我从半沉思中回过神儿,连忙冲小冯摇摇头:

“不,不是,死者妻子是谁我都不知道,怎么能发现她有什么问题呢?”

小冯没有放松:

“但郭支队你表情显然是有什么想法嘛。”

略沉吟了一下,我点点头:

“是有一点儿想法,因为仅从常理的角度,我总觉得死者和妻子的关系僵得这么快有些怪,不管怎么说,死者还是一个研究过女人心理、善于讨女人欢心的男人,而且因为以前他吃女人饭,更应该是个会屈己从人,至少暂时能如此的男人,也不会对女人性格脾气全无眼光,那么他的婚姻——”

我又停住了,斟酌着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比较好。

“——应该会比较幸福。”小冯替我接了下去,“因为死者善于判断女人是什么脾气,又会哄女人。郭支队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不、不,”我连连摇头,笑了,“其实我并不看好死者的婚姻,事实上,在那天和张玉宝分手的时候,想到无意中听到的他要结婚的信息,那时的我就为这位‘情圣’未来的婚姻捏了把汗。”

“为什么?”小冯问,既纳闷儿又好奇地看着我:“郭支队你怎么那么神,连这都能提前看出来?”

我赶快摆摆手:

“什么神?我可不是断定死者婚姻必然怎样,只是说从大概率推断而已,你不明白主要是小冯你还没结婚,所以对婚姻不了解。过日子和谈恋爱不一样。要我看,谈恋爱看着再浪漫,更多的还是出于人的原始本能,跟动物求偶差不多,也是引吭高歌,抖擞羽毛,比比各自的爪牙,多数物种的公的之间常常还要先狂打数架,反正总之都要闹腾一番的。别笑,我这样说可不是小看这些事,这是生命最原始的力量,也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力量,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也不为过。这事儿从动物来看,能感受大自然的奇迹;从人来看,每个闹腾过的当事人都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当时甜也罢,苦也罢,再难受,再干傻事,过去后回头看,多数还是甜滋滋的,觉得当时的罪受得值。”

小冯听得嘿嘿笑了起来。

“但另一面,”我继续说道,“人和动物还是不一样的,这不一样我觉得就是人的生存能力更强,不会跟动物似的,仅仅被动地适应自然——人这东西相对还是比较走运的,不用天天,至少不用人人天天为下顿饭发愁,因此更有劲探索和创造,不然我们也不会过这样的日子,冬天暖气,夏天空调。鸟嘛,年年南来北往就是为了继续活着;人呢,东奔西走一多半是为了折腾,纯折腾!说是为生活,更多是图个高兴。就这么着精神还富裕得很呢,有些好武的呢,就琢磨着怎么能制造些冷热兵器好把同类杀害的更快点儿;有些好文的呢,就画画画儿,唱唱歌,创造点儿艺术愉悦自己和大家。说来说去吧,除了物质需要,对精神生活的需要更多。”

小冯笑得越发厉害——

“那么具体到婚姻上,抛却特别艰苦必须凑合过日子的那种——普通人家真正想把日子过得好,也总要有点儿精神能力,怎么说呢?如果说恋爱产生的是满足生存的五谷杂粮,可接下来,一旦一起过日子了,好比米面满仓,吃喝不愁了,那就不能还保持老一套,至少得有把这五谷杂粮酿成酒的本事才能更长久地醉住人。更好一点的,能有些艺术能力,那更让人觉得有滋味,真正舍不得。我告诉你,小冯,假定说谈恋爱是生命的本能,过日子就是后天的艺术,后者虽然没有前者的激情,但前者也没有后者的韵味儿,激情胜在有劲儿,缺憾在时间短,简单,没太强特性,张王李赵都差不多;韵味欠在缺第一眼刺激,但胜在能把人拖住沉进去,觉得独一无二与众不同。要不我们为什么现在还读古代的诗词歌赋,鉴赏古玩字画?还有那些多少年前的戏呀、歌剧呀、交响乐呀现在还唱个不完,世界各地博物馆、电影院门前的人,可不是被人拿枪逼过去的。日子过艺术了,那滋味不会比谈恋爱差。”

小冯终于大笑起来:

“郭支队,让你这么一说,一起过日子岂止不比谈恋爱差?都过艺术了,我看还更好呢!”

“我不是说更好,是各有千秋,两种滋味谁也替代不了谁,做人二者都尝尝最好,千万别一头不占。”

小冯依然笑个不停,我瞄他一眼:

“小冯我知道你笑什么,一是不好意思反驳我说这是两码事!——普通人过日子跟艺术连在一起好像扯得有点儿高。二是觉得日常夫妻满眼见得都是抱怨凑合的,哪有我说那么好。不错,比成艺术是有些高了,准确地说两个人的生活过和美了,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独特乐趣;至于第二点,那跟艺术品也是一样的理,留存到今天被公认的艺术品都是历经时光,沙里淘金筛出来的,万里不留一,但再少,也有,你眼睛要光看淘汰的那部分,因此认为所谓艺术都是瞎扯,得出的结论肯定不对。同样的,怨偶再多,也不能否认就有恩爱夫妻,神仙眷侣。你可千万别信这个自封‘情圣’张玉宝的歪理论,真信了你将来结婚后日子准定往瞎里过,切切实实地应了那句‘婚姻是恋爱的坟墓’那句话。”

小冯越发笑得厉害了。

他那不信的笑让我也辩论得来了劲儿:

“你还是不信我的话,那再跟你举个例子,我们普通人可以说没别的选,只能跟老婆过,被迫的。可皇帝不会吧?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按说他们后宫里服务的女人最多的隋炀帝有十五万人,比较少的也有几千,多数都有好几万,可除了喝得醉醺醺由着羊车拖到哪儿算哪儿的晋武帝司马炎和少数一些帝王外,绝大部分皇帝都有专宠的妃子,当然未必是一生到头,可很少短的不超过一年两年的,很多都是一二十年,甚至以一方的死亡为结束。这不就最有力的证明了什么张玉宝引用的不知哪国的‘科学家的结论’显然不对吗?”

小冯那种不信的笑终于停了一下,似乎被我举的这个反证说住了,我说:

“正是听了这位‘情圣’的高论,我才感到这位‘情圣’的婚姻前途恐怕可虑!”

小冯这会儿彻底不笑了,认真了许多:

“为什么?”

为什么?——这对我是个条件反射的感觉,但真要解释却还不是一句话能清楚的,想了一下,我尽量解释说:

“怎么说呢,我年轻的时候喝过一种叫做‘橘子汁’的饮料,甜甜的。那时我们觉得很好喝,但现在早淘汰了。为什么淘汰?因为那种‘橘子汁’不是真正的原汁橘子汁,而是‘三精水’,香精、糖精、色素加点白水勾兑的。——但这种饮料被淘汰,并非仅仅因为我们健康意识提高,主要还是跟口感有关,‘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喝上真正的原汁饮料,自然就喝不下那种‘三精水’了,觉得甜得发苦,口感不正。这位张玉宝张‘情圣’就类似这种‘三精水’,他打天下的手段类似程咬金的‘三板斧’。当然,作为他以前的生活方式,‘三精水’也罢,‘三板斧’也罢,其实都已足够了,或者说非常合适,因为他总是面临饥渴的陌生人,而且频繁更换,所以就要突出强调口感。但问题是,现在他要结婚了,好比流动摊贩改成固定商家,那就意味着商业模式需要转型了,首先肯定要提高产品质量,增加一些花色品种等等吧。可你听他的高论,同样是‘三板斧’的他,我得说他可没有程咬金的头脑智慧,知道该下皇帝宝座时就赶快下。这位张‘情圣’这么多年对情感的认识还跟他二十来岁初谈恋爱的结论一样不说,还以这结论为世间唯一真理!——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得意,到后来对自己的结论佩服得恨不得改行当‘情感教授’讲学去。以这样的想法过日子,真要是未来日子过得艰苦,也就罢了。可你想想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人们精神要求也更高,没有内核,仅有那表面的几下子浪漫招数,多数人很快就腻了。”

“所以你觉得他的婚姻生活不会很好?”小冯深思地打断我。

我点点头:

“对,而且,我个人认为能让张玉宝收手准备结婚,多半跟过去的‘交际花’一样,一定是选了一个物质方面不错的人托付终身。但物质越好的人,精神要求相对会越高。如果那个女人自己物质条件好,但不会制造婚姻情趣,肯定指望自己的另一半能给自己带来惊喜——跟我们虽然不会拍电影,可不耽误要求导演必须拍出我们爱看的东西差不多,可这位张‘情圣’不仅只有老三招,关键还自以为是,虽然是吃‘软饭’的,但为过去的成功自满,骨子里再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两者相加,那他婚姻的未来,你想想,反正我抱不乐观态度。”

小冯眨眨眼睛:

“既然这样,那郭支队你还为什么怀疑死者老婆呢?”

我摇摇头:

“因为他们夫妻两个翻脸太快了,虽然我不看好张玉宝婚姻的未来,但‘三板斧’上阵打仗也不是全无用处,是能抵挡一阵子的。再说死者和死者妻子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易冲动结婚,冲动离婚。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做事按常理会谨慎些,为什么这么快翻脸呢?所以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有其他隐情促使他们这么快翻脸呢?”

小冯愣了一会儿说道: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明天我们要去死者家里了解一些情况,郭支队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一起去看看吧。”

那时我手头的案子正好基本处理完了,余事可以交给其他人做,小冯的建议让我心动了——

“好。”我一口应承,“明天我们一起去,我也去看看我们的‘情圣’‘嫁’给了一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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