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因为寻找一个案子的物证,我再次来到“东山公园”。

东山公园里的小东山原来只是东郊的一个杂树丛生的极小的类似丘陵一样的小山包,以前离老市区感觉比较远,现在因为城市扩大,交通便捷,所以觉得不算远了,因此小东山又被政府下力气整修一番,挖了一个人工湖,种些花花草草,反正最后成了“东山公园”。

东山公园的面积比市里的公园大得多,在四周修葺各种花坛小径之外还保留了小东山原有的植被,使新修的人工美之外还混合了几分野趣,因此非常受人欢迎,尤其是年轻学生,每到周六周日或者假期,那些年轻学生最喜欢成双成对的到东山公园消磨一天,而最受那些学生欢迎的场所不是美丽的人工湖,而是有点儿原始味道的小东山。所以这个小东山又被戏称为“恋爱乐园”。

我个人猜测两大优点是年轻学生们特别钟爱小东山的原因,一则是小东山植被比较茂密,人与人隔个三五米只要蹲着坐着,甚至站着,彼此就无法看见,人在其中有隐私被保护的很好的感觉;二则里面的路径又被修的非常好,不管怎么偏离到周围的树林里,最后只要能走上碎石小路,然后沿着小路上的路标箭头走,就一定能走出来,不用怕迷路。所以对于多数腰包不丰又寻求浪漫的年轻学生来说,既有安全感又有隐私感的小东山就是一个惠而不费,格外适合的处所。

但其实,这个表面看来非常适合隐藏甜蜜的恋爱乐园并非仅隐藏甜蜜,毕竟,能包裹甜蜜的同样能包裹苦涩,比如促使那天我再次去小东山的原因,就是为寻找一起刚刚发生在那里的谋杀案中,我认为可能遗留的一个物证。

那天不是周末,所以地处较为偏僻的东山公园人流寥寥,小东山上更是空寂无声,这对我来说正好,可以不受打扰地在曾经的案发现场再次做仔细的搜寻,正在我专心致志搜寻的过程中,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略带哭腔、又娇滴滴的声音:

“阿——宝——”

我那时先是一愣,居然这会儿有人来这里?

接着就有些奇怪。因为虽然听声音口吻调门仿佛小姑娘,可那声音的“年轻”感觉,跟眼看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穿十六岁女孩儿的衣服一样,主人再怎么修饰,观众也不会如主人期待的那样认为。反正在我听来,声音的主人怎么也得人到中年了。

当然,现在这样的女人多得很,我倒不奇怪这个,只是有些奇怪,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会到这种一般没有独立处所的学生们才爱来的地方卿卿我我?接下来我本能地做了一个推断:估计是偷情吧?这里无人,被熟人遇到的几率很低。

果然,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判断。

“别这样,”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最好接受现实,把感情埋在心底好吗?”

那个男人的声音也不年轻了,但口吻语速颇深沉多情,跟台湾言情连续剧里的男主角深情款款地向女主角表白爱情时使用的那种声音调调,很有一拼。

我头皮一阵发麻,但又不能由此先行避开,因为我正在那里工作。所以只好继续一边低头找,一边暗自希望他们能边走边说的离开这里。

但那一对男女似乎也相中了目前的处所,决定就站在那里说起来了,因为接下来我又听到从相同方向传来那个女声,也很像台湾言情连续剧里的女主角的口气调门:

“不,我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现实总这么残酷,为什么爱情总是败于现实?”

“生活就是这样!”那个男人以沉痛的口吻回答,“我们必须接受,到此为止吧,从现在开始,为了你的家,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可你知道维系一个无爱的婚姻对一个女人是多么残酷吗?”

那男人的声音更沉痛了。

“我知道,但——”

我浑身都“冷”起来了,尽管那是一个暖洋洋的秋日,刚才上山还出了点儿汗呢。

在忍不住笑得直摇头的过程中,我多少遗憾地发现,自己已经被那对儿看不见的男女之间的对话,打扰得无法集中注意力寻找物证,不自觉地听了起来。

这时,那个女人愈发娇滴滴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也要结婚了,和一个你不爱的女人!”

“是。”

“那你还要结?”

我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但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做沉痛状的男人形象。

“你爱我吗?”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还是没有听到那个男人的回答,但我想他一定用表情和眼睛做了回答,因为随即我就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非常激动的声音: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要分开,我们向全世界承认我们的感情。”

“不,”这回那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了,听起来略微着急,“你不要冲动,不要忘了你的家庭和孩子。”

“不,我不要再为他们牺牲,我也不要你再为我牺牲,去和一个你不爱的女人结婚,让错误永远延续下去!”

“不,你不要冲动。”那个男人声音更急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多数女人都有这个毛病,你越劝她别怎么样,她就越非要怎么样;你泼的本是想灭火的水,到她们那儿,呵!没成想居然变成了燃料的油。

甭管别人是不是吧,反正那个我没看见脸的女人是,因为接下来我听到一个更激动的,甚至多少有些语无伦次、又拿腔捏调的声音:

“不,我不要再忍了,我不要再牺牲,我不要再让你去牺牲,我要爱情,我是女人,我要爱情,对,我要爱情,我是女人,我要爱情,对,我决定了,我要爱情,我要我们的爱情见光,我要告诉她(他),我现在就要告诉她(他),告诉她我们的一切。”

接下来忍着笑意的我听到了略微挣扎和拉扯的声音,隐约的仿佛还有某些手机按键被按动后发出那种声音,不过这后一点也许只是我的想象。

能够确定无疑的是,很快,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没那么像“男主角”了,透着真着急的劲儿:

“把电话放下,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把电话放下,我们谈谈!”

“不!不!不!”

听声音那个女人真是越发来劲儿了,透着种不顾一切,尽管口气依然嗲得肉麻。

“我不要忍,我现在就要打,我要向全世界说明我们的爱情,我一定要——”

大概是这个女人要打电话,而那个男人正极力劝阻,并正纠缠在一处——我对自己说。那一刻的我正不由自主地根据各种声音本能地做分析判断呢!

但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那个男人炸雷般的声音:

“够了,你这个老八婆,你有完没完!”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当时听到是什么感觉,但我登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怔住了。接着,我开始站在那里不敢动,开始担心会惊动那边的人,会和他们打个照面。

因为事态发展得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那种话也许在每个想甩某个女人而甩不掉的男人心里都出现过,甚至不止一次,但真当面说出来?我摇摇头,开始祈祷他们能赶快离开。

可惜像一切祷告那样,只有极、极、极、极少数的祈祷能得到上帝慈悲的理会——我的祷告自然属于大多数,没有听到走动的声音,反而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终于又听到那个女人有些迟钝而微弱的声音:

“你,你,你说什么?”

立刻就有了回音,非常厌憎和暴烈的回音:

“我说你这个老八婆有完没完!”

这回那个男人的声音彻底不像“男主角”了,像很多人那样,似乎某种面具一旦揭开并感到无法挽回之后,就索性不再遮掩,畅所欲言起来。

“你他妈疯了?天天自己骗自己是不是有瘾呐?你这个老八婆,谁爱你呀!爱、爱、爱,爱你个头呀!每次看着你那张老脸我就够了,恶心得想吐,你知道吗?你照不照镜子呀!”

在瞬间的迟滞之后,我听到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声:

“混蛋!你去死吧!啊——”

那又尖又厉的声音震得我耳膜都发疼了。

接着,我听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内心顿时担心坏了,立刻再次虔诚的祈祷:那个女人可千万别昏了头撞向我这边!

因为我觉得对于遭受意外羞辱后的人,如果再发现居然还有个羞耻的见证人,恐怕太残酷了。

正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非常滑稽的,我的眼睛却突然发现那个我苦寻了半个下午的物证居然就在我脚边不远的草丛里静静地躺着——太好了!要找的就是这个物证,这个物证一下证明了我之前的分析推理!

一瞬间我顿时又激动得忘了刚才的事,赶快蹲下来拿出密封袋把那个关键的物证放了进去。

但等我刚刚放好直起身来,就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越来越近、近到近乎咫尺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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