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进去了,现场已经检查搜集过了。”一个警察对自己的上司徐队长说。

徐队长走了进去,看着床上的尸体,满身是凝固的血迹,但死者并没有挣扎、搏斗的痕迹,毫无抵抗地挨了致命的两刀,魂归西天了。床头柜的抽屉被打开,空钱包扔在了地上,空调依然开着,但窗户大开。

“看来像偷盗杀人。”下属小陈小声说,“现场没有发现凶器。”

徐队长目光落到了死者的行李箱上,行李箱没有被打开,他不易被察觉地摇摇头。走到大约一米高、六七十公分宽的窗户前向外张望,墙壁外有半壁一层枝叶浓绿的爬山虎,覆盖之下的外墙平坦光滑,没有结实可供攀缘的地方。上到二楼盗窃,需要借助某种工具才有可能,院子里几个同事正在细致地检查取样。

他转身走了出来,对小陈说:“让死者的朋友检查一下都丢失了什么,一会儿告诉我。”

然后,他走出来对店主说:“你安排一个房间,我有些话要问你们。”

店主喏喏地下楼了,然后他转脸对面前这一圈人说:“我姓徐,你们可以叫我徐队长。”

他看定店主的儿媳:“是你发现的尸体对吧。”

看到警察问她,一直仿佛崩溃似的蔡有珍露出几许满意的神情,极其配合地开了口:“哎呀,是呀,是呀,当时我吓都要吓死了,你知道我是最敏感了……我走到门口就感觉不对,我叫门,她不应,门没有锁,我一转,锁就开了,我一看,啊呀——吓死人呢!我叫啊叫啊,倒叫不出声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死人的。血流得满床都是,屋里乱得很,窗户还大开着,我就知道,遭抢劫了,不过我没进去,我有常识哦,我对自己说,不行,我得报警,可我就是走不动路,我就蹲在门口,你知道我很敏感的,我就是站不起来,我说,不行啊,你得站起来,可我还是站不起来,你知道我很敏感的,然后我一扭头看到他从外面进来……”

她用手一指黎震亚,继续饶舌地讲述着,视而不见徐队长几次让她停止的手势,像开了闸的洪水绵绵不绝,表情随着讲述极其丰富地变化着:“他过来一看,也吓得要命,要进去看究竟,我说:‘别进。’他不听,我拉不住他,又提醒他,‘你不能进去耶,我们得保护现场,叫警察来。’我有常识的,可他那时已经进去看究竟了。我可是提醒他了。唉,后来他去报警,我还是站不起来,直到他们过来把我扶起来我才站起来的。”

她又用手指指立清和刘强:“我喝了好几口凉水还没缓过来,我可是很敏感的人哦。”说到这儿,她还用手轻轻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刚刚从惊吓中走了回来。

徐队长很高兴这个饶舌的女人终于暂时停下来,他慌忙吩咐:“看得出来,嘘,你还是歇歇吧,我们一会儿可以专门向你了解详细情况。”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静,十几分钟后。

随小陈进去查看的高个子女人走了出来,徐队长问:“丢了什么?”

“钱,具体多少我说不准,她的项链丢了,钻石的。”

“大概价值多少?”

“几万块吧。”

“嗷——”在旁边的人一齐发出相同而会心的声音,接着就开始小声叽喳略有不同的评论了。

“怪不得,肯定是被贼相中了,半夜跟来了。”

“可不是,出门在外不能漏财,招贼的。”

“那是,在外招贼,倒了霉都不好抓。”

“是呀,这到哪里找呀,坐船到了上海,那还不等于掉到人海里了?”

“可不是,早上都发了几班了。”

……

听着周围越来越不吉利的评论,徐队长十分庆幸地看见店主点头哈腰地走上来了——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便回头对店主的儿媳说:“现在,请你跟我们到楼下讲一讲你了解的情况。”

“咦,我了解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可不知道谁杀的人,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她一脸茫然地抗议道。

徐队长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人,个子很矮,大约才一米五出头,也许常年在海边的缘故,这一家人都很黑,不过由于年轻,黑得很俏皮,本来就是很开朗的模样,再加上眉梢眼角有种清晰的爱嘀嘀咕咕的气质,看起来完全不用担心会有一般人见到警察后因为紧张而产生的沟通问题。

“姓名。”徐队长观察完毕,把身体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开始了他的询问,考虑到刚才见识到面前这个女人的饶舌程度,他采用了简练的问话方式。

“我叫蔡有珍,是这家的媳妇,我老公叫朱承业,我公公叫朱来根,我婆婆叫曹爱花,我老公还有个哥哥,不过他们全家一直在外地做生意,没有回来,他可比我老公精明多了,开了一个饭店,那可是个大饭店,钱赚的么老老的,我老公就不行了,木头似的,哎,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你说我老公怎么就这么木呢,他爹说什么他就干什么,一点儿也不为我们将来着想,过日子是要钞票的,是不是,你说可怎么办。”蔡有珍问一答十,最后开始向他们倾诉她不愉快的家事。

“我相信有你着想你们的将来就足够了。”徐队长接着她的话说了一句,表示他很认真地听完了她的回答,但又巧妙地把话拉回案子:“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几点上楼发现的尸体,你去找她干什么?”

“哎呀,本来呢我们这种小旅馆是不打搅顾客的,不像大酒店定时要打扫房间,除非你不让他们来打扫,要挂个什么‘请勿打扰’的牌子,我们这种小家庭旅馆可不同,一切按顾客的需要,随便啦,你不要我们进去,我们就不进去,你要我们进去打扫,我们就进去打扫,反正是按顾客的需要来,像我们这种小旅馆要想吸引顾客就只能这么办,按顾客需要办事,对不对?虽然有时候顾客做得过分,但我们也得忍着,谁让现在赚钱难呢,像他们昨天四个人打了一夜牌,吵得乱七八糟我们也没说什么,半夜跑到我们厨房做什么宵夜,很吵的,虽然最后会给他们结账时加上这些开销,可是在大酒店,你就是加钱,人家也不让你这么干啊,我们这里就随便啦。这样一闹,我是最可怜的了,我睡觉轻呀,有点什么声音都知道,这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睡不香,跟没睡一样,醒来还是累得很,干活也没劲儿,我公公婆婆还说我懒,是不是冤枉我,气死我了。”说到这儿,蔡有珍气鼓鼓地闭上了嘴,犹自愤愤不平。

“我是问你你是几点上楼发现的尸体,你去找她干什么?”徐队长耐心地追问。

“哦?”茫然间,蔡有珍才发现自己答非所问,想了一下说,“是这样,前一天那个高个子女人叫我记得每天早上九点去给她送一杯牛奶。哼!真是刁,还要我送牛奶进去,我们这个旅馆人来人往我见得多了,像她那个势派的我还没见过,她遭劫我一点儿也不奇怪,太招摇了,穿的,戴的,啧啧!其实有钱干吗来住我们这个小旅馆嘛,那天我妈带他们过来的时候还高兴得不得了,以为可以多赚些,得!现在好了,把贼都招来了,还死在我们这里,把我都吓死了,这是精神损失呀!还有这几天生意也会有麻烦,也不知他们耽搁这几天会不会付钱给我们,真倒霉!”

蔡有珍把手一摊,仿佛正在向邻居诉苦,不过马上就很自得地接着说:“不过也好,就休息几天好了,钱哪里赚得完,人要想开些,我就想得很开,不像我爸爸妈妈,想不开的呀。”

“就是说你是九点钟发现尸体的?”

“是呀,可能要晚几分钟。我一向是准时的呀,不过——”

“在九点之前你上过楼没有。”徐队长抢先截断她的话,因为他推测她下边的话无非是表白自己的准时。

“今天没有,但平时都上去的呀,我一向起的早,五点多就起床了,六点多就上去打扫卫生了,没办法呀,要是起晚了,我爸爸妈妈要唠叨个没完呀,跟老人住就是这样呀,说不出的苦,又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不知道心疼你的呀,唉!还好我一向很早起床,在楼下打扫,楼上也要打扫,我想昨天他们在楼梯间打一夜麻将,一定困得晚,所以我九点钟才上去,谁知我上来时,那个男人——就是他老婆很会跟我们还价的那个——歪在沙发上睡觉,睡得好熟。我催他回房间睡,他回去之后,我刚准备打扫,想起要冲牛奶,就下楼冲牛奶去了,啊呀,我告诉你呀,我在楼下还听到楼上有脚步声呀,说不定那个贼那时才走呀,想想就吓死了,你知道我一向很敏感的呀。”

“你说你一夜没睡,那昨晚你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异常的景象没有,比如攀墙什么的。”

“没有,现在的贼都是飞贼,来无影,去无踪的,我怎么能看见,想想吓死人,我们的卧室就在正下方,说不定贼还往我们房间看了看,哎呀,以后可得注意呀。”说到这儿,她仿佛才意识到危险,脸色顿时白了。

徐队长表示他不认为现在的贼可以做到来无影去无踪,因为不是古代,现在的人们不怎么练奇妙的武功了,如果真有奇特的身手,在现在的社会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挣大钱,一般的贼顶多身手敏捷一些而已。所以,到二楼盗窃杀人一定是攀援上去的,作为案发现场的正下方应该可以听到一些声音或看到一些情况,如果真如她所自称的那样一夜未睡的话,因为楼上地板没有铺地毯,只是一般的地砖。

蔡有珍又做了长时间的论述,先争辩了一番关于贼可以来无影去无踪的可能性,还举了一些例子来旁征博引,对徐队长对目前犯罪分子的能力缺乏正确的估计表示遗憾,因为“人民的生命安全都在你们手上呀”!又说她确实一夜未睡,虽然偶然间也会失去知觉一会儿。

最后,徐队长再次向她确定是否她认定没听到可疑的声音或看到可疑的人影。

蔡有珍遗憾地摇摇头,表示如果她事先知道有贼会来,她会注意听,给警方提供线索,当然,她又表示如果她预先知道,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这可是对谁都没有好处的。她又一次表示自己很敏感,这件事给了她很大的惊吓,未来生活会受什么样的影响还未尝可知,最后,她问是否她给他们提供了有用的线索。

徐队长则赶紧表示如实反应自己了解的事情就是对警方最好的帮助,她提供了极其有价值的情况,并殷切地表示自己以后可能还会向她了解一些事情,希望她给予帮助,最后请她把她丈夫请进来。

“我觉得——”当蔡有珍出去的时候,做记录的小陈抬起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对徐队长说,“做笔录是个重体力活儿,特别重!”

令小陈很高兴的是蔡有珍的丈夫朱承业是个木讷寡言的人,大约他的话都被蔡有珍说了。

不过他的模样很不讨人喜欢,犹如债主。

他翻着白眼回答了徐队长的问话,却令他们无甚收获,除了答完姓名之类的基本情况,其他如同木头一样茫然无觉,对于徐队长反复追问是否感觉到半夜有无特别的动静,他只是干巴巴地反复说:“我白天做一天事,很累,晚上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不要说半夜,晚上十点以后的事都不知道,反正没被惊醒。”

对于徐队长说他爱人一夜被楼上打牌闹的睡不好,问他可听到什么时,他还是干巴巴地说:“我媳妇昨天下午睡了一下午,晚上就不困了,我没睡,困得很。”

看着他阴沉冷漠的脸,徐队长失望地让他离去了。

“看他的样子就像一个犯罪分子,其实他很有作案机会,从自己的窗户爬上去就成了,说不定就是他干的,见财起意。”小陈不满地说。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个孙二娘的黑店。”

“没那么黑,只是见着有钱人才下手,不是见人就黑。”

“你怀疑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我认为可能性太小。”徐队长微微摇摇头。

“你看,根据现场来看,死者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完全是在熟睡中被杀死的,他如果见财起意,偷完东西走掉就行了,何苦杀人。再说,像店主他们这种人家殷实着呢,旅客身上的钱一般不会激起他们犯罪的欲望。他又没有前科,哪能说杀人就杀人呢。”

“我也是随口说说,主要是不喜欢他的长相。”

“我也不喜欢他的长相,不过这得怪他爹妈。”徐队长说到这儿突然闭了嘴,因为他的爸爸朱来根走了进来……

朱来根中等身材,本来可能是一副精明滑稽的模样,现在却是很丧气的样子,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皱纹,过多的皱纹让你错以为他有一百岁,幸而他强健的身体令年龄看起来小很多,也就是五六十岁的模样,单看他的脸你会认为他的生活异常艰辛,现在他的哭丧相更使他的皱纹体现出一种悲凉的感觉,仿佛他的一生备受生活的折磨,虽然这其实只是错觉,他生活得一向不错,那饱经沧桑的脸只是由于过分亲近大自然的缘故——清凉的海风有一种不为人觉的硬度。

他也表示没听到特别的声响,可能因为楼上打牌比较吵,当然,后来不太吵了,而且肯定地表示打牌的桌上没铺毯子,顶多有一层布,要是给他们提供一床毯子就更好了,其实半夜他就想上去说说他们,后来考虑到顾客是上帝的原则,难得他们玩这么开心,又忍了,只是把窗户关了,声音小了些,可还是有限,因为可能楼梯间的窗户没关。

“你的卧室是在你儿子卧室的对面,也就是死者男友房间的正下方是吗?”

“是。”

“那你睡眠是否比较轻?”

“我一般睡的比较轻,开旅馆的要警醒一点嘛。”

“那你半夜有没有听到你房间上面有什么特别的声响呢?我是说正上面的房间,就是死者男友的房间。”

“上面?”店主说,惊异地看了徐队长一眼,接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又抛给徐队长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这才低头皱眉咬牙地回忆起来,但半晌,他只是有些不定地回答:

“好像有些响动似的,但是不明显,再说半夜嘛人终归不清醒,我不敢保证。”大约为自己没有为徐队长的怀疑提供有力证据而感到内疚,他又体贴地补充说,“如果光着脚走来走去,那么声音就小得很,别说人,狗都不能确定。”

曹爱花有一张精明的黑脸,看起来多少有点儿像一个葫芦,面部的主要突起集中在下半部。此时她脸上充斥着烦闷,鼓起的嘴巴也无力地瘪了回去,对于徐队长的任何询问都先来段长吁短叹作为回答的前奏。

“是你把这几个人领回来的是吗?”例行的基本问题问完之后,徐队长开始有针对性的问话。

“哎呀,倒霉呀倒霉!我就说那天要倒霉,结果真是倒霉,那天我右眼一直在跳,我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信菩萨不行啊,结果我没在意照常去找客人,开始有几个零散的客人,我嫌他们只住一半天,谁知就碰见这四位,很多人要他们去住,他们非要住在一起,别人家都没我家大,他们就不肯,我家的房间正好够,他们就来了,没费我什么口舌,当时我还高兴,因为他们说要住几天,又一下子出去了四个房间,我说这次拣了个便宜,前天别人还嫉妒我运气好,这回可有得笑了。哎呀,倒霉呀倒霉!早知道我就不让他们来住了。死在我的家里呀,这得多背晦呀,我千不该万不该不理会菩萨的警告呀。”

“你认识这几个人吗?或者其中的一个?”

“哪里认识,我光看他们这几个人像是些阔人,谁想问题就出在他们看着阔的事儿上,谁想到就会有贼呀,这儿菩萨这么灵,谁敢这么大胆,要遭报的呀。唉!我也想明白了,这可能就是菩萨故意给我们家一个小磨难,也不能说就是小磨难,不过死的毕竟不是我们家的人,还是不算啦。谁一辈子不遭磨难呢,小磨难总比大磨难好。”最后的话纯属自言自语,因为她根本没看徐队长他们,小陈愣愣地不知该不该把这些话记上。

“你们这里以前遭过贼吗?”

“阿弥陀佛,天天遭贼还了得,哪有这种事?我看,就是他们,尤其是那个女的,就是死掉的那个,看起来阔得很,上衣盖不住肚脐眼儿,脖子里挂得亮闪闪的,这么招招摇摇,准是被哪个贪心的贼看到了,跟着过来了,我真不该把他们带到我们家来住,不该哟,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是命,躲不过的。对了,这贼一定是外来的,我们这岛上没多少人,人品都好得很呢,哪里会偷偷抢抢呢。”

“你半夜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动吗?”徐队长不抱希望地问。

像是对他判断能力的肯定,很快他就听到预想中的回答。

“没有,我睡觉死得很,你想我整天忙啊,里里外外都要我操心,不像那个懒婆娘,该睡不睡,该醒不醒。”曹爱花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不过瞬间又心平气和地把话转到自己的感想上去了,“不过这几天也不用操什么心了,反正也没什么生意做,说不定这正是菩萨看我太劳碌了。可怜啊!劳碌了一辈子,就用这个法子让我歇一歇,菩萨是最慈悲的,要不怎么叫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呢。”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微笑,显然在一问一答间,她已经从恼怒不堪有理有据地变为心平气和了。

小陈想插嘴说如果菩萨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让你休息,那这菩萨也实在不能叫大慈大悲,不过这种想法只在他肚里一轮,没敢表达。

徐队长让她走了,低头沉思起来。

“徐队,”小陈有些忧心凑过来说,“如果真如她所说,是一个游客所为,这个案子恐怕难度就高了,你想,每天有那么多班船往来,这会儿只怕凶手早已远走高飞了。”

“是啊,如果是这种情况,抓住的机会就渺茫了,不过,我有另一种怀疑,等全面鉴定结束再说。”徐队长若有所思地偏过头。

对楼上六人的询问已是下午了,期间各方面的检查已经结束,包括黎震亚和李立清对死者遗物的检点。

尸体也在人们既恐惧又好奇的眼光中运走了。

“真怪了,窗户虽然开了,可窗户上和外墙没有任何痕迹。”小陈嘟囔着看传来的技术鉴定结果。

徐队长手指敲着鉴定资料说:

“所以这应该不是盗窃抢劫造成的死亡,早上看现场我就认为很可疑,旅馆桌子的抽屉被打开,可死者的箱子却没有被打开,既然是偷东西,为什么不打开呢?还有,死者没有醒来的迹象,凶手为什么要杀了她?这不是自己找麻烦吗?当然,考虑到杀人狂的可能,我还不敢完全确定不是外来人作案,但现在看恐怕没什么问题了,凶手如何进入房间?楼梯间有人打牌,所以不可能从楼梯过来,只有窗户。但窗户很小而且在二楼,窗框还是木头的,周围布满了爬山虎,凶手即使像十一二岁的孩子一样瘦小,进出也必定会留下痕迹,何况凶手还未必这么小,要想不留痕迹地进出,除非是只鸟。”

“确实,这不过是凶手刻意制造出抢劫杀人的假象,不过,也把公安局看的太傻了,并不是窗户开了我们就认定是外人作案。”小陈悻悻地皱皱鼻子。

“而且,店主一家半夜没有人上来,所以凶手一定是楼上的某个人。”

小陈的脸色整肃下来:“就是说凶手就是下面人的其中之一了?”

“谁知道是其中之一还是之二、之三呢?”

“呵,不会吧,总共才六个人,还有三个不相干的游客。”

“对,就从三个不相干的游客问起,哦,先问这个叫林木兰的。”

“为什么是她?”

“很简单,刚才他们给我的打牌名单里有她,她又是个女的,我希望她是个琐碎的女人,注意到一切细节。”

徐队长愉快地发现林木兰有着不乏好奇心的脸,暗自期待她能像店主的儿媳一样饶舌。

“一定很难受吧,看到朋友遇害。”徐队长故意说。

“当然难受。”林木兰显然没有注意徐队长话里有话,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起来,“没想到这里治安这么差,说实话,我已经失去在这个岛上玩儿的兴趣了。”

“这个岛的治安一向很好,可要是有人蓄意在这里制造一起谋杀,我们也没办法提前预防。”

“你说什么?”林木兰顿时被徐队长的话吓了一跳。

“根据种种线索和鉴定,我们可以认定这是一个谋杀,而且凶手就是这层楼的某个、或某几个人。”

木兰呆了一会儿——

“这可和我们无关。”她马上自我辩白地说,随后又讪讪地补充,“啊,这话挺傻,你一定常听到这句自我表白的名言。”

徐队长微微一笑。

“当然和我们无关。”木兰突然意识到刚才警察问话中的圈套,急忙伸着脖子分辩,“我根本不认识死者,干吗要谋杀她,对了,他们是从北京来的,我们都不在一个省,你可以看身份证;还有,你们可以去我们工作单位调查,当然,我现在没工作,但我们一直是守法良民,你们可以去查呀,我们——”

“不用紧张,”徐队长摆了摆手,打断她紧张的自我辩解,“死亡时间已经推定出来了,你昨晚不是打麻将吗?那说明大部分时间都有人为你作证,你把昨晚你的行踪说一下。”

“噢,是这样,昨晚大约十一点多钟我们开始打牌——”

“这么晚?”徐队长再次打断她,“为什么不早早开始呢?”

“其实本来他们未必找我们打牌,我是说可能只需要我和我丈夫中一个就行了,据李小姐说,章小姐和男友闹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所以章小姐吃药睡了,李小姐安抚完他们才来约我们打牌。”

“接着讲。”

“然后,我们打了一会儿,大概一点多钟吧,住我对面的一个小姐——”

说到这里,木兰心里微微一动,她又想起那双鼓起的忧伤又木然的眼睛,但只一瞬间木兰决定不说什么了,那个女人应该绝对和此事无关,何必多嘴讲自己曾经的瞎猜呢?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哦——责备我们声音太大了些,当然,因为刚打时间不长,我们还是接着打下去了——自然——控制了声音,但是时间一长觉得影响情绪,也觉得很困,本来要散摊儿,后来想吃点宵夜再睡,大约两点多钟我和立清下楼做宵夜,开始吃大概就有三点多一些了,吃了半个多小时,谁知吃完之后反倒不困了,再加上我和我丈夫晚上先睡过一小觉,精神很好,想再打一会儿,不过他们有些累了,又打一个多小时,到五点左右,太困了,就散摊睡觉去了。”

“这其中没有人单独离开吗?比如上厕所?”

“啊,有,哦,一点多钟我去了一趟,我们吃宵夜的时候李小姐去了一趟,好像我们在楼下时,我丈夫和刘先生去了一趟,我希望死者不是在我和我先生去厕所时被害的。”林木兰渴望地看着徐队长。

“你这些时间能确实吗?”

“应该差不多,今天我对了表,没有错。”

“是吗?那恭喜你,死者死亡时间在半夜两点至三点之间,所以,如果你所说的确实的话,你没有嫌疑。”

徐队长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问:“你知道你丈夫和刘强去厕所多长时间吗?”

“不清楚,可我爱人肯定不会杀人的,他干吗要杀她,他根本就不认识她。”

“你怎么知道你丈夫不认识她?”

“这——”木兰噎住了,稍倾,突然眉开眼笑地说,“当然我无法证明我们不认识她,可是,死者不是被扎死的吗?那一定是鲜血飞溅,要是我丈夫,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毫无沾染地完成杀人呢?我发誓,他一晚上没换衣服。”

“你的脑筋很快啊,”徐队长第一次微笑了,“血衣,对,血衣。”

木兰也放松了些,她又公平地补充:“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换衣服,真的。”

“好了,你现在能不能说说你对这几个人的感觉。”

木兰抓了抓头发。

“这个,我根本不认识这几个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那个死掉的章小姐打扮得很出位,看起来时髦极了,应该生活环境很好吧,但人好像比较傲气,她对我们充满了拒绝的气派,我是说身体语言。总之,看到她我不愿意搭茬。你知道,即使是平常人也有自尊心。那个黎先生很礼貌,似乎是个有学问又有钱的人,但我完全看不出他是什么人,因为他干什么几乎不看别人也不说什么话。李小姐和刘先生要亲切得多,李小姐是个体贴、细致的人,做菜的手艺很棒;刘先生,说话刻薄,但听起来有趣,旅途有他一定觉着不闷。”

“打牌的时候他们谈为什么来了吗?”

“没有细谈。”木兰说,然后又翻着眼睛回想了一会儿昨晚的交谈,“左不过是来玩儿吧。但我想主要是为章小姐和黎先生玩儿,李小姐对这个岛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因为她以前来玩过,她说她没有出国玩过,本来以为这次能出去,但章小姐却坚持来这里,她就只好从命了。我相信,那个章小姐——”

“——怎么?”

“看起来特别自高自大,对人说话也是颐指气使,像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当然,除了对她男朋友,我看还有些讨好的样子。”

“是吗?”徐队长沉思了一会儿,“告诉我其中的缘故?”

木兰看看徐队长,迟疑地把昨晚打牌时的闲谈说了出来,最后,又补充说:

“……大概就是这样,我不是传闲话,既然牵扯到——”

“当然!”徐队长连忙打断她有些窘迫的自我表白,给了一个强烈的肯定,“你做的非常对,还有更具体的吗?”

“没有了,更具体的可以问她的朋友。”木兰建议。

“好吧,那在打牌期间你有没有听到特别的声音吗?”

“没有。”木兰想了想回答。

“好好想想,任何特别的情况都可以

说。”

木兰皱着眉头反复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

徐队长满意地点点头,眼前这个女人的表现基本上达到了他的期待,虽然对说话的热爱程度还比不上蔡有珍。

“你可以先离开了,不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的谈话内容,一句也不要谈。”徐队长嘱咐,“还有,请你丈夫过来。”

木兰唯唯地答应着离开了。

徐队长看着吴明,冬瓜一样的身材和很舒服的面容。

吴明讲述晚上的行动,和林木兰没什么不一样,本来也不会出意外,因为他们是同入同出的,哦,不,不是同出,打牌结束后,吴明留在楼梯间的沙发上睡觉了。

“你为什么没回房间睡?”

“我老婆半困不困的时候像个疯子,要是有什么影响她睡觉就大发雷霆,我人胖,睡觉呼噜很响。”

“哦,原来如此。对了,这么说来在她们下去做饭期间你们都上了趟厕所,谁先谁后?大概多长时间?”

“是一起去的,她们下去我们觉得有些无聊,刘先生说他要去厕所清清肚子,问我去不去,我虽然不太想,可觉得去一趟也好,就也回房间方便了一趟,也就是五六分钟吧。”

说到这儿,吴明顿了一下,然后得意地回答:“我知道她不是这个时间被偷东西的人杀的。”

“哦?为什么你这么断定?”

“是这样的,我这身材看起来好像是个憨吃憨睡的人,”吴明双手遗憾地在身上虚环了一下,随即又像自我平反似的说:“但实际上我睡觉很轻,早上我们都去睡觉之后,我似乎觉得有人出来,走到了我的附近,然后我动了一下,想睁开眼看看是谁,但我当时确实很困,然后我就觉得有人好像迅速地走了,接着就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好象又有人走到我附近,我努力想睁眼,可人好像迅速又离开了,当时我只是困,懒得想,继续睡了。现在我想,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就是杀人犯,刚作完案,想下楼。”

“你能确定吗?”

“差不多,早知道我就睁眼看了。”吴明遗憾地摊着手,“晚上打牌的时候虽然很精神,可真撂倒了其实困得厉害,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烦得很。”

“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好像,好像是个身材中等的人,反正比我高一些,我不敢保证。”

徐队长估算面前这个男人的身材,不超过一米七○。“你的感觉可能不错,不过结论不对,死者是半夜两点至三点之间被害的,这是根据尸体和血液凝固的程度判定的,不会错,至少不会错这么多。”

吴明愣了愣,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定是楼上其他人走动,我搞错了。”

“能感觉是谁吗?”

“不能,不过这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很重要,因为死者是被这层楼上的人谋杀的。”

吴明震惊地坐直了,“谋杀?来这个旅游胜地?”

徐队长心里突然动了一下,来这个旅游胜地谋杀,为什么?是早就蓄意还是临时起意?他按下心头的怀疑接着问:

“在两点到三点之间,你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人打牌总是比较专心的,尤其是来了点钱。”吴明回答,接着,他又担心地看着徐队长,“很少的,不会算赌博吧?”

“不会,这种娱乐在游客里很普遍。”徐队长安抚一句,让他先走了。

“我猜接下来一定是问吴如心。”小陈说。

“说的不错。”徐队长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睛,低头看吴如心的身份证号码,“这人是宁波人,应该也是不相干的游客。”

吴如心看起来既像三十五六岁又像她的实际年龄二十八九岁,有张转瞬间就要苍老的脸,上面是一丝不苟的妆容,苍白干涩的皮肤、鼻梁两侧散落着点点雀斑,两只鼓出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前方,瘦削的身材有些僵硬。

“你是宁波人,唔?”看对方点头,徐队长接着问,“在哪里工作?”

“我没有工作。”

“噢。你半夜曾经起来要求打麻将的人小声些,大概晚上没有休息好,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有的。”吴如心干脆地回答,她眨眨有些肿大的眼睛,“昨晚我并没有多想,直到今天早上我才意识到,其实我看到了那个贼。”

“是吗?”徐队长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没有贼。

“是的,”她顿了顿,接着很肯定地说:“我的房间就挨着楼梯间,所以感觉非常吵,我开始忍着,想,如果直接告诉他们恐怕太不礼貌,可我有心脏病,很讨厌听噪音,实在受不了了,就出去说了一次,然后声音就小了许多,我也困了,迷迷糊糊开始睡觉,不知道多长时间,好像感觉窗外有人,你知道半夜人困得很,我也懒得管,我一直认为这里治安很好,因为这里是佛岛呀,现在想可能就是那个贼干的。”

徐队长侧过头认真的问:“噢?那时几点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可我有感觉。”

“你的感觉具体指什么?是视觉?比如看到模糊的人影?或者是听觉,感到外面有响动?”

“都有一点,我先听到窗外有声音,然后好像看到窗外有影子。”

“你确定不是幻觉吗?”徐队长怀疑地说。

“不,不是,我心脏不好,有声音睡不踏实的。”

“你能确定黑影是人吗?”

“应该是吧,这岛上有猴子吗?”

“你意思是说是个瘦小的人?”

“差不多,我觉得他似乎在窗户上停留了一会儿,我看着他,然后他就离开了。”

“你真的认为不是幻觉或者是噩梦吗?我听说很多心脏不好的人容易做噩梦。”

“不,我觉得我还是比较清醒的。”

“那你没有害怕吗?你晚上感觉窗户上有人,还停留了片刻,居然毫不在意地继续安心睡觉?”

吴如心顿了一下:“我当时没多想,我很安心,这是佛岛,菩萨住的地方,没什么可怕的,我还以为是菩萨显灵呢,如果是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吓得叫出来。”

“那既然你看到了,你能描述他长什么样子吗?”

“很瘦小,穿一身黑衣服。”

徐队长凝视着她:“这个回答太简略了,这里的房间很小,我相信你能看得更清楚,如果你确实看到了的话。”

“是的,可问题是我近视,很高度的近视,有八九百度,晚上我总取下隐形眼镜。”

徐队长盯着她鼓起的眼睛,相信她这句应该是实话,他小心地再次提醒道:

“八九百度,我相信这是个不低的度数,有时候可能会出现错觉吧,比如把树影当人影之类的。”

“外边也没有树,哪儿来树影,我近视,可不是瞎子,那是个人影不会错的,事情就是这样,我猜那个小偷一定是找那个看着阔气的女人,但是一开始找错了。”

“那你是否听到走廊里有声音,比如人来回走动的声音。”

“没有,我没什么感觉。”吴如心有些急躁地回答,“是窗外的声音,不会错。”

“你这么肯定吗?”徐队长身体向后一靠,泰然反问,“如果如你所猜测,这个贼是专门找死者,他怎么会找错房间,你和死者的房间虽然是同一朝向,但中间还隔了一个房间。”

“这有什么奇怪,那个贼一定是看见她阔气,跟踪到这里,然后晚上动手的。”

“那他怎么确定死者是在这半边住的?”

“也许对面他已经看过了,他找了一圈。”吴如心咬紧嘴唇坚持说,“我不会弄错的,是个人影,在窗外。”

徐队长若有所思地看着吴如心,良久才说:“刚才我忘记问你了,你在哪里工作?”

“我现在没有工作。”

“那你曾经做过什么?什么时候不工作的?”

“我是会计,不久以前辞职的。”

“那你停止工作前是在哪里上班?”

吴如心长久地沉默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不在宁波工作。”

“我问你在哪里?”徐队长坚持追问。

“北京。”

“噢,什么地方?”

吴如心愣了很长时间,告诉他一个公司的名字,名不见经传,似乎是个皮包公司。

“你辞职的原因是什么?现在找工作并不容易。”

吴如心突然暴怒:“为什么?我有心脏病,严重的,医生说我要死了!死了!”

徐队长看着她突然涨红的脸和更加突起的眼睛,不为所动地追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死者吗?或者她的朋友。”

吴如心摇摇头。

“真的?”

她再次摇摇头。

徐队长也不为察觉地摇摇头,请她先出去了。

“这个女人有问题。”吴如心一出去,小陈激动地说,“如果她不是精神错乱那就是存心撒谎,她坚持窗外有人显然是胡说。整个墙的外立面我们都查遍了,根本没有任何人攀援的足迹,我不信有人会像壁虎那样能在墙上随意游走。”

“所以我最后问她是干什么的。”徐队长长出一口气,“也许她并不是普通的、不相干的游客!”

“哦,李小姐。”徐队长细心地看着立清干练的脸庞和高挑的身材,“你回忆一下昨晚你的活动好吗?”

“昨天,我们回来之后就吃饭,怎么说呢?白天亚妮和震亚发生了一个小小的争吵,所以,回来后她的情绪不太高,我安慰了她,然后她就服药休息了,我并不困,就找林小姐他们一起打牌。”

接下来的描述和木兰讲的没什么区别了,而且,她也没有注意到特别的动静。

“你好像对旅游不太感兴趣,你看,牌局开始就十一点多了,为什么不休息?打一夜牌很影响第二天的体力。”

“我不是不爱旅游,但我可能更爱打牌,尤其是在兴趣不大的地方。说实话,我对这个地方兴趣不大,岛很小,沙滩也不大,海水发黑,我不是想指责这里不好,其实最关键的是我来过这里,如果不是亚妮坚持要来,我恐怕不会来。”

“为什么你要屈从于她的愿望?”

“屈从?不,当然,也可以这么说,我和亚妮是从小的朋友,在一个部队大院里,我比她大两岁,一直像姐姐那样照顾她,除了我参军的那几年,我们没有分开过,总在一起,她乖巧、任性,我总是忍不住按她的心愿办。”

“那是什么使她坚持要来这里呢?”

“不知道,其实本来有好几个地方可供选择,其中有一个是出国,我很盼着能出去,我没有出过国。”立清遗憾地咽了口唾沫,“但亚妮最后还是选了这里。”

“一点动因都没有吗?你自己不确实的分析也可以的。”

“动因?哦,现在是盛夏,这里是海边,而且还是佛教胜地;其次,我想亚妮想和震亚能尽快一起出去玩玩,震亚老家是宁波的,他也要到上海办些公务,毕竟,来这里是最省时间和最方便的吧。”

“那他们白天为什么发生争吵了呢?”

立清沉默了,似乎在掂量该不该说。

“这很重要。”

她看了一眼徐队长,然后黯然地说:“我不觉得这重要,这件事根本在于这个岛治安不好,而亚妮又打扮得太出众了,她不该戴那么昂贵的项链,出门旅游不能显得太有钱,现在什么样的人都有,治安那么差。”

“是呀,现在治安很差,”徐队长说,专心地注视着立清的表情变化,“不过你的朋友不是死于外来的强盗,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就是这个楼里的某个人让她命丧黄泉的。”

立清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不信地摇摇头,又惶惑地怔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争执?”徐队长继续追问。

“很小的争执,亚妮希望能够结婚,但震亚似乎目前还没有打算。”

“你说到这里我想问你,我知道现在人不比我们这个年纪的,是十分开放和亲密的。你们是两对恋人是吗?”徐队长咳嗽一声,“我知道现在热恋中的人出外旅游常常同宿一室,这好像很常见,他们——为什么分开?”

“不知道。”立清坦率地说,“震亚说他神经衰弱,不愿意和人同房。”

“可你并不太信是吗?”徐队长观察了立清的表情。

“是的,我们都不信,他远没有衰弱到那种程度,我认为他健康极了,登山游泳都是健将,这也是亚妮生气的原因,没有人是傻子,我不想隐瞒什么,我们都是成年人,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其实亚妮也知道,就是感到危机才极力挽回提出结婚,可震亚支支吾吾的,我认为是他想有步骤

地疏远亚妮。”

“你这么看?”

“当然,还能怎么看。”立清回答,奇怪地回望着看起来意味深长的徐队长。

“你的朋友死了。”

“啊,啊,对不起,我的脑子现在转不过来。”

“好吧,你能否告诉我谁希望你的朋友死掉?”

立清张张嘴,又闭上了,摇了摇头:“亚妮漂亮、聪明,讨人喜欢。”

她似乎隐瞒了什么,徐队长暗想,但他没有追问:“好吧,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那个叫吴如心的旅客吗?”

“吴如心?是哪一个?那三个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啊,对了,那个眼睛鼓出的女人,刘强说好像是他们公司的一个员工,不过我不认识。”

刘强高大魁伟的身材和讥讽的表情给徐队长很深的印象。他按部就班做了自我介绍和重述昨天晚上的活动,没什么区别,因为四个人的活动是一样的,但有所不同的是他显然对死者的不幸缺乏同情心——

“……露富就是这样的,戴着钻石项链,结果引来了贼,由此可见,学会收敛自己很重要。”他最后这样总结。

“我应该告诉你,没有贼,她是被这层楼上的人杀害的。”徐队长冷冷地说。

刘强讥讽的表情暂时消失了,充满了吃惊和不相信:

“怎么可能?谁会杀她?”

“这我也想知道,不过你最好先说说对死者的看法。”

谋杀的论断似乎震骇了他,思想还未从中转出来,半天他才简短地说:“她是个生活条件很优越的人,家里最小,很多人疼她。”

“你呢?你认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招怨吗?”

“一个普通人,除了爱花钱,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觉得她招怨,她可能没从事过什么工作,所以,除了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她的死活对外人没什么影响。”刘强犹自不信,“你们,你们真的没弄错吗?不是贼作案?”

“恐怕不是,你愿不愿意再评价一下死者。”

“没什么说的,除了消费,我不知道她还会做什么,对了,还很喜欢指使别人做这做那,被宠坏的人。”刘强皱了皱眉头。

“但你的女朋友似乎不这么看。”

“因为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不知不觉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是吧。”

“你和黎震亚也是多年的友谊吗?我看你们年龄差不多。”

“那倒不是,我和他认识两年左右,但关系很好,我一直在福远工作,福远就是我们公司的名字,八年了,不短吧?现在随着公司成长而成长的人不多了,我就是一个,从业务员做起,搞销售,一直到副总,用了五年,可以说——历尽艰辛!”刘强做了个夸张的手势。

“现在呢?”

“现在还是如此,打完天下就要守天下了,没有人可以永远上升,是吧。”

“黎震亚呢?”

“他是空降兵,MBA,货真价实的美国名校,双料硕士,这可是个金光闪闪的招牌,也许现在听起来不那么震耳欲聋了,可几年前美国的MBA把人晃的眼睛都花了。我们公司原来老老实实做小家电,起步很小,也就是百万资产吧,然后我们这些业务员一点点做,跑遍大江南北,农村城市,一步一步,然后,销售额上亿,我们的几个老板数钱数的手都酸了。我们搓搓布满老茧的脚,以为他们的嘴会咧得变成兔子,但是——他们的嘴只咧到一半又眉头紧缩了。Why?因为商人贪得无厌的本性大发作,是的,这种踏踏实实的挣钱方法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身边不少玩‘空手道’的老朋友,前天还是瘪三,今天就成了亿万富翁,呵,太刺激了!然后,他们开始找会玩所谓‘资本运作’的‘精英’,于是花大价钱找到了黎震亚,撵走了原来的总经理,改聘他做总经理,这些从国外回来的精英都热爱赚大钱,热衷搞资本运营,总之,他们运作公司,花钱如洪水,然后有意料不到的结局。”

“你是说他赔钱?”

“哦,那倒不是,”刘强说,耸耸肩膀,“震亚确实很能干,一来就搞并购,买进卖出,空手道玩的不错,钱虽然没赚很多,但他说这是为上市做准备,我们老板就等着圈钱的那一天。我也相信他一定能赚钱,因为我很清楚中国有多少制度漏洞,更清楚受了几千年愚民政策的中国人是什么样子。”

“你不欣赏他这种赚钱方式?”

“不!”刘强一口否认,“恰恰相反,我认为他的赚钱方式非常有道理,我只是普通的大学毕业,没有机会受更高明的赚钱方法训练,现在被上了生动的一课,原来赚钱不需要那么辛苦,像我开始那样,住在肮脏的小旅社、吃便宜的盒饭,几天的路程也挤火车硬座,飞机这个工具有几年都在我的思想之外,哈,其实,NO,完全不用,钱生钱才是赚钱。他教会了我很多知识,说艺术一些,是开启了我的智慧之门,如何谈笑间坐看金钱潮起潮落,我们也因此成了好朋友,当然,我们两个女朋友是好友也加强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什么时候到你们公司的?是个果断的人吗?”

“来了两年半了吧,当然是个果断的人,作为老总,优柔寡断可不是该有的品质。”

“那黎震亚和女友感情好吗?”

“这你得问他。”刘强又洋派地耸耸肩膀,但显然是一脸否定的表情。

“你认为不好?”徐队长追问,希望得到准确的回答。

“除了道貌岸然的人,我想相爱的人会热衷同居一室,我发誓,他们都是现代派。”刘强依然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来这里玩你高兴吗?”

“没什么高不高兴的,决定权又不在我手里。”刘强的脸恢复了讥讽,“我工作很忙,有时间度假到哪里都很开心。”

“决定权在谁手里?”

“当然是章亚妮。”

“她看中这地方的原因是什么?”

“谁知道呢?大概是想讨震亚欢心吧,震亚老家是宁波的,据他说小时候他妈妈每年都要来岛上烧香,他也想来看看,他最近又打算去上海办些公务,几项一算,可能就决定来这里了。”

海天佛国谋杀案海天佛国谋杀案“这么说,最终的决定权其实是在死者的男友手里?”

“也许是,为爱的选择吧。”刘强嘲讽地回答,语气里尽多不屑。

“昨天在半夜的时候,就是两点到三点之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那个时段好像你们在打牌,然后你女朋友和那个姓林的人一起下去做宵夜。”

刘强努力想了想,摇摇头。“恐怕没有,我的心思全集中在牌上了。”

“对了,你是不是认识吴如心呢?”

“吴如心?是谁?”

徐队长指出就是昨晚责备他们打牌声音太大的旅客。

“哦,你是说那个眼睛像栗子一样鼓出的女人?我不能说认识她,但我认为她好像是我们一个公司的会计,眼睛像瞎子一样。怎么,她有问题吗?如果需要我可以核实一下。”

“那最好不过了。”

刘强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喂,刘部长,你们财务部是不是有个叫吴如心的?……对,眼睛像金鱼一样,干巴巴的,个子不低,不到一米七吧,有,宁波人?……一周前辞职了,严重的心脏病,啊、啊,好好,没什么事,需要的话也许需要你传真个照片过来,好好,再会。”

“刘先生。”徐队长沉思着说,“你说,她有没有可能认识你们这些人呢?”

“认识?如果说双方有交情称为认识那应该算不上认识。但按说她应该知道我们,我是说我和震亚,她作为普通员工,以我和震亚的位置,我们的脸她应该知道。”刘强微微自得地说。

“那黎震亚会不会认识她呢?”

“这就难讲了,认不认识都不奇怪,她所在的建筑公司是两年前并购过来的。”

徐队长打量着黎震亚,心想,那个林木兰形容得不错,一个有前途又有修养的人,相貌不英俊却很顺眼,也许有三十五六岁了吧,但充斥着年轻人的活力感,很镇定,没有女友死掉的歇斯底里,恰到好处地表示自己的情绪。

问答交替进行,但他却像木头一样对一切毫无所知。半夜没听到、注意到、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外面打麻将吵吗?不,不吵,他睡得很好,麻将大约是在他睡着之后开始的。虽然以前睡眠不太好,但这个美丽的佛岛迅速改变了他,昨晚只吃一粒安定就沉沉地睡去了。至于为什么不打牌,是因为从不打麻将,对于女友的意外遇害他表示震惊、痛心,唯一希望警方能尽快抓住那个偷盗、杀人的凶手。

简直像外交部的,徐队长心里嘀咕。

“你早上出去过,几点?为什么不邀女朋友一起走走?”

“大概七点?也许八点,夏天很早太阳就出得高高的了,我没注意时间,不过我回来是九点多一点,我看了挂钟,不错的。我有时喜欢一个人走走,所以没找亚妮。”

“据说你的女友是因为你的缘故才选择来这里,本来她拟定了好几个出行计划。”

“会吗?也许吧,她一向有自己的主张。”

“你是说她很有个性?”

“如果你把‘自我中心’称为个性,是的,她很有个性。”

看来他对女友有着很清醒的认识。

“你们就要结婚了是吗?”

“谈到了这个问题,但还没有决定。”

“为什么,她人很漂亮,而且家境很好。”

“是的,条件不错,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有更多的了解再决定终身大事。”

“很有理智,你们感情怎样?”

“很好。”黎震亚皱皱眉头。

“你认识吴如心吗?就是住在紧邻楼梯间和你女朋友同一朝向的那个女的。”徐队长问,死死地盯着黎震亚。

但对方似乎看起来相当无辜。

“不,不认识。”

“你确定吗?”

“当然。”

“可刘强说她是你们公司的员工。”

黎震亚瞪大眼睛:

“是吗?那天刘强就好像这么说过,不过我确实不认识。”他很快又说,“我想我不认识的员工不在少数。”

“她也是宁波人,知道吗?”

“是吗?”还是一句惊诧的反问。

“你一定觉得我对无关紧要的事问得太多,”徐队长停一两秒,说,“因为我要找出你女朋友被害的真相。”

他看到黎震亚渐渐拧起了眉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吗?我们有相当准确的证据判断,她是被这个房子里的人杀害的,准确地说是被住在这层楼上的人杀害的。窗户打开,钱包空了,这都是假象。”徐队长说,再次停一两秒钟,又继续说,“你有什么信息可提供给我们的吗?比如说有谁希望她死,或者她死掉对谁有好处?”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几分钟,黎震亚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感觉不出谁会盼望她死,倒不是亚妮有多完美,表面看她似乎是中心,但实际上她并不会影响谁,她没有工作,所以没人和她竞争;她花钱如流水,但她的钱来自于她家,她死了也落不到别人手里;至于仇怨,更没有了,因为我们四个有特殊的友谊才会一起旅游。”

“表面上看是如此,可深层次呢?你描述一下死者和你们三个之间的关系好吗?”

黎震亚立刻警惕地看徐队长一眼。

“我是她的男朋友。虽然有彼此不太满意的地方,但感情还是不错,而且,即使是感情不好,也可以好和好散;立清是她从小的玩伴和侍从,立清爸爸就是亚妮爸爸的司机,据亚妮说,要是没有她爸爸的提携,立清父亲至今还在山沟里呢!可以说亚妮家是立清家的恩人,所以,她们关系非常亲密,立清对亚妮也一直言听计从。刘强就是因为我和亚妮的缘故认识她的,他们感情应该是非常好;刘强对亚妮印象不怎么样,一向认为她是个庸俗的花钱机器,可我想不出他会杀了她,她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亚妮反正也花不到他的钱。”

“对,”徐队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也许将要被花到钱的人才会担忧。”

黎震亚脸色苍白了一下,但反而平静下来:

“解决问题有很多方案,我读书、工作的经历都是学习如何恰当地解决面临的问题,其中重要的原则之一就是——同归于尽不能叫解决问题!所以自己从不考虑也绝不使用这种方法,何况——”他最后补充,“我并未面临绝境。”

“非常恰当的辩护词。”徐队长点点头,“非常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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