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顶的水晶灯白天刚擦过一遍,光芒璀璨。灯下,人围桌满座,笑语阵阵。冯妈带着佣人端菜送汤,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

冯公馆的这间餐厅里,今晚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冯老爷和周教授并排坐上首位,两边是冯令仪和周太太,其余姐姐按照齿序各自分坐,最后剩下冯恪之和孟兰亭,两人被安排连坐在一起。

入座后,冯老爷看着对面联肩而坐的一双小儿女,宛如璧人,一开口,忍不住又感叹光阴似箭,当年因缘际遇,和孟家定下了亲事,中间因为自己蝇营狗苟,怠慢疏忽,险些断了红线,错失良缘。

周太太说:“冯老不要这么说,不说冯老这些年里都经历过什么,我和老周这半辈子,都是在教书事里度过的,按理说,再清净不过了,但摊上这世道,人如蝼蚁,随波沉浮,还不是身不由己,故人零落。许多当年知交同己,亲朋好友,如今早都断了往来,没了消息。冯老如今明珠复得,喜结连理,那就是最大的善好了。”

冯老爷连连点头:“是,是,太太说的是。往后兰亭就是我女儿里的女儿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周太太笑道:“冯老、夫人、还有诸位姐姐,哪位不是忙人。不过是商议婚期这种事,今天竟都从南京赶来了。这样要是还不放心,怎么我们才能放心?”

她话讲得好,众人一下都笑了起来,气氛愈发得好。

大约是体谅这一双小儿女的羞涩,或者就当他们是小孩,接下来,冯老爷和周教授谈笑风生,其余人间或插话几句,大人们只顾自己说话,也没人多留意他两个人了。

冯恪之一声不吭,不时地偷偷地瞄一眼身边的女孩。见她安安静静地坐着,除了夹了几筷面前的菜,没怎么吃东西,有心想替她夹,又留意到她的眼神都没往自己这边飘来过,有点不敢。

又一道菜上来了。

一旁的冯令美说:“小九,别只顾自己吃,帮兰亭夹菜啊!”

冯恪之急忙起身,夹了只肥鸡腿,送到了孟兰亭面前的碟子里,小声地说:“你多吃点。”

孟兰亭知道他这一下,招来了边上人的注目。

低低地道了声谢,低头咬了一口。

几个看着的姐姐,相互对望了一眼,露出会心的笑意。

起了个头,接着就方便了。

一顿饭吃下来,冯恪之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替孟兰亭夹菜。

上来一道,就往她碟子里夹。

菜堆得很快就成了小山。

即将到来的这个婚,于孟兰亭而言,远不是“桃李琼华,永以为好”的那么简单,那么美好。

在大雨的那个清晨,她挣脱掉从后追上来抓住自己的手的冯恪之,回头离开的时候,以为自己和他从此将会再无瓜葛,各行其道了。

不是不心动。

而是那点心动,还远不足以能让她随心所欲,跟着身后的那个挽留自己的浪子去豪赌。

会难过,会伤心,说不定很久的以后,想起这段往事,也会感到些许的遗憾。

但都没关系,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只要重新步回自己的生活正轨,那些曾在她十九岁时,因为一个她此前从没经历过的张狂的年轻男人而有过的所有怦然心动、甜蜜、难过、伤心或者日后的遗憾,迟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地抹平。

时间是最好的愈合剂。

她还是原来的孟兰亭。

但是没有想到,才一个转身,人生的方向就突然拐道,如此的叫人猝不及防。

和冯令仪那天的会面过后,孟兰亭才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情之债。

冯令仪双目如炬,显然已经洞悉了一切。

以她的地位,若是有心要知道什么,又怎么可能被隐瞒。

自己的弟弟的事,甚至那夜自己和她弟弟在饭店里的事,她都知道了。

孟兰亭曾告诉自己,那一夜,她半是由心,半是还债,已经尽己所能地偿还了。

直到那一刻,才叫她知道,也是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其实,那是远远不够的。

救命之恩,救的还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只要对方说,还不够,这样的恩,就永远也是还不清的。

就凭那一夜,怎么可能?

就算没有那几分隐晦却又无处不在的威胁,冯令仪提的建议,给的条件,许的承诺,以及,那一句高高在上的挟恩而来的完全不容人拒绝的“任务”之辞,就令她彻底失去了摇头的权利。

就在今夜,凭了一种本能的直觉,孟兰亭又觉得饭店那晚上的事,冯家人似乎也都知道了。

她坐立不安,羞惭不已。

这样的一顿饭,怎么可能还吃得下?

默默地吃了冯恪之不断夹到自己面前的菜,很快就吃撑了。

冯妈又上了一道菜。

见他又起身要替自己夹。

那么多的菜,放碗里剩着不好看。

她心里一烦,管不住腿,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冯恪之一愣,看着她。

“你自己吃吧。我饱了。”

孟兰亭低声说,微笑。

冯恪之哦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把夹来的菜放到自己的碗里,慢慢地坐了回去。

自然,桌上的其余人,并没有谁注意到他俩的这个小动作。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正在商量的事给吸引了。

冯老爷和周教授夫妇正在商量婚期,最后决定把日子定在两周后。

虽然还是很仓促,但紧着些,应该是能准备妥当的。

又说明天就在几家大报上,同时发布结婚通告,告知社会。

气氛热烈。

孟兰亭低头,咽下碟里的最后一口菜,抬起头,见众人看着自己。

“兰亭,你觉着怎么样?你放心,时间虽然紧了点,但刚才夫人和我商量,说你亲族的人,到时候也都通知,把他们全部接过来。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周太太笑眯眯地说。

“一切听大人的安排。伯母和大姐费心了。”

孟兰亭说。

“好,好。”

冯老爷喜笑颜开。

“那就这样定了。”

饭吃完,冯老爷请周教授去书房喝茶,把孟若渝也叫了过去。

周太太和冯令仪等人还要商议结婚的许多细节。

这种事,就不必孟兰亭在场了。

她被冯令美领到了另间书房。冯令美陪了她片刻,说有点事,出去了,到了外头,朝弟弟丢了个眼色,低声说:“好好陪着。还有,你那天不是说不信吗?不信自己问去。”

冯恪之看了眼书房的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孟兰亭站在一个书架前,随手抽了本,见是明人陈继儒所撰之随笔集,名小窗幽记,翻开一页,恰好是首咏男欢女爱的缠绵艳诗,曰:“红印山痕春色微,珊瑚枕上见花飞。烟鬟潦乱香云湿,疑向襄王梦里归。”

盯着,慢慢地走神,忽然觉察到身后仿佛有人靠近,转头,看见冯恪之进来了,就站在自己身后几步之外的地方,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心“怦”地一跳,合了手里的书,转过身。

“兰亭!”冯恪之叫了她一声。

孟兰亭靠着书架,看着他。

冯恪之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看了她一会儿,起先没说话。

“有事吗?”孟兰亭问他。

他迟疑了下。

“兰亭,你真的……”

他顿了一下,又摇头:“没什么。”说着凑了些过来,看了眼她手里的书。

“你在看什么?”

“随手翻翻。”

孟兰亭把书插回到架上,迈步要出去。

“兰亭,你肯原谅我,和我结婚,我真的很高兴。”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孟兰亭脚步一顿。

“八姐刚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听你的话。你相信我。”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年轻男人。

他的双目望着自己,眼底,隐隐仿佛有微光在闪烁。

孟兰亭和他对望了片刻,起先沉默着,片刻后,视线落到了他垂覆着头发的额上。

“八姐说你先前撞了车?还撞破了头?好些了没?”

“快好了快好了!医生说再过些时候就全好了,不会留疤毁容的!”

冯恪之捂了捂额头,忙解释。

孟兰亭笑了笑,点头:“那就好。”

她说完,转身,又抽了另一本书,低头继续翻着。

沉默了片刻之后,听他说:“那……我先出去了,带你弟弟去边上转转?”

孟兰亭嗯了一声:“劳烦你了。”

冯恪之仿佛又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孟兰亭回头,见他出去了。

是夜,周太太和冯家姐妹们商量婚事到了深夜,又吃了宵夜,因太晚了,这才结束了今晚的愉快会面,带着孟兰亭和孟若渝回了家。

第二天,上海几家发行量最大的《申报》、《新闻报》、《时报》等大报纸,在布告栏里用显眼的位置刊载了冯家九子恪之和孟氏嫡女兰亭将于下月某日喜结连理的通告,世人这才知道,原来冯家的小九爷和之大的那位“罗密欧”小姐,原来两人是世交姻亲,早有婚约。又传言,不但冯家长女昨日抵沪,主持操办弟弟的婚礼,连久未露面的冯老爷子也来了上海。

消息传开,顿时成了上海的一个轰动新闻。登报之后,包括国际饭店在内的诸多上海高级饭店,经理纷纷联系,希望当日能承办这个婚礼。冯家权衡考虑,选择了比较近些的世纪饭店。经理荣耀欣喜,立刻着手准备,务求婚礼当日尽善尽美,正如饭店之名,办一个盛大的“世纪”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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