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南京宪兵司令总部的牢狱里,一扇铁门被打开。门边的一个墙角里,悬了一盏积着经年尘垢的灯,灯发出黯淡的光,照出前头一条狭长而阴暗的通道。

冯恪之风尘仆仆,脚上那双沾了些尘土的皮鞋,踏于散发着腐味的通道里,经过一间间紧闭的囚室的门前,最后停在了尽头的一扇牢门前。

看守用钥匙打开那扇不过半人高的牢门的锁,冯恪之推门,弯腰走了进去,停在了囚室的门口。

这里戒备森严,关押的都是重犯,天一黑,牢房里就黑漆漆的,几乎不见任何光线。

看守殷勤地跟了进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那盏煤气灯,替他照亮了牢房。

牢房低矮而狭小,靠着墙角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背朝里,身体蜷缩,一动不动。

“九公子,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去年那件刺杀案的凶犯之一。提过来关这里,已经差不多一年了……”

看守一边解释,一边上前,抬脚踢了踢地上那个囚徒的腿:“喂,起来,别装死!”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昏迷了过去。

冯恪之让看守退开,自己上去,弯腰,伸手将地上的人翻了过来,拿了灯,对着面孔,凑过去些。

那人的脸被照亮了。

这是一张年轻的,还透出几分稚嫩少年气的面孔。头发因为长久没理,已经凝在一起,凌乱不堪。人更是瘦得几乎脱了形,但五官依然端正,不难看出,从前应该是个容貌出色的年轻人。

冯恪之握住他的肩膀,将人翻身过来时,他的脖颈软软地耷拉了过来。

灯凑近。他脸色雪白,没有半点血色,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冯恪之盯着这张脸孔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看了下眼皮,转头看向一旁的看守:“病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看守忙应答。

被送到这里的囚犯,通常只有两个结局。

适合公开审判的,上特别法庭,被宣告死刑。

不适合公开审判的,让人在这里自生自灭。死了,拖出去埋了,将档案勾销,一个人来过这世界的痕迹,就此彻底消失。

显然,地上这个青年所犯的事,并不适合公开审判。

等人病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监狱的这种做法,冯恪之自然不会陌生。并没说什么,微微蹙了蹙眉,再次看了眼地上这张入目依稀有几分似曾相识感的脸,从地上站了起来。

“给他换个条件好点的牢房,立刻叫医生来,给他看病!”

“是,是,这就办,这就办……”

看守也不知地上这个犯了大事的年轻人和冯恪之到底什么渊源。但他既然这么吩咐了,自然照办。毕竟,这可是个连张司令都要给面子的惹不起的爷。

第二天,冯恪之现身在了宪兵头子老张的办公室里。

军事竞赛的获胜,让老张当时在报纸上大大地露了一回脸,在军部里也好生扬眉吐气了一番,现在看见冯恪之,简直比看见亲儿子还要亲热,拉着他胳膊让他坐。

“上月不是说你回上海了吗?什么时候到的南京啊?在你爹跟前,替我带个问候。他老人家可是尊大佛,现在又隐了,我想拜,都没门可进。”

老张亲自给他倒水,乐呵呵地说。

冯恪之接过水,道谢。

“坐,坐。下头人跟我说你昨晚下去了?有事吗?”老张问。

“是。实不相瞒,我今早过来找司令你,是想要一个人。”

老张看了他一眼:“谁?”

“我昨晚下去看的那个人。”

老张迟疑了下。

去年六月,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刺杀案。

当时,南京一外交部高官在出行时,遭到了两名枪手的暗杀。官员当场中弹身亡。一杀手被当场击毙,另一人,中弹受伤后被捕。

被杀的高官,是有名的主和派人物,案件当时在全国引发了极大的关注。舆论无不同情杀手,甚至有叫好之声,呼吁南京顺应民情,予以特赦。

但被杀的毕竟是高官,况且,战或不战,如今也未定数。

杀手犯的,就是重罪。

一边是法律和来自主和派的压力,另一边是汹涌的民情。

上头犹豫再三,最后决定采用百试不爽的“拖”字诀。

既不审判,也不特赦,将杀手引渡到南京宪兵司令部的特别监狱里,关押了起来,一直关到现在。

老张没有想到,冯恪之现在怎么突然过来向自己要这个人。

“恪之,他可是去年那桩刺杀案的重犯啊,当时全国皆知……”

“案件是要公开审判吗?”

“这倒不是……”

冯恪之一笑:“那就好了。司令给我个面子,把人给我,弄个死刑犯顶替,说病死了,把档案销了,不就结了?”

老张犹豫。

冯恪之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司令莫非是不相信我?”

“哎,不是不是!你别误会!”

这样的事,老张轻车熟路,自然不是第一次干。

但这事,当时的影响太大了,那个人犯犯下的,不是一般的罪。

老张不敢轻易放人。

但冯恪之这样伸手了,显然是势在必得要定了人,这个“不”字,他又说不出来。

他还在犹豫不决。

冯恪之从椅子上起身,踱到他的边上。

“张司令,听所上头年初批的宪兵部队军费里,增加了一笔叫什么“冰补”的开支。现在天气这么热,我下面几千人,整天训练,热得跟狗似的,也没见什么补贴下来。我一个地方,自然没多少,但全国二十几个省,加起来,这笔钱怕也不少吧?”

老张一愣。

“我还听说,后勤负责这个的,是司令你的小舅子。司令你是不是该叫他查下账,看都补到哪里去了?”

老张吓了一跳。

自己的小舅子谋私克扣,他不是不知道,但家里老婆护着,他也没有办法,只要不是太过,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他迅速地看了眼门口的方向,脸上露出笑容,压低声说:“别急别急,放心,我今天就查,尽快下发,一分不少!那个人,你带走就是了。你只要保证不说出去,我这边,绝对不会出问题。”

冯恪之脸上露出微笑,点了点头:“那好,多谢司令行方便,人我这就带走了。我也替下头的弟兄们,谢谢司令过问这种小事。”

“应该的,应该的……”

老张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打着哈哈,赶紧送人出去,转身回来,脸色铁青地打了个电话,冲着那边吼:“你他娘的是想找死吗?连冯家老九那边的钱都敢克扣?”

他小舅子吓了一跳:“别的地方,我是弄了一点点,我认。他在的地方,你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动啊,全都拨下去了!”

老张一僵。

“你他妈的给我小心点!再有下回,让我知道,老子一枪崩了你!”

说完,砰地挂了电话。

……

一个月前,冯恪之持通行证赶去关口,查当年参加战役的情况,弄到了全部幸存人员的名单,随后调出人员的档案,动用人手,日以继夜,一个一个地盘查,三天之前,终于叫他查到了一个和孟若渝生前有过往来的疑似还活着的幸存人员,叫人控制住后,连夜亲自赶去审问。

对方从前曾是一个名叫铁血社的爱国激进组织的成员,曾参加长城战役,现在做起了生意。

面对冯恪之的讯问,他很快就全部供了出来。

几年之前,他还和现在许许多多的青年一样,热血于国事,不但秘密参加了铁血社,立志除奸,还参加了长城之战,和同样志愿投军的孟若渝认识了。

孟若渝擅长电讯和设备的修理维护,当时正好缺人,被派去顶替。他就是助手。

有一天,两人在转移设备的途中,遭到了一枚流弹的袭击。

孟若渝头部受伤,晕迷不醒,他也受了重伤,无法移动。

在原地熬了两天之后,被一个路过的乡下人救起,等养好了伤,仗也打完了。

他的伤是好了,但孟若渝却留下了后遗症,因为脑部受到了剧烈震荡,暂时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更不知道自己往后要去哪里,他就将孟引进了铁血社,继而接触到了那个正在密谋的刺杀计划。

一旦实施计划,动手的人,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之前那场死里逃生的经历,令他心有余悸。他悄悄退缩,而孟若渝和另一个后来被当场击毙的社员志愿去执行计划,要以己血来警醒世人。

随后,就发生了那场震动全国的案件。

一个社员当场牺牲,孟若渝被捕,紧接着,铁血社的其余成员,也遭到了通缉和逮捕,被宣布非法。

他逃走了,就此回了老家,重新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

从去年开始,直到现在,他不止一次在报纸上看到过孟若渝家人所登的寻人启事,但怕惹祸上身,一直没有发声,直到现在,被找到了。

冯恪之放过了人,随后连夜赶回南京,这才有了昨晚的下狱探监和今天的开口要人。

从司令部里出来,他没有回家,揉了揉因为奔波多日而疲倦不堪的脸,转身就去了下关火车站,再次踏上了回往上海的路。

……

孟兰亭收到的电报,发自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张奎发。

他在电报里说,发现了一个疑似孟若渝的嫌疑犯,人活着,但生了重病,而且,罪当枪毙。

现在,嫌犯已被转到了龙华宪兵司令部。

没头没尾,就这样两句话。

这样的一封电报,对于孟兰亭而言,该当会是怎样的一个巨大震动。

孟兰亭立刻放下了一切,当天就赶到了县城的那个火车站,上了火车,去往上海。

隔日,第三天的傍晚,她的双脚,终于站在了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大门之前,找给自己发了电报的张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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