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四点半。

太阳虽然已经西斜,但因为天气晴朗,白天的光线依旧强烈,明晃晃地照在龙华宪兵司令部后的大操场上。射击、翻越障碍、搏击、一次又一次的摔背,吼叫声伴随着后山不时传来的迫击炮的隆隆之声……宪兵们个个光着上身,被日头晒得黝黑的精瘦肌肉之上,布满了这一天训练下来的汗水和黄泥。

伴着一道尖锐的哨声,宪兵们停下训练,一分钟内,操场上的所有人就迅速集合列队完毕,整整齐齐。

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所有的目光,都看着站在对面的冯恪之,预备他下令,开始白天的最后一个常规项目,五公里负重跑。

跑完,这个白天也就熬过去了。

冯恪之停哨:“兄弟们辛苦了!今天提早解散!负重跑取消,全都早点去吃饭冲凉!”

宪兵们面面相觑,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听错了,相互低声确认,这才信了,顿时兴高采烈。

两个多月以来,风雨无阻,天天如此,这还是头回得以提早休息吃饭。

“谢谢冯长官!”

宪兵们齐声大吼,吼完就要作鸟兽散,却见冯恪之又抬手:“等下,我话还没说完!最近辛苦,我晚上另有安排,让你们轻松一下!”

宪兵们更加高兴,翘首以待。

“你们应该听说过,上海市政府、南京各部门等均设有夜校吧?这是先进性的体现!现在我宣布一个好消息,今天起,我们宪兵团也与时俱进,设有夜校了!晚上七点整,全部给我换上干净衣服,收拾整齐,到礼堂集合,准备上课!书本和纸笔,我会叫人给你们发放,不用你们自己费心!”

宪兵们失望:“冯长官,这就是轻松?学什么?三民主义?”

“数学。”

冯恪之双手背后,淡淡地说。

众人傻眼,冷场了几秒,接着,队伍里炸开了锅。

“冯长官!这个我学不来!”

“冯长官,求您了,您还是让我负重跑吧!”

“对!对!我们可以再加两只沙袋,多跑五公里的!”

冯恪之双手依然负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宪兵们迫于淫威,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只是表情依然万分不愿。

“冯长官,好好的,做啥子要我们学那个劳什子的数学?月底的竞赛,又用不着这个……”

马六仗着和冯家公子关系铁,小声地质问。

“问得好!那我问你们,你们会数鸡和兔吗?”冯恪之反问。

宪兵们点头:“这个谁不会?”

“那好,我就给你们出个数鸡兔的题,你们当中,谁要是能数出来,就可以不用参加!”

“要是数不出来,老老实实,全给我上课去!”

宪兵们急忙点头:“行,冯长官你出!”

“若干只鸡兔,同在一个笼子里,从上面数,35个头,从下面数,94只脚。问,笼中各有多少只鸡和兔?”

众人赶忙扳着指头数,自己的手不够,再借边上人的。数来数去,数到最后,嘈杂声渐渐地停止了,无人吭声。

冯恪之冷笑:“鸡23只,兔12只!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也数不出来,竟然还好意思不给我去上课?”

“解散,吃饭!”

他转身离去,身后发出一片绝望的哀嚎声。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数不出鸡和兔与当兵有什么关系。

冯恪之走了几步,又停住,皱着眉,转过了身:“去上课的人,我统统发一块大洋!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的,两块!被教师表扬的,五块!”

“冯长官……是发现钱吗?”

一个宪兵壮着胆子问。

“下课后,张秘书当场给你们发!”

宪兵们这才停止抱怨,露出勉强接受的表情。

冯恪之抬手,摸了摸腰里的枪套,冷冷地道:“我告诉你们,今晚来给你们上课的,可是之大数学系有名的教师,别人想上都没得上!教你们,根本就是大材小用!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晚上的夜校,谁要是敢无故缺席,敢捣乱,敢睡觉,敢不好好听,敢对教师不敬,敢让我丢脸,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据说冯家公子去年还在市政府做事时,曾为消遣,在办公室拿枪打人的脑袋玩儿,要不是那人晕得快,估计小命也要玩完。

现在看他抬手摸枪,就算再不愿,谁还敢吭声?

好歹还有现钱发。看在钱的份上,就当去坐个牢好了。

“知道了!长官放心!”

马六赶紧带头,领着众人高声应答。

冯恪之这才大步离去,一回到办公室,立刻冲凉换衣服,匆匆收拾好了,看见那瓶香水,迟疑了下,想起上次特意喷了去见人,结果自己灰溜溜地走了,这回再喷,似乎要触霉头。

冯恪之转过了身。

暮色渐浓,周家客厅墙上的那只时钟,时针恰好指到六点半,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孟兰亭还在匆匆收拾着,冯恪之就来了。

天还没黑,他头戴制帽,穿着熨得笔挺的军制服,一尘不染的长筒军靴,还戴了双雪白的手套,眉目含英,身姿利落而挺拔,站在门外的台阶下,极是显眼,引来了不少邻居的注目。

周太太开门迎他,笑着说:“恪之来了?”

她指了指前头巷子边的路灯。

“已经坏了好几个月,打电话多少次了,都没人管,上月张家太太天黑没看好路,还摔了一跤。今天一早竟来了人,不但修好了,一个说是什么股长的人还跑过来向我们住户赔礼。多亏了你。”

“本就是市政懈怠,小事而已。修好了就好。”

孟兰亭在屋里,听到周太太和他说话的声音,不愿引来更多的邻居注目,赶忙拿起教案,跑了出去:“我好了,走吧!”

冯恪之稍稍打量了她一眼,绅士至极地微微往侧旁退了一步,给她让出条道。

孟兰亭和周太太道了声别,快步朝前走去。

“周太太放心,等上完课,我再亲自送她回来。我先走了。”

冯恪之礼貌地道别,随即跟了上去。

他两腿长,没几步就追了上来,在邻居洞洞如火的盯视下,和孟兰亭并肩朝着巷口走去。

“路窄,车子只能停在外面,辛苦孟小姐再走几步。”他双目看着前方,语调平平地解释。

“冯公子您客气了。”

孟兰亭视线也望着前头,笑了一笑。

两人都没再说话,巷子也很快走完。孟兰亭看到他的那辆汽车停在路边。

他快步到了车旁,伸出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替她打开后车门。

“小心些,别碰了头。”

孟兰亭听到他在耳畔柔声提醒。

绅士得简直让她浑身汗毛倒立,极其别扭。

“谢谢您了。”

孟兰亭没看他,低低地道了句谢,弯腰,坐进了车里。

冯恪之替她轻轻关合上车门,自己快步到了前头,坐进驾驶位,启动,车子就朝着龙华的方向开去。

中午时分,那个自称兼任龙华司令部夜校主任的张秘书曾给她打过电话,向她介绍了生源的情况。

这个张秘书的声音,孟兰亭一听就听了出来,就是上次接过自己电话的那位。不过这次的态度和上次大相径庭,简直是毕恭毕敬,说话都不敢大气,仿佛唯恐吓到了她。

其实不用对方介绍,孟兰亭也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那群新学生属于什么样的水平。

完整读过中学的已是凤毛麟角,大部分只是高小、初小程度,甚至还有人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莫名其妙被弄过去给他们上课,倒不是自视大材小用,她从前刚带班级时,学生也是初小班。

她只是觉得,既然来给这群特殊的学生上课了,教他们普通算数的话,仿佛没有多大的意义。

等稍熟悉些情况,或许可以考虑上一些能和他们的职业有关的应用数学,这样不但有用,他们学起来,应该也更感兴趣。

路上,孟兰亭见冯恪之再没和自己说话了,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就低下头,继续预备着膝上摊开的因为仓促接下任务,还没备完的教案。

两人一路无话。

七点钟的时候,汽车开到了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口。

汽车停下。孟兰亭刚抬手,想自己打开车门,冯恪之已经迅速下车来到外头,像来时那样,替她开了车门。

“到了,小心脚下。”

他又柔声提醒。

孟兰亭再次感到一阵不适。

天色已经有点黑了,司令部大门外,不知道为什么没亮灯,黑乎乎的。她下了车,抱紧教案,定了定神,抬步正要走向面前这座带了监狱、外人听到名字就不寒而栗的被称为“人间地狱”的阴森所在,突然,只见“唰”的一下,大门两旁,左右竟整齐分列了各十几辆的军用吉普,车灯齐齐开亮,替她照出了一条雪亮的路。

孟兰亭吓了一大跳,脚步僵在原地,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司令部大门正上方的那盏巨大的探照灯,也跟着“啪”地亮了。

在亮得犹如白昼的光线照耀之下,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两个卫兵,迅速推开前方的两扇大铁门。

门里左右,竟整齐地分列着两排宪兵,个个头戴军盔,雄壮威武。一人做了个手势,“啪啪啪啪”,几声尖锐的对空放枪响声后,众人一起抬臂鼓掌,整齐而热烈的掌声就迎面扑来,像是耳边下起了一场爆豆雨。

“欢迎!欢迎!您就是之大的孟小姐吧?鄙人杨文昌,宪兵司令部司令,兼夜校校长,代表龙华宪兵司令部全体官兵,热烈欢迎孟小姐的莅临教学!”

孟兰亭被迎面的灯光给晃得差点睁不开眼,抬手挡了挡,才看清门里朝着自己快步走来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满脸带笑,热情无比,到了近前,仿佛想伸手和她相握,忽然看了眼她的身后,手又缩了回去。

孟兰亭被这个猝不及防的架势给弄懵了,晕乎乎地回头,看向身后。

只见冯恪之摘了手套,踱步而上,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大家在欢迎你的到来。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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