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亭觉得人也舒服了些,想着这样继续装睡不大礼貌,于是起床穿衣,来到客厅。

奚松舟正听周太太在说昨晚的事,神色凝重,忽然看到孟兰亭出来,忙从椅子上起身迎她。

孟兰亭坐到了他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周太太端详了下她的脸色,说:“比昨晚要好些,只是还是不大好。还要休息。”

又指着几上的一兜时鲜水果和一束鲜花,说:“松舟刚回上海,听说你今天请假没去学校,不放心,立刻就来看你了。也是有心。”

“你感觉如何?累的话,不必管我,回去再睡吧。”

奚松舟凝视着她还略显苍白的一张脸,说。

孟兰亭含笑:“我已经好多了,谢谢奚先生特意来看我。”

周太太过来,替她肩上披了条披肩,叹了口气:“昨晚的事,虽说有惊无险,但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第一幸好你接了电话及时通知。第二还是你的功劳。陈清清他们见你今天没去学校,中午到我这里来看你,见你还睡着,就没打扰,坐了一会儿走了。”

周太太的脸上,露出一缕夹杂了畏惧的浓重的厌恶之色。

“他们说不但警察,连宪兵司令部的人也出动了!不过一群学生而已,何至于要出动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罗?要不是兰亭昨晚你机智周到,胆子又大,挺身而出,救了昨晚的场,真不知结果会如何了。我想起来就后怕,后来一夜都没睡好。”

周太太在耳边念着,孟兰亭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更为她如此抬高自己而感到心里不安。

她做的事,只是基于自己良知之上的尽力罢了,更重要的,把全部的功劳都安到自己的头上,仿佛于实情不符,实在叫她不安。

但毕竟只是自己的疑虑,当着他两人的面,她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忙道:“我只是尽了点力罢了,大家没事就好。”

“宪兵司令部固然名声不好,但想来,也非人人天生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昨晚回来得晚,还有件事,我没说。”

孟兰亭想了下,把昨晚自己回来后马六找过来的话转述了一遍。

周太太听了,显得有点惊讶,咦了一声。

奚松舟点头:“这话说得极好,我完全认同。等下回去,我就帮你去给他们传话,你放心吧。”

孟兰亭向他道谢。奚松舟摇头:“比起你,我又做过什么。何须道谢。我要是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回南京了。”

周太太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兰亭你饿了吧,和松舟聊,我去给你做碗面。”

周太太去了厨房,周教授还没回来,客厅里只剩下了孟兰亭和奚松舟两人。

午后的阳光从客厅那面钉了绿纱的窗户里射入,微尘在光柱里上下浮动,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了墙上那面时钟滴答走动发出的声音。

孟兰亭看了眼奚松舟,正对上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给她一种感觉,仿佛这一趟南京之行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了的样子。

“孟小姐,要是不介意,以后我可以叫你兰亭吗?也希望你以我名字,而不必继续用先生来称呼我。”

他忽然说道。

“我想,我们应该也能算是朋友了。”他笑着,补了一句。

孟兰亭一怔,随即也笑了:“行。”

奚松舟显得很高兴,和孟兰亭谈了一会儿关于数学教学的事,忽然想了起来,笑道:“兰亭,不知道周教授有没有对你提过,今年也有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名额资格考试,报名者并不限清华,周教授也有推荐的名额。参加考试后,成绩优异者,可获得公费赴美著名大学攻读学位的宝贵机会。虽然录取名额极少,但我觉得你可以一试。以你的数学天分,就这样蹉跎了,犹如明珠蒙尘,实在太过可惜。”

孟兰亭一怔。

几年前,自己放弃了省考得来的出国读书的机会,虽然当时完全出于自愿,并没有半点不甘,且一开始参考的目的,与其说是势在必得,倒不如说是试水。

但从深心而言,有时想起,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奚松舟的这个提议,她确实有点动心。但是想到至今还杳无音讯的弟弟,她便又打消了念头。

“等我有了弟弟的消息再说吧。”

奚松舟点了点头:“理解。但愿能早些得知令弟下落的消息。”

周太太端着面从厨房里出来了,招呼奚松舟也一起吃,奚松舟推辞,起身告辞,说先回去找学生们谈话。

周太太知道事情重要,也没强留,自己送他出去,回来,对孟兰亭笑道:“兰亭,我实在替松舟高兴。先前因为你们还不熟,所以也没和你提过。他在出国时,家里做主,替他订一门婚事,原本是学成归来后结婚的,中途不幸女方去世了。一年前他回来,他母亲给他另外安排了一门亲事,松舟不再答应,和家里一直有点僵持。这次回去,他终于取得了家中的同意。”

“你也知道,到他这个年纪,好些人孩子都满地跑。他母亲见他不肯结婚,焦急也是难免。好在这回,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家里说的,他母亲终于答应不再逼他了。实在是好事。”

孟兰亭想起刚才奚松舟给自己的那种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还有他一反常态,提出互以名字称呼的建议,心里顿时隐隐生出一种顿悟之感。

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沉默了下去。

“你再去休息吧,早点把病养好。身体要紧。”

周太太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慈爱地催促。

孟兰亭朝周太太感激地点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再休息两天,毕竟年轻,身体底子也好,孟兰亭的病很快痊愈了,继续回到学校。

或许是那天晚上的经历太过惊魂,也或许是奚松舟转告的那一番话起了作用,学生们暂停了活动。孟兰亭每天来往于大学和周家之间,联系报社刊载广告,暗暗地盼望着冯家的消息。

就这样,转眼,又十几天过去,时令进入五月中旬,她的日子看起来也恢复了正常。

唯一的新的变数,就是她开始尽量避开和奚松舟的单独碰面,以及中间,她曾接到过数次来自顾先生的邀约,约她去吃饭或者跳舞,但均被她以课业繁忙给推了。

这天傍晚,冯恪之从司令部回了冯公馆。

这也是那夜出动抓人之后,这十几天里,他第一次回。

离月底的军事竞赛大会只有半个多月时间了,他很忙碌。

其实忙碌是好事。有事干,就没时间想东想西。

冯妈听到他那辆汽车开进来的声音,立刻撒开腿从客厅里飞快地跑出来,远远看见冯恪之从车里钻出来,还没看清人,就开始抱怨。

“哎呦我的小少爷啊!这才几天,你就这么黑,这么瘦!那边的人到底怎么差遣你做事的!这叫什么事啊!姑奶奶们怎么都不管管……”

冯恪之把带回来的脏衣服包顺手扔到冯妈的手里,快步朝里走去,进了客厅,看见冯令美坐在那里,脚步也没停,从她面前飞了过去,嘴里说:“八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我不在家吃饭的,拿些衣服就走,我忙死了!”

冯令美也是个大忙人,交际又多,这个点,极少能在家里看到她的身影。

冯恪之人都从她面前过去了,一条长腿也踩在了楼梯上,忽然停住,转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问:“出什么事了?”

冯令美神色凝重,仿佛有心事的样子。

她蹙了蹙眉,不语。

冯恪之走了回来,坐到她边上。

“什么事,说!”

冯令美看了弟弟一眼,说:“孟小姐的弟弟……有下落了。”

冯恪之一愣,脸上方才的嬉笑之色顿时消失,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他在哪里?”

冯令美叹了口气:“今天爹给我打电话,说查到了兰亭弟弟的消息。两年前,他中途中断学业,回上海的第一天,就和几个同船的青年一道奔赴北方,参加了长城之战,他……”

冯令美停下了。

冯恪之目光蓦然暗沉了下去。

“战死了?”

“当时那一战,牺牲了很多人,加上不少参战者都是志愿者,名单也不全。战后,很多烈士遗体也无法辨认,全部一起葬了……”

“消息确定吗?”

顿了一下,冯恪之问。

冯令美点头:“爹通过很多关系,前几天,终于找到了当时的一个幸存者。据那人的说法,他在战中遇到过兰亭的弟弟……而战后的幸存者名单里没有他,十有八九,应该是没了……”

“爹怕兰亭知道了消息难过,特意叮嘱我,找机会再慢慢告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冯令美烦恼地揉了揉额头:“算了,和你说也没用,反正你和她不投机。我自己看着办吧。”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往楼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说:“八姐,这个事,你现在先不要告诉孟小姐!”

“爹应该也是这意思吧?我只是建议而已。”

见冯令美抬眼看向自己,冯恪之急忙补了一句。

冯令美叹了口气:“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看机会吧。”

冯恪之不再说话,快步上了楼梯,回到房间,冲了个澡出来。

冯妈已经帮他把要带走的衣服收拾好了。

一打全新的熨烫得折痕笔直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连同别的衣物,放进了箱子。

箱子就摆在门边。

冯恪之坐在了床沿上,视线盯着自己脚前那片光亮的地板,一动不动。

一缕若有似无的幽幽花香,从那扇开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

冯恪之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孟家女儿的那天,强行握着她的发辫剪下时,她忍泪,泪却盈于长睫的一幕。

清清楚楚,仿佛电影画面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她连哭起来,也是那么的好看。

但他不想再看到她哭。

冯恪之再次心烦意乱,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那个他看不见的所在。

离上次看见她,又过去了那么多天。

他忽然想知道,今晚,就在这一刻,她在做着什么,又在想着什么。

这个念头从他心里冒出来的那一刻开始,突然变得急切,自己简直没法压制了。

天渐渐黑了,冯令美见弟弟没走,就叫冯妈上去喊他下来吃饭,才抬头,看见他提了衣箱,从楼上走了下来。

“我说小九,你不会真这么拼吧?至于吗?就一个晚上,有什么关系。至少先吃了饭吧?”

“我去司令部吃。八姐你自己吃吧。”

冯恪之头也没回地走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庭院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冯令美无奈地叹气。

烦心的事,总是那么多。旧的还没解决,新的,又来了。

……

今晚学校有事,孟兰亭一直忙到快八点,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这条林荫道上,天一黑,人反倒比白天更多了。之大的学生,陷入恋爱的青年男女,住附近的人,全都聚到这条路上,在习习的夜风里散步,谈心,说着让人听了心慌意乱的甜蜜情话。

孟兰亭回到周家,已经八点半了。周教授在书房里,周太太去了隔壁王家打麻将,给孟兰亭在锅里留了饭。

孟兰亭吃了饭,洗了碗筷,见厨房里的垃圾还没倒,便提了,开门出去,朝附近的垃圾屋走去,丢了回来,快到家门口时,听到几十米外王太太家里传出搓麻将牌和嬉笑的声音,转头随意看了一眼,忽然,眼角视线的末端,瞥见不远之外巷子口的墙边角落里,仿佛有道人影立在那里。

那人抽烟,烟头在夜色里,闪着红色的一点火光。

就是这点红光,令她的视线定了一下。

巷子口的路灯已经坏了,仿佛一个得了疟疾的病人,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亮的时候,昏黄的光线,还能照到巷子口。不亮的时候,那里就黑漆漆一片。

孟兰亭转头的那一刻,路灯眨了一下,随即灭了。

但就是这么短暂的一个照亮,令孟兰亭的心跳了一下。

她感到那个人影有点熟悉。

一个名字,立刻从心里冒了出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疑心是自己是看错了。但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又看了一眼。

对方仿佛也觉察到了自己在观察,突然转身,仿佛想要离开。

但是孟兰亭已经越发确定那个背影了。略一迟疑,追了两步,轻声说:“是冯公子吗?”

冯恪之的脚步定住了,只好慢慢地转身,看着那个女孩儿,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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