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海明威的最后一次共同出海,我们终于逮到了一艘潜伏的德国U型潜艇。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很难记起年轻时那个充满活力、勇敢坚毅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但我当初的确是个勇敢坚毅的年轻人。即便是1942年八九月份,在那温热异常的古巴遭遇过这些小挫折之后,我也总是很快就能从伤痛中痊愈。每天早晨,海明威都会带着一大叠报纸来到客房。我俩总是一边喝咖啡一边读报——海明威坐在舒适的椅子上,而我大多数时间则是躺在床上——当然,9月初的时候,我也会偶尔坐到椅子上待一会儿。

有关战争的消息总是令人心焦。隆美尔将军在埃及向英军发动了攻势。海明威在西班牙的宿敌弗朗哥将军,罢免了所有的内阁成员,在该国建立了完全的法西斯独裁统治——至此,整个欧洲彻底陷入了暴政的黑暗之中。德军开始进攻斯大林格勒。乌云一样的斯图卡俯冲轰炸机群、成千上万的坦克集群,以及数百万地面部队,如虎狼般扑向东方,苏军防线顷刻被打得支离破碎。斯大林格勒的陷落和苏联的崩溃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在美国国内,巴鲁克基金会发出警告称,由于日本占领了南太平洋和亚洲的全部橡胶产地,将导致橡胶的短缺,继而引发“军事和民生两个维度的全面崩盘”。而据报道,德军在海上战场已经击沉了超过五百万吨的盟军船只,德国潜艇几乎每四个小时就能得手一次,而德国的潜艇建造速度,远远超过了盟军海军、空军力量反潜的效率。年底之前,就会有超过四百艘德国U型潜艇游弋在大西洋上了。

9月的第二个星期,帕特里克离开了。他乘飞机去了康涅狄格州的新米尔福德,进入当地一家名叫康德布里的男子学校读书。让人心烦意乱的战报新闻、之前一阵的行动低谷、持续不断的头疼症状,以及家人分别的悲伤情绪,让海明威明显陷入了抑郁之中。其实在9月的第一个星期,孩子们和往来于山庄的人们让海明威的心情好了起来。然而对于我这样一个需要静养枪伤的人而言,山庄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和往常一样,尝试让所有人打起精神来的,仍然是海明威本人。他先是组织了一场热闹的棒球赛,坚持让大家彼此竞技较量了数轮。随后,他又启动了所谓的“孤单行动告别之旅”,准备带领大家乘着“比拉”号出海四天,途中停靠康菲特岛,以便让孩子们与当地的古巴朋友告别,然后在回程路上沿着海岸线垂钓捕鱼。

赫雷拉·索托隆戈医生觉得我并不适合参加此次旅行。他坚持认为,单单是海上的波涛起伏就足以撕裂我伤口上的缝线。但我表示,既然下一个星期我也要离开这里,那么就不应该错过与大家的最后一次出海。

9月6日,星期天。早晨,我们驶离了柯西玛港。我坚持不要人搀扶,而是凭自己的力量踩着跳板登船。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我依然极度虚弱疲惫,以至于刚刚上船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海明威坚持让我全程住在前舱的大房间里,他还带上了山庄起居室里那张浮夸的椅子供我使用。他和孩子们用绳子将椅子巧妙地固定在驾驶舱旁边的栏杆之上——两个星期之前,我就是被铐在这排栏杆上的。而这会儿我却可以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欣赏风景,无需惧怕滑落水中。被人这样伺候,实在是让我颇感尴尬,然而如今的我也只能欣然接受了。

四天的航程中,天气始终不错。除了我和他的儿子们,海明威还邀请了狼崽子、辛斯基、帕奇、罗伯托·赫雷拉、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当然,还有罗伯托的兄弟赫雷拉·索托隆戈医生。他可以确保我不至于死在途中,毁掉整个旅程。为了弥补之前犯下的过失,温斯顿弄来了许多箱啤酒,船舱的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瓶瓶罐罐。为了使度假的气氛更加浓厚,海明威、富恩特斯和帕齐花了整整一周时间,制作了一个被称作“大炸弹”的反潜爆炸物。那玩意儿的核心是用火药制作的引信,引信和一大堆手榴弹一起,被塞在一个金属外壳之中,搭配上小巧的提手,看上去活像是一只垃圾桶。按照海明威的说法,“大炸弹”的威力之强,足以摧毁爆炸半径内任何一艘潜艇的指挥塔。当然,这里所说的“爆炸半径”其实就是个笑话。用以石头和砂砾制作的、重量相当的模拟弹试验了数次之后,我们才发现,即便是在顺风的情况下,就算是让温斯顿和帕齐这样的运动健将上阵,也最多只能把它扔出四十英尺而已。

“可以了,够用了。”海明威低声嘟囔着,“到时候我们使劲儿往潜艇身边靠,近到敌人无法用鱼雷和甲板炮攻击我们,扔四十英尺也就足够了。”尽管如此,在我们拔锚出海之前的那几天里,海明威和他的儿子们还是常常在山庄下面的野地里,用树枝和自行车内胎制成的巨型弹弓进行试验。海明威大概还是想要增加“大炸弹”的投射距离吧。

出海的第一天,午餐时分,富恩特斯突然冲进船舱,高声喊着:“鱼!老爹!鱼!右舷有鱼!”海明威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冲上飞桥。那条大鱼用尖嘴使劲撞向船身,想要抢食舷外挂架上的鱼饵。船身一晃,海明威猝不及防,从舷梯上摔了下来,手中的半块三明治掉进海里。他甩出鱼钩,同时开始高声呐喊:“一!二!三……”当他数到“十”的时候,鱼钩钩住了那条大鱼。

他只用了十八分钟便抓住了这条大家伙。那是令人兴奋不已的十八分钟,包括我在内的船上所有人都在叫好助威。赫雷拉医生不得不提醒我坐下,并保持安静,以免全身伤口崩裂。那条大马林鱼足足有六百磅重。我看着富恩特斯从鱼身上切下许多肉条,然后将残骸扔到水里充当诱饵。十二分钟之后,富恩特斯又喊了起来:“鱼!鱼!”海明威又一次抢先挥杆,这一回他只数到“五”便用钩钩住了鱼。

这一次的人鱼拉锯比前一次用时久得多。大马林鱼数次跃出水面,它那矫健的身姿、强大的力量和极度的求生欲望让大家目瞪口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要将它拉上甲板之时,海明威却命令富恩特斯解开鱼钩将其放生。

格雷戈里、帕特里克、温斯顿、帕齐和赫雷拉医生都对此表示不解。然而作家先生却执意要这样做。就在富恩特斯试图将鱼钩从大马林鱼嘴里取出之时,海明威的儿子们央求着,至少把鱼拉上甲板,让他们和它合张影再将其放生。“爸爸,我再有三天就要动身了……”帕特里克的话音里带着哭腔,“我想记住这条鱼的样子。”

海明威用他宽厚的手掌搂住儿子的肩膀:“小老鼠,你会记住这一切的,大家都会记住的。我们永远都会记得大马林鱼跃出水面的样子。那样的美好场景是无法用照片记录的。与其和这条鱼拍照合影,我宁愿把它放生,让他尽情享受生命之美。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是无法捕捉的。永远记住它们的最好方法,就是在它们发生的时候亲眼见证。”

帕特里克赞同地点点头,但放生这件事还是让他郁闷了半天。“拍张照片挂在我宿舍里,看上去一定很酷。”晚餐时,他一面吃着马林鱼肉柳一面嘟囔着。海明威装作没听见,递给他一盘土豆沙拉。

翌日,“比拉”号又遭遇了一条鲸鲨。那个大家伙慵懒地在水面上游弋,一双大眼打量着慢慢逼近的“比拉”号,却全无惧怕紧张,也没有要跑的意思。甚至在被富恩特斯用桨橹杵到之时,它都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

“天哪,”富恩特斯说道,“这家伙个头真大。”

“是啊,”海明威说道,“它几乎快赶上我们这次要猎杀的德国潜艇三分之一大了。”

当晚,我们在康菲特岛停泊下来。海明威和他的儿子们裹着睡袋在甲板上凑合了一宿,而我则睡在前部甲板下方的船舱里。沉沉入眠之前,透过开着的通风窗,我一直都能清楚地听到海明威父子有关星星和星座的对话。去年冬天,作家先生给帕特里克买了一架昂贵的望远镜,此刻他们正在用它观察北极星、猎户座和其他一些星座。

第二天早晨,出了一点小意外。海明威驾着“比拉”号在康菲特岛西边某处碰上了暗礁。他很快便刹车转舵了,但那触礁的声音还是让大伙感到紧张。所有人都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在船上各处忙碌着。我们打开所有舱门和舷窗,揭开地毡,检查船壳是否漏水。一切都很干燥。其间,我仔细观察了海明威的脸,发现他面有愁容。正如初夏之时小格雷戈里说过的:“我想除了我们两个儿子之外,‘比拉’号是我爸爸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东西,排在后面的是他的猫们,最后才轮到玛莎。”

一切检查停当,众人正用着早餐之际,我们突然听到了海明威的喊声。

“都到甲板上来,那块暗礁上好像有艘大帆船搁浅了!”

其实那艘帆船并没有搁浅,而是锚定于此。那是哈瓦那港的“玛格丽塔”号,海明威和船长的兄弟是至交。“玛格丽塔”号正在礁盘附近围网捕鱼。海明威带着他的儿子们登上了帆船,并将他们托付给了船主,让他们一整天都待在帆船上给船员们打下手。我们剩下的人则待在“比拉”号上,一面垂钓,一面看着帆船船员和海明威的儿子们笨手笨脚地拉着渔网。两个小孩子时常要跳下水去,帮忙解开缠绕在礁石和珊瑚上的网绳。当围网被完全拉出水之时,礁石周围的海水中忽然冒出来许多海龟和鲨鱼。围网中的各色鱼类,与凉爽傍晚的落日余晖相映成趣。

当晚,“玛格丽塔”号船长邀请“比拉”号上的所有人登船共进晚餐。除了赫雷拉医生和我,大家都去赴宴了。与大多数古巴人不同,医生习惯于晚上早睡。而我则是因为白天太过劳累。这一晚,听着不远处帆船上传来的欢声笑语,以及海明威用字正腔圆的西班牙语念出的祝酒词,我失眠了。

第二天早晨,就在我们准备返航的时候,飞桥上传来了温斯顿的喊声:“潜艇!有潜艇!”

海明威和他的儿子们三下五除二地蹿上飞桥,其他人也都来到甲板上,想要一看究竟。

“哪儿呢?”海明威问道。他穿着一件破旧的T恤和一条短裤,戴着长舌帽。他的头上早已不见了绷带,但从后面望去,依然能看到他头皮上的伤疤。

“右舷船艏十点钟方向,还在靠近!”温斯顿试图保持冷静的态度和专业的精神,但他的话音里还是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距离我船大概一千码。它刚刚浮出水面。”

海明威拿起望远镜看了几秒钟,又放下望远镜,平静地下令“各就各位”。

“大家不要慌,”他补充道,“保持正确的动作,不要出错。帕特里克,你继续钓鱼,钩住什么就拉上来,不要往潜艇的方向看。”

“爸爸,好像有条梭子鱼,但是——”

“小老鼠,专心钓你的鱼。”海明威说道,“吉吉,到前面去拿你的恩菲尔德步枪。格雷戈里奥,你怎么还不去检查那部小引擎的润滑情况?帕奇、罗伯托,下去拿点手雷来,别忘了把‘大炸弹’也拿来。动起来吧,各位!”

大家尝试着像平时那样动作,然而格雷戈里刚刚离开大家的视线,我们就听到他手忙脚乱地奔跑起来。他去拿他母亲的曼丽夏尔步枪和他兄弟的李·恩菲尔德步枪了,忙着装弹的工夫,他甚至将弹夹掉到了甲板上。

“我去下面把药箱拿来。”赫雷拉医生说道。

“上帝啊!”手捧望远镜的温斯顿叫道,“那潜艇简直就像战列舰一样大。不,都快赶上航母了!”

我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靠在右舷的栏杆上,假装在看帕特里克钓鱼,实则借着清晨朝阳在海面上映出的粼粼波光,偷偷观察着渐渐靠近的潜艇。它看上去的确够大,水流从它蜂巢般的指挥塔围壳上倾泻而下,宛如银白色的飞瀑。即便没有望远镜,我也能看清它甲板上用防水布包裹的炮塔。

“卢卡斯,你为什么不坐着了?”海明威低声问道,“要是让德国人看到我们甲板上有个瘦削佝偻的家伙坐在一把雕花椅子上,他们肯定要掉头冲过来强行登船的。即便是纳粹德国的海军士兵,也会被这样的西洋景吸引。大家都竭尽全力想让你的面色看上去正常一些——谁知道德国人的望远镜有多大倍数。”

海明威将油门推大,将舵轮交给了狼崽子,而他自己则走下舷梯,帮着罗伯托和帕奇将“大炸弹”推过驾驶舱,然后从羊皮托框中卸下,挂到飞桥的栏杆上。“比拉”号的船头已经大致转到了与潜艇相同的航向,上层舰桥的四周围着帆布,这样U型潜艇上的观察员无论使用多高倍数的望远镜都无法发现“大炸弹”。海明威和格雷戈里奥摆弄着爆炸装置,安放着导火线之类的玩意儿。我突然间想到一个场景:假如这“大炸弹”出了问题,那么“比拉”号就会被炸得稀巴烂,而我们也会被送上西天。

“天哪!”温斯顿又在用十二倍望远镜观察着潜艇的动向,“它真的很大!”

“但它看上去越来越小了……”海明威拿起望远镜,盯着潜艇看了好一会儿,“狼崽子!”他把望远镜还给温斯顿,“我们并没有追赶上

它,反倒是让它越跑越远了!”海明威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我依然能听出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它何止是越跑越远,它简直就是飞走的!”他靠在飞桥的舱壁上,喊着格雷戈里奥的名字。后者打开舱门,从引擎室里钻了出来。

“该死的,格雷戈里奥,咱们就不能再开得快一点吗?”

格雷戈里奥摊开双手:“欧内斯特,现在的航速是十二节。船上载着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燃料,能开到这么快已经是极限了。”

“那就扔几个人下海好了!”海明威咆哮着,再次拿起望远镜,船上的气氛越发凝重起来。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在靠近船艏的位置;帕特里克端着古老的李·恩菲尔德步枪,蹲在右舷;而他的弟弟则端着曼丽夏尔步枪趴在左舷过道。两个孩子的衣衫都被海浪打湿了,但依然保持着如狼守候猎物般的姿势。

“该死的!”海明威低声说道,“它真的越开越远了,这距离肯定超过一千五百码了。”忽然,他笑了下来,转身对帕齐说,“帕奇,你能把‘大炸弹’扔出一千五百码吗?”

运动健将咧嘴一笑:“老爹,您都这么说了,我试试看吧。”

海明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放松下来。德国潜艇仍在不断远离我们,朝西北偏北方向而去,只激起一道不太清晰的水花。

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似的,船上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开始用西班牙语或是英语大声咒骂起来。帕齐来到船头,站在那里,双脚分开,握紧双拳,高声喊着:“回来干一架啊,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德国佬!”

不到五分钟,潜艇就已经变成了西北方向海平线上的一个小点。八分钟之后,它彻底消失了。

“卢卡斯,”海明威从飞桥上下来,说道,“如果你还撑得住,那就跟我来吧。我们得把刚才发现潜艇的事、确切的经纬度坐标,以及航速都用无线电发送出去。没准儿这附近有美军的驱逐舰在巡航,或者他们可以从卡马圭派出一架反潜飞机。”

我跟着他来到无线电收发室。前后两次发出电报之后,过了十分钟左右,海明威低声说道:“其实我并不真的想追上那艘德国潜艇。毕竟吉吉和小老鼠还在船上。”

我看着他。在这间小小的舱室里,我俩都热得汗流浃背。随着温斯顿收低油门,我们清楚地听到引擎噪音在不断减小。“比拉”号又回到了原定的航线上。

“我想,U型潜艇上有好多艇员也是孩子……”海明威说道,“他妈的,一谈起战争就避不开这些陈词滥调。谢尔曼早就说过了。有些时候……战争是必要的……或许是吧。但是,卢卡斯,我真的不明白。我不明白。”

突然间,两个孩子没头没脑地冲进无线电收发舱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德国潜艇又回来了。真是的,这两个孩子就不能稳重一些吗。

海明威用手搂住他儿子们的肩膀:“你们应该稳重一些,越稳重越好。”接着,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学着收音机里罗斯福的腔调,“小伙子们,依我之见,应该让别人去替我们到海滩上晒太阳、到山冈上看风景、到青楼妓院里得脏病。12月7日,这是我们的耻辱日,我们的年轻人应该去报仇。该死的,吉吉,给我来杯杜松子调和酒吧,好吗?我们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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