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飞骑着自行车,行走在有些颠簸的土道上,车篓里放着一份《蓉城快报》和一些新鲜蔬菜。

今天是星期日,他要在家休息一下,自己做两个爱吃的菜。

他穿过尘土飞扬的拆迁工地,拐上河边那条平坦的小路。脚踩了十几圈,便看见了那两棵黄桷树。于是他一拔自行车龙头,就来到出租屋前的场坝上。

他支好车子,取出报纸和蔬菜,走到大门前。一只手伸进裤兜,掏出钥匙,插进挂锁,然后把锁提起,推开木门,木门“吱呀”一声两边敞开。他先把报纸放在桌上,然后提着蔬菜,返身走进小厢房。

一会,他从小厢房踱出来,站在晾衣绳前,盯着绳子看了一会。他想起了江妹踮着脚尖、伸直了腰晾衣服的情景。江妹丰满柔美的身影好像出现在眼前,耳畔响着她清甜的声音。他在场坝上转了两步,又抬头看了一下空中——他试图能找到那只飞走的小燕子。然而,他只看到一片雾蒙蒙的天空。

他有些失落地回到堂屋,坐在木椅上,打开报纸。

“大熊猫基地又喜添一对双胞胎幼仔”……“西南顶级音乐厅在蓉落成”……“‘巴黎饕餮城’隆重开张,大厅可容纳5000人”……

“成都的生活总是这么丰富多彩。”他想到,然后又摇摇头,“可她不属于囊中羞涩的人。”

忽然,一个醒目的黑体标题吸引了他——《X省黑陵市整治非法小煤窑学习取经会议在蓉举行》。他细读下去:“……X省黑陵市所属11个县共有127座小煤窑(矿)。这些小煤窑(矿)都曾经发生过程度不等、级别不同的矿难。虽经该市有关部门整治,但成效不彰。这些个体私营矿主为了节约开采成本,置矿工的生命安全于不顾,不按照安全生产的要求进行资金投入,甚至与当地政府部门或公职人员结成利益联盟,继续违法生产。四川是煤矿安全生产先进省份,X省遂组织黑陵市有安全问题的私营矿主来川学习取经……”

白若飞读到这里,联想到电视报纸上连篇累牍的矿难报道,不禁在心中忿忿地骂道:“这些人唯利是图,掠夺性开采国家矿产资源,破坏环境,草菅人命……这些该死的家伙。”他扔下报纸,站起身来,准备去小厢房做饭。

忽然,他最后嘀咕的那句“这些该死的家伙”又跳进他的大脑……一个大胆而离奇的想法让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他直觉得额头上青筋在跳跃,双手在微微发抖。

“对!试一试。”

他迅速走进房间,打开抽屉……

他知道,自己可能在做一件神奇、伟大而又刺激的事情。

当天上午10:00,薄雾缭绕着成都三泉国内机场。

雨霏霏下了出租车,匆匆往候机室走去。

正在行走间,挎包内的手机响了。雨霏霏掏出手机一看,是一串乱码。她很奇怪,但作为记者的她是必定要接听这个电话的。

“喂。请问是谁?”

“是雨霏霏吗?你现在哪里?”是一种很关切又有点焦急的声音。

“你是谁啊?”她再次问道。

“张新宇。”

她没有料到:“哦,你好,张局长。怎么来电显示是乱码?”

“嗯,通讯公司的服务并不总是尽善尽美的。现在的问题是,你现在哪里?”听来有些绕口,但急切的声音让它显得很自然。

“我现在机场。”

“哦。”听他的语气,好像他早就知道,只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下。

“在机场干什么?乘飞机出差吗?”他又很认真地问道。

雨霏霏一听,差点大笑起来:“可敬的张大局长,一个人到机场,不乘飞机,难道乘火车啊?”

“你的话听上去有道理,符合事物常理,但实际上不够严谨。人的错误往往就出在这些微小的逻辑疏漏上。你到机场,除了最大的可能是坐飞机外,还有其它可能。比如,买机票、接人、采访、找机场的朋友、或者只是去闲逛一下。”他的语气非常严肃,听不出半点的调侃,更谈不上油腔滑调。

雨霏霏扑哧一笑,差点背过气去。不过,她承认,张新宇说的是精确的,而不仅仅是符合常理的。

“张大局长,你说吧,究竟是什么事?”她轻拍着自己的胸口说。

“在你和我通话结束之前,请不要登机。”

“哦?通话结束后呢?”

“由你作决定。我现在做的就是影响你的决定。”

“局长,请你快讲。我马上就要登机了。”

“你坐的是哪个航班?”

“10:45飞往黑陵市的航班。”

“是HL3586次,空迈A950型?”张新宇求证着。

雨霏霏掏出机票,惊讶地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赶快退票!欧呜——退票已不可能了。那一定不要登机!照我说的去办!”张新宇一副坚定的命令式口气。

“为什么啊?”

“一定要照我说的去办!相信我。”坚定中带着真诚。

雨霏霏愣住了。他凭什么这么霸道啊?出什么事了吗?他怎么连班次、机型都这么清楚?但张新宇“相信我”三个字充满了恳切和关怀,令她不容置疑。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要到黑陵市追踪采访一个重要事件。”

“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不要问原因!不要登机!不要!”张新宇提高了声调。雨霏霏可以想象得到他正挥舞着手臂加强语气。

“你不告诉我,我就要登机。”她耍起了小性子,故意以悠闲的口吻噘着嘴巴说道。

“好好好,我告诉你。史汉秋的研究有了重大发现和惊人突破!我准备让你来独家采访,内容会令ABC、BB垂涎三尺。”

“真的?那我不去黑陵市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以我良好的信誉担保。”

“好的,我这就回去。”雨霏霏雀跃起来。

“唉——”就在雨霏霏收线的时候,话筒那边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好像他很无奈。

空迈A950在八千米高空平稳地飞行。

机舱内,旅客在安静地休息。空中小姐偶尔像清风一样走过。舷窗外,天空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神秘而令人心悸。

豪华贵宾舱内,二三十个人在激动地讨论着。这些人动作粗野,说话声音很大,其中几个人不时地在舱内走来走去。

“这次会议好像不对劲啊?”一个人说道。

“是啊,搞的什么名堂?把我们弄到成都来开会?”

“这你都不知道?四川是煤矿整治和安全生产先进省份。傻逼,只知道赚钱,其它什么都不知道。”另一个人放肆地奚落他。

“会上不是说了吗?你当时干什么去了?”又有一个人附和道。

“是逛窑子去了吧?哈哈哈……”

“你们还是小心点吧。看来省里要拿我们开刀了。你看看这次来开会的,全是出过事的,或死过人的。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总之都是有问题的。看看会上那阵势……”

“怕个鸟!按照他们的要求,要花上百万的投入。不出事,这钱不是白扔到水里了吗!出了事,死几个人,也不过赔百十来万。”

“‘不整不改,不合要求,坚决关闭。’会上老在喊这句话。”

“你小子是真的还是在装啊?啊?你看,就我们在座的这二三十家,哪个具备条件?又有哪个舍得花那么大本钱?这个行当,做一天赚一天,做一年赚一年,还管那么多事?你今天投了一百万,是够安全了,不会出事死人了,可是,说不定明年政策一变,不让你开这个矿了,这一百万不是打了水漂了吗?你想开矿开一百年啊?开成百年老店,让你儿子接着开啊?!”

“那要真关了呢?”

“关就关呗。上个月关,下个月又开了。这矿关了,就到那个矿去做了。不都这样?做咱们这行,哪个矿没有当地头头脑脑的干股?他能不让咱们活吗?”

“哈哈哈……”

他们放肆地大笑起来。经过这么一讨论,他们似乎放心了许多,激动得直跺脚。

这时,一位空中小姐走进舱内。

“先生,请你们声音小一点好吗?”

他们稍稍愣了一下。其中一个梗着脖子说:“小一点?声音大难道飞机会掉下去吗?就是跺上几脚也不会掉下去啊。”说完,他真的在舱内连跺了两脚。“怎么样?没事吧?”他得意地说。

见过世面的空中小姐竟不知如何应付这场面。她有这个能力应付这个场面,但这些贵宾猥琐的口气和邪淫的眼神让她浑身难受,她只得关上舱门,扭头就走。

“把门锁死!不让她们进来!”一个人叫道。

另一个人走过去扭上内锁扣。

“土逼。按一下‘请勿打扰’那个按钮,她们就不进来了。”

“在哪儿?”“土逼”一边说一边找那个按钮。他很快找到了那一排红色的按钮:

请勿打扰

舱内无人

需要服务

他低头看了一会,突然兴奋地大叫一声:“再按下‘舱内无人’,她们连门都不会敲了。”他为自己聪明的恶搞而得意地大笑起来。

出租屋内。

白若飞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非法矿窑

祸国殃民

掠夺国资

破坏环境

官煤勾结

草菅百姓

今请神力

消灭奸佞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盒子。盒子内是那对——阴阳玉环!盒子旁边摆着那张《蓉城快报》。

黑陵市上空,A950盘旋着。

城市笼罩在浑浊的空气中。大地衣衫褴缕,房屋灰头土脸。树木憔悴,河流抽搐。

飞机快到机场上空了。

机长俯瞰下方。偌大的机场像一把蒲扇轻摇了两下,跑道恰似一根细长的扇柄无力地延伸在大地上。他熟练地拔了一下操纵杆,机身柔和地转了个弯,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紧接着,机身一沉,以15度角向着大地上的扇柄贴去——

减速。

突然,机长发现速度并没有减慢!他大吃一惊!飞机失控了!

机头一倾,似一把利剑刺向大地。

地上的那根线条越来越近,越来越粗……巨大的恐惧迎面呼啸而来,驾舱内有人尖叫起来。

机长的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瞪圆的双眼放出死亡前决斗的目光。

他迅速地拔弄操纵杆。

无济于事。

“飞机失控!无法减速!请机场做好准备!”他大声地吼道。

驾舱内混乱起来,有人失声大哭。

“只有一拚了。”机长咬着牙齿说道。“上升!争取时间!”他用尽全身力气拉动操纵杆,机头立即向上昂起,向空中呼啸跃升。

……

飞机重又盘旋在空中。

机长和助手在寻找减速的办法。

航速表上红色的指针终于从令人恐惧的高位缓缓下滑——速度终于有所减慢,他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机长和助手仔细检查了操作系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重新降落!必要时提前关闭发动机。万一出现问题,宁可停在跑道上,或冲进农田,也不能冲进机场!”他既像是命令助手,也像是命令自己。

机长深吸了一口气。

机身重新降落,很平稳,驾舱内所有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阵尖厉的嘶鸣,起落架与跑道擦出耀眼的火花。

飞机成功着落!

机身在跑道上向前滑行。

田野在飞速地向后闪去。

跑道越来越短。

机场近在咫尺。

突然之间,方向又失控了!

飞机一扭身,窜出跑道,以势不可挡的力量穿透隔离网,滑翔在农田里。身后尘泥爆起,起落架脱离机身,踉跄着飞向原野。

飞机继续滑行,但速度已不再那么恐惧。

机翼一侧,烟雾被风向后吹去。

庞然大物终于疲惫地停在田野当中。

机翼冒出的烟雾向上吹拂着……

“快!立即疏散旅客!”机长指挥着惊魂未定的空中小姐。

舱内乱作一团,烟雾开始弥漫。

乘务员快速打开舱门。舷梯还未伸展到位,有人就纵身跳出飞机。

人们前拥后挤,空姐在带领旅客紧急疏散。

舱内的烟雾已越来越浓。

“快!快!快走!越快越好!”机长在指挥着,

嘶吼着。

贵宾舱坚固的拉门有点轻微地悸动。

这时,一个空姐弓身在浓雾中摸索到贵宾舱门前。她使劲扭门,但扭不开。她掏出钥匙,插进锁孔,但无法扭开门锁——内锁扣在里面被锁死了。

令人窒息的烟雾中,她模糊地看见了那个红灯:“舱内无人”。

她捂住鼻子,浓烟熏得她快要倒下了。她急忙奔向出口,然而,刚走了两步,她就倒下了。

“还有人吗?”机长奔走到贵宾舱门口。

机长看见了“舱内无人”的指示灯,正扭头要走,又瞥见了刚刚熏倒下去的那个空姐。

他立即抱起空姐逃出飞机。

机舱外,田野上。

机长抱着空姐在奋力狂奔。

“快跑!赶快疏散!马上就要爆炸了!”他喊道。

人们向远处四散奔去……

白若飞在咬牙切齿地念着咒语……

贵宾舱内,大部分人早已被熏倒在地上,有一个“贵宾”正捂住鼻子使劲扭动舱门拉手。然而,有一点变形的舱门根本无法拉开。还有一两个人半跪在门下方,绝望地拍打着厚实的舱门。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轰——”一阵冲天的火光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声响。

飞机爆炸了!各种形状的钢铁和贵宾舱的肉身一齐飞向空中,撞击、旋转、燃烧、散逸,然后或快或慢地降落到田野上,支离破碎,纷纷扬扬……

机场救援车迅速赶来……

张新宇靠在椅背上,看了看手表,然后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飞机在平稳地飞行。空姐无可挑剔的职业笑脸。旅客的窃窃私语。沉着冷静的机长。恐慌的机组人员。机长的努力无济于事。令人胆寒的天空。天空在颤抖旋转。飞机向下飘摇,像被风吹起的树叶。剧烈摇晃的房屋村庄田野。飞机垂直而下,像钢钉嵌向大地。绝望的尖叫。冲天的火光。烧焦的骷髅头。骷髅头纷纷向他滚来……

张新宇痛苦地大喊:“我无法改变!我无法改变!我无法改变……”骷髅头渐渐散去。

隐约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着他,象来自遥远的天空。他想答应那轻轻的呼唤,可是口干舌焦的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想起了什么,就伸出手腕要去看表。然而,他抬不起沉重的手臂,手臂像被一座大山压着。他试图用力挥手推倒那座大山,可是,那座无形的大山纹丝不动,他只得焦急地大吼一声:

“啊——”

他醒了。

他还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紧张地握住另一只手。

他缓慢地将手摊开在椅把上。

“人们啊,我无法改变……我无法改变宇宙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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