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溪村从宁静中醒来。

早饭时间刚过,村庄就渐渐热闹起来了。人们或两人一对,或三五成群,或在村头,或在路边,或在门口互相谈论着。

“昨天三娃子在鱼塘边捡到了什么东西,慌慌张张地。”

“哪个说的?”有人不信。

“丁山说的,丁山亲自看到的。”答者言之凿凿。他并不晓得,“看到”都是“亲自”的。

“丁山?他为啥子不问三娃子捡到啥子了?”亏他好口舌,说得直翻眼白,“捡到的东西,见者有份噻。”

“真的。丁山说,千真万确。他当时还和三娃子闹着玩,要看看。三娃子精得很,拔腿就跑了。”

“不得假哦,说是捡到了一块大金砖。”

“三娃子发了!”

“是的。你看他昨天鬼鬼祟祟的,从地里回来后就没有再出来。”

“看来是真的,昨天晚上烧纸的时候有人就这么说了。”

人们都议论纷纷,既有点羡慕,又有点妒忌。

“哟!对头!可能是文物!地里有文物!文物晓得不?就是古代的东西,很值钱的!你们不看报,不晓得。国家很多宝贝都是从地里挖起来的。”

此言一出,大家都恍然大悟,然后慢慢悄悄地散开了。

鱼塘边渐渐有了好多人。

人们都带着铁锹之类的工具,四处挖起来。也不知道谁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上午九点多钟,好像全村的男女老幼都聚集到鱼塘边了。人们紧张而兴奋地忙碌着。这种景像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人们仿佛又回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集体耕作的时光。

不过,那时候的人们没有今天干得这么起劲。如果要比喻确切的话,应该像是五六十年代,人们热情高涨地修水渠大坝、平整土地的情形。

村民主任李在国得知大家都到鱼塘边挖宝贝了,他也立即赶了过来。

李在国今年三十三岁,身体粗壮,国子脸,颧骨较高,腮帮子骨突出。

他年轻的时候,和“金项链”等人纠集在一起,惹是生非,横行街市,靠收保护费攒了些钱。后来,随着政府慢慢整顿社会秩序,他们也渐渐散伙了。李在国也觉得,社会变了,世道变了,再那样混肯定不行了,是该做些正当事情了。

然而,他一没文化,二没技术,三没关系,只有不良记录,要找一个好的营生确实不易,而他又不愿意做一些底层的“苦差事”,于是就和疤子等人在成都荷花池小商品批发市场倒腾一些零碎生意。然而,生意并不好做,一些积蓄也赔光了。他在市区混不下去了,只好回到圣溪村老家。虽值壮年,却没人愿意嫁给他,至今光棍一条。

2009年,村里的老主任年龄大了,要改选。李在国一琢磨,觉得机会来了。这几年,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尽是些老人小孩。如果自己耍些小手段,就有可能被选上。他就挨家挨户跑,威逼利诱,说他当选后给选他的人每人发五百元(到如今也没兑现)。选举的那天,他跟在老主任屁股后面,拿着选票到各家让人填写,他在旁边看。结果他高票当选。他觉得自己很适合当这个村主任。“现在在农村做干部,就是要凶一点,这样才管得住群众,镇得住人。太斯文的不行。”他想。至于干什么实事,他没考虑过。现在都自己种自己的田,村干部能干什么呢?除了领工资、下饭馆、土地征用捞油水之外,还有什么可干的呢?

可是今天,他坐不住了,他觉得该干点什么了。

正当李在国往鱼塘赶过来的时候,惊魂不定的三娃子也听说大家在他的鱼塘边挖宝贝,立即在恍惚中快步奔向鱼塘。

当三娃子看到好多人在他的莴笋地里乱挖一气的时候,他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大声喊道:“不许挖!”然而,没人听他的。

正在这时,李在国到了。

“住手!不许挖了!”李在国大吼一声,像炸雷一般。

挖宝的人吃了一惊,他们抬起了头。见是李在国,大伙迟疑了一下,又继续埋头挖宝。

李在国怒不可遏。他登上一块小土坡,又挥臂大声说道:“不要再挖了!这些地是你们家的吗?啊?毁了别个的庄稼,别个是要找你们赔的。”

“挖到了宝贝,赔一点就赔一点噻。”有人嬉笑着回他。

“那么多人在挖,他找哪个赔哩。”又有人说道。

李在国喝道:“晓得不?即使挖到了,也要交给国家的。”

“交给国家?那三娃子咋不交呢?”

“三娃子捡到啥子了?”

“一块金砖,那么大。”有人用手比划着。

“不是,是玛瑙。”另一人更正道。

众人一阵乱吼,吼完了又继续挖。

李在国在鱼塘这头制止村民,三娃子在鱼塘那头也叫村民不要挖,可大家哪里肯听。三娃子没法,只得上前拦住一个人,要夺那人手中的铁锹。那人嬉皮笑脸地说:“好兄弟,我捡到宝贝,就赔你莴笋哩。”

旁边一人接着说:“你发财了,也让我们发一下财哩。”

三娃子见对方人多势众,又是连说带笑的,一时想不出办法。他抬眼望去,百十号人在地里乱挖,已经不只是在自家的地里了。自家的三分莴笋地挤满了十来个人,附近鱼塘边的十几亩地也是人头攒动。

正没奈何,李在国迎面走来。

“三娃子,都说你捡到了宝贝。交出来!”

“哪个说的?没的。”

“大家都这么说,你还抵赖。快交给我!”

“凭啥子要交给你?”

“你看看,还说没有捡到,自己都承认了噻。”李在国笑着说,围观的人也哈哈大笑。一人说道:“三娃子,究竟是啥子好东西,让大家看一下哩。”

“没的,没的。”三娃子情知失口,连连否认。

“交出来吧。交出来国家有奖励的哟。”李在国又说。

“就是没的哩。再说了,就是有,我也不交给你哟。”

三娃子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李在国。

“好你个三娃子!你竟敢不交?胆子不小!今天你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连带把你的鱼塘也没收了!”

三娃子一听要没收他的鱼塘,急了,立即说道:“你敢?”

“老子明天就中止承包合同。”李在国说着用手指点着三娃子的鼻子。三娃子恼羞成怒,用手把李在国的指头推开。李在国怒不可遏,挥起老拳向三娃子砸去。三娃子脸部中拳,他本能地用手去抹了一下,放在眼前一看,手上沾满了血。三娃子气愤地冲上前去。李在国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向三娃子的腹部。三娃子疼痛难忍,跌坐在地。他急火攻心,愤愤地骂道:“你这个狗日的,你夺我的鱼塘,我叫你不得安生!”

李在国刚要上前继续殴打三娃子,却猛然觉得头痛难忍。他只得捂住脑袋,慢慢地蹲下身去,口中直喊“哎哟哎哟”,随后又见他在地上抱头翻滚,哀号不已。

众人都呆住了。三娃子也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在三娃子发愣的时候,李在国渐渐地不翻滚了。他慢慢地坐起来,满脸茫然地望着大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头痛欲裂。自己身体好好的,以前也从没犯过这样的毛病呀!

“是不是发羊角疯哟。”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

“从没听说他有这毛病啊。”

李在国这才清楚,自己想借机树立威信,顺带收回承包鱼塘的事泡汤了。最重要的是,他想以“交给国家”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从三娃子手中收回“宝贝”,和疤子合谋调包后,把假的上交,真的据为己有,这一如意算盘暂时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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