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拉在机场租了一辆车。她沿着高架路行驶,开得飞快。在她们的右边,横着一条封冻的河,左边,苦寒的浓雾漫过一处铁路站场,场面如同硝烟弥漫的战场。蒙特利尔市中心的灯火在她们眼前浮动。在飘落的雪花和低压的云层遮掩之下,灯光也变得影影绰绰。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蕾拉问道。自从离开戴高乐机场的咖啡餐厅,这是她第一次同她说话。

“没,从来没有。你呢?”

“没有,”

杰奎琳交叉双臂搂住自己的身体,打着寒战。暖气咆哮般吹着暖风,可是车里依然冷得厉害,她呵出的气都能看得见。“我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她说。

“你需要什么卢西恩都会给你买的。”

所以,卢西恩会在蒙特利尔与她会面。杰奎琳向手上呵着气:“太冷了,连出门买东西都不方便。”

“蒙特利尔最好的时尚店都在地下。你一步也不用踏出户外。”

“我记得你说你从来也没来过这里。”

“的确没有。”

杰奎琳将头倚在车窗上,短暂地闭上眼睛。她们此前坐的是商务舱,蕾拉隔着走道,坐在她后面的一排。着陆前一个小时,蕾拉去上厕所。回到座位的时候,她递给杰奎琳一张字条:“独自穿过移民局和海关通道,在赫兹租车的柜台同我会合。”

蕾拉下了高速公路,开上了勒内·莱维斯克大道。寒风呼啸着,穿过高耸的写字楼和酒店构成的峡谷。两侧的人行道盖上了雪,没有行人,看似荒原一般。她又向前驶过几个街区,停在一间大酒店门前。一位搬行李的侍者从里面奔出来,打开杰奎琳的车门:“欢迎光临伊丽莎白女王酒店。入住吗?”

“是的,”蕾拉说道,“我们自己能搬行李,谢谢你了。”

侍者给了她一张停车票,然后自己坐到了方向盘后面,去为她们停车。蕾拉引着杰奎琳走进又大又喧闹的大堂。这里尽是些日本游客。杰奎琳想不明白,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会在如此苦寒的季节来到蒙特利尔呢。蕾拉刻意地将右手上拎的包交到左手。杰奎琳强迫自己侧目回避。她训练有素,熟谙肢体语言的玄机,任何体态动作,她一见之下,便能读出其中意义。是啊,下一场戏的帷幕要拉开了。

塔里克就在酒店的酒吧里望着她们。自里斯本以来,他的容貌又变了。煤灰色的毛料裤,一件乳白色套头衫,意大利产运动夹克。他胡子修剪得很整齐,戴着一副小巧的金边眼镜,镜片擦得透亮。他的头发又添了几缕灰白。

他此前已看过多米尼克·伯纳德的照片了,然而见到真人,还是为她的容貌震撼。他不理解,沙姆龙和加百列怎么能忍心允许这样的一个女子置身于这样的险境。

他环顾大堂,知道他们也在此地,隐身在某处,扮作游客、商人、酒店雇员,他们是沙姆龙的观察哨。塔里克为了调动对方的人力资源,才将这位女郎从伦敦调到巴黎,又从巴黎调到蒙特利尔。不过沙姆龙的人显然重新集结了,而且相关资源也重新到位。他知道,自己一旦走近这位女郎,就等于第一次将自己暴露给了敌人。

他发觉自己其实是盼着这一刻的。藏在阴影里这么多年,终于,他要走到明处了。他想呐喊,我来了。瞧瞧,我是和你一样的男人,有血有肉,不是魔鬼。他对自己的工作丝毫不感到羞耻。恰恰相反,他以此为傲。他怀疑加百列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塔里克知道,与艾隆相比,他有一个巨大的优势:他知道,自己是要死的人,生命即将完结。他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众多的敌人没能奈何他,自己的身体却最终背叛了他。知道了自己命不久长,反而可以将它化作武器——那是他平生拥有的最强大的利器。

塔里克站起身,展平运动夹克的前襟,穿过了大堂。

他们乘电梯到了第十五层,走过一道安静的走廊,来到1417号房间门口。他用一张电磁房卡开了门,随即又将卡滑入自己的口袋。杰奎琳一进房间,沙姆龙教她的警觉心和记忆法便开始运转起来。小套间,分别独立的卧室和起居室。咖啡桌上摆着客房服务送来的托盘,盘上还有吃了一半的色拉。一只服装塑胶套摊在地上,已经打开了,衣服还未取出来。

他伸出手道:“卢西恩·达沃。”

“多米尼克·伯纳德^”

他露出微笑,温暖而自信:“我的助手告诉我,你是位非常漂亮的女郎,不过我认为他的描述还是太对不起你的美貌。”

他的举止谈吐完全是法兰西风格。如果不是她事先知道他是位巴勒斯坦人,她会认定他是个家境富裕的巴黎人。

“你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她照直说道。

“哦,是吗?你预想是怎样?”他已经开始考验她了——她能感觉得到。

“尤瑟夫说你是个知识分子。所以我猜我要见的人应该是长头发,穿着蓝色牛仔裤,毛衣上还会有洞。”

“应该是更像个教授的人,对吗?”

“是,教授,就是这个字眼。”她努力露出微笑,“你看起来不是非常像教授。”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教授。”

“我本想问问你是做什么的,可尤瑟夫要我别问太多问题,所以我想我还是说些简短愉快的话为妙。”

“同美貌女郎简短而愉快地清谈,那可是我很长时间没做过的事了。我想今后几天我会非常享受的。”

“你来到蒙特利尔很长时间了?”

“你向我发问了,多米尼克。”

“对不起,我只是……”

“别道歉,我开玩笑的。我是今天早晨到的。你也看到了,我的行李还都没拿出来呢。”

她从起居室走进了卧室。

他说:“别担心,我打算今晚睡沙发的。”

“我原以为我们要装扮成情侣的。”

“确实如此。”

“要是酒店员工发现你睡在沙发上怎么办?”

“他们会认为我们吵架了。又或者他们会认为我工作到深夜,不愿意吵醒了你,所以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们也许会吧。”

“尤瑟夫只说你很聪明,却没有说你还富有智谋。”

戏演得够长了。杰奎琳颇有些骄傲,因为是她主导了谈话,而不是他。这让她感到,自己手里至少还掌控着一些东西。

“你介不介意我抽烟?”

“完全不介意。”

她在唇间塞了支烟,打着了沙姆龙给她的打火机。她几乎凭想象就能感觉到无线电波正飞出天外,寻找接收者去了。

“我没有带够御寒的衣服。蕾拉说你会带我去采购的。”

“我很乐意。真抱歉一直不让你知道旅行的目的地。我向你保证,这样做确有必要。”

“我理解,”她顿了一下,“我猜我能理解吧。”

“回答我一个问题,多米尼克。为什么同意陪着我共赴这项使命?你对你所做的事抱有真诚的信念吗?或者,你这么做仅仅是为了爱情?”

这个问题,偏巧在这一刻问出来,太过直白了,让人来不及仔细思量。她平静地将打火机放回手袋,说道:“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相信爱情。你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我的人民有权利拥有自己选择的故土。我从来也没有过爱情,太奢侈了。”

“对不起……”她本想叫他卢西恩,又不知为什么没有叫出口。

“你不想叫我的名字,多米尼克?你为什么不叫我卢西恩?”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名。”

“你怎么知道的?”

“尤瑟夫告诉我的。”

“你知道我的真名吗?”

“不知道,尤瑟夫不肯告诉我。”

“尤瑟夫是个好人。”

“我非常喜欢他。”

“多米尼克是你的真名吗?”

她有些措手不及:“你在说什么呢?”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真的。我想知道你的真名是不是多米尼克。”

“我的护照你看过的。”

“假护照很容易做。”

“也许你这样的人是很容易做!”她反击道,“听着,卢西恩,或者随便什么他妈的狗屁名字,我不喜欢你的问题,让我很不舒服。”

他坐下来,揉着太阳穴:“对不起,你是对的。请接受我的道歉。在中东的政治里打过滚的人,可能变得戒备过度,神经过敏。我希望你原谅我。”

“我需要检查一下我伦敦的电话留言。”

“当然可以,”他按下了电话的免提键,“告诉我号码,我替你拨。”

她背出了号码,他的手指跟着按下键盘。几秒钟后,听到了铃声,先是英国电话的两声嘟嘟,跟着是她自己的录音提示。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名技师的影子。他就坐在特拉维夫的一架电脑跟前,解读着电话的发出地:“蒙特利尔,伊丽莎白女王酒店,1417号房间。”她伸手去拿听筒,然而他伸手挡住,抬头看着她:“我也想听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又开始戒备过度了。”

她有三条留言。第一条是位妇女,自称是多米尼克的母亲。第二条是朱利安·伊舍伍德,有一份文件他找不到了,希望她能抽空给他去个电话,帮他找找。第三条来自一名男子,他没有报名字。她立即听出了那是加百列的声音:“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想着你。你不管需要面对什么,我都和你站在一起。我希望,很快能再见到你。祝福你。”

“你可以挂机了。”

他按下了免提键,然后挂断了通话:“这个声音不太像尤瑟夫。”

“他不是尤瑟夫。这是我认识尤瑟夫之前的一个男人。”

“听起来这个男人似乎依然很关心你。”

“不,他从来没真的关心过我。”

“可在我眼里你显然曾经很关心过他。也许你依然关心他。”

“我爱尤瑟夫。”

“是啊,我忘了。”他猛然站起身,“咱们去买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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