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发生那天,是队伍进入山谷的第三天,从gps显示的位置来看,当时他们已深入山谷约五十公里。四周雪山环绕,一条小路沿着山谷向上,出山谷后,接入一条局部东西走向的公路。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不出三天,就可以到达此行的最后一站:伊犁河谷。

当时天色已经晚,在讨论中,大部分人同意在山谷住宿一晚,只有吴小四坚决反对。

“这里——”他用手指着山谷的出口方向,说,“整个山谷只有这么一个出口,坡度又这么大,万一……不是我乌鸦嘴啊,万一发生雪崩或别的什么意外情况,谷口完全封死,旁边几座山又都这么高,肯定过不去,老大们,到时咱们可就被困在这里头出不去了。”

“哪有这么多万一,来之前我刚查过天气预报,这一带山区半个月之内不会变天的。这山上雪又不厚,只要不下大雪绝不会发生雪崩,你玩登山的怎么这点常识都不懂?”朱宇颇有些轻蔑地说,他与沈川合得来,故对吴小四没什么好感。

吴小四还在坚持,“山里气候多变,万一真下一场大雪,引发雪崩,咱们到时飞都飞不出去。”

“你别动不动就是雪崩好不好?太不吉利了。”

“小四说得有道理。”曹睿也站在了吴小四这边。在登山这方面他经验丰富,但前提是大家得听他号令。“要不咱们先出山谷,到公路那边再找地方扎营?”

“要走你们走,我腿疼,走不动了。”邓芳芳说着,坐倒在地,揉起了腿肚子,“宇啊,你把帐篷扎起来吧,咱们今晚就在这过夜了,别人要走的话,咱们也管不了。”

“是的,管不了。沈川,你俩也不走吧,过来帮我扎帐篷。”

沈川原先并没坚持要留下过夜,但既然吴小四说走,他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唱反调,当下欣然上前帮朱宇扎帐篷。

周雪见此情形,拉了拉蒋小亭的胳膊,小声说:“哎,你怎么办?”

“我听队长的,总之咱们不能分开,要留一起留下,要走一起走。”

曹睿颇感为难地望着沈川等人已经支起来的帐篷,然后目光转向吴小四,用征询的口气说道:“帐篷都打开了,收起来也麻烦,要么咱们就在这过一夜吧,晚上轮流守夜,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再走也不迟。”

吴小四无奈地点了点头。

天黑后,大伙点起火堆,一边烤火一边吃带来的干粮,两对情侣精神大好,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之后不知谁提议让沈川这个音乐系的才子唱歌,他也不推辞,和着手里两根火腿肠打的拍子,唱了一首《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沈川的歌声让吴小四感到惊讶,他实在想不通,一个毫无艺术内涵的人居然可以将这首偏重意境的歌唱得如此好听,难道是触景生情的缘故?

唱完之后,沈川耐不住兴奋,又掏出口琴,按着曲调吹了一遍。也许真是受环境影响,口琴发出的凄美婉转的声音令在场的众人无不感慨,一曲终了,好长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吴小四偷偷看周雪,见她依偎在沈川肩头,脸色被篝火映得通红,他突然明白了一个尽管令他感到悲哀,但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周雪跟着沈川,比跟着自己开心。

在报名的时候,他还沾沾自喜地以为会有与周雪单独相处的机会,妄想跟她在一起找回默契,不料沈川看穿自己的“阴谋”,也报了名,于是变成自己被迫欣赏两人的爱情表演……如果不是怕被人看穿心思,在得知沈川报名之时他真想临阵退出。如今回想起来,很后悔自己当初没做出决定,被人笑话一时,总比一路上受这种精神折磨来得痛快点。

他默默低下头,目光落在手里的烧火棍上。

与擀面杖差不多粗细的烧火棍,如果用力敲在沈川头上,会是怎样一副让人爽到战栗的绝美画面?

吴小四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引来大伙注视。

天色晴朗,月光照在雪山上,反射出银白色的光,景色十分迷人。

吴小四独自坐在帐篷入口处的一个避风位置,一点也不觉得冷。在这静谧无声的夜晚,他的思绪翻飞。先前在火堆旁唱歌时产生的念头又浮了上来,这个念头实在太邪恶、太自私了,令他感到羞愧。虽然他只是随便想想,根本不可能真把烧火棍敲在沈川头上。

目前——起码是目前,周雪喜欢的是沈川,这是毫无疑问的,吴小四努力说服自己,如果真的喜欢她的话,应该为她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感到高兴——虽然这男人在他看来除了会唱几句歌,别的一无是处。然而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相反,他很沮丧,然后又不受控制地琢磨起那个想了不下一万遍的问题:沈川究竟哪一点比我好?究竟哪一点?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答案,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找机会当面问问周雪。自从分手后,他们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呢。

身后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转头一看,是蒋小亭,吴小四有些惊讶,“你怎么出来了?”

“你心里不痛快?”

“哦,我有吗?”

蒋小亭笑着说:“我要是你,看到喜欢的人跟别人卿卿我我,心里也绝不会痛快的。”

吴小四不置可否,撇了撇嘴说:“你要是真的睡不着的话,咱就聊点别的吧。”

“行啊,”蒋小亭望着对面远处的雪山,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想起一部好莱坞的恐怖片——《闪灵》,是老片子了,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你说名字我对不上号,这电影怎么了?”

“也没怎么,我就是看到四面都是雪山,忽然想起这部电影,《闪灵》的故事就发生在雪山里,情节其实很简单: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孩子,在一家四面雪山环绕的旅馆里当看管员,冬天大雪封山后,旅馆停业,就只有他们一家人住在旅馆里,旅馆闹鬼,有鬼魂一直蛊惑男人杀害他的妻子和儿子,其实是环境的压抑,使男人变得精神不正常了。这电影拍得真不错,讲述了幽闭的环境对人的影响,怎样一步步把一个正常人逼成精神病患者。”

吴小四缓缓点着头,感慨道:“孤独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

“那也不一定,我就不怕孤独。”这句话是从身后传来的,接着帐篷门帘被掀开,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朱宇,他看向蒋小亭说道:“《闪灵》我也看过,气氛很恐怖,你别说,有些场景跟咱们眼前的处境还真有点像,只不过咱们住的是帐篷,不是旅馆。”

蒋小亭没接他的话茬,反问:“你也睡不着?”

“哪儿啊,我困着呢。”朱宇说着打了个哈欠,然后说,“这不快1点了吗,我出来接班。小四你辛苦了,进去睡吧。”

吴小四对他本没什么好感,也不客气,同蒋小亭道了别,径直钻进右侧的一顶帐篷里——他跟曹睿用一个帐篷,另外两顶帐篷分别住着两男三女,虽然没人会说什么,但那两对情侣还是不好意思公开混居。

“美女,咱俩再接着聊会儿?”朱宇眯着眼说,“就当帮我醒醒困。”

“行,聊什么?”

“接着聊《闪灵》吧,电影是改编自史蒂芬·金的同名小说,你看过原著没有?”

蒋小亭点头,“只要是喜欢的电影,凡是改编的,我都会看一遍原著,《闪灵》的小说也蛮好看,不过我个人感觉,其实根本不用把旅馆写成闹鬼,就算没有鬼,一个人在那种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待久了也一样会发疯的。”

“你是说,幽闭恐惧症?”

“对,不过光是幽闭恐惧症的话还好说,怕的就是引起一连串的并发症,如果长期得不到治疗,这些心理疾病最终会上升到精神层面,到时连生理上也会产生一些奇怪的症状,那就不得了了。”

“是吗?”朱宇微皱眉头看着她,“你好像对这方面很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只是看过几本精神学的教材。”蒋小亭笑了笑,站了起来,伸着懒腰说,“好啦,不跟你闲扯了,我去睡觉,你自己撑一会儿吧。”

“好吧,明天我们接着聊恐怖小说。”

蒋小亭走后,为了打发时间,朱宇继续思考他们聊过的话题。他设身处地地想,假如自己被长期困在一家孤零零的山间旅馆或别的什么类似场所之中,远离人类,远离现代文明,每天只与鬼魂和寂寞做伴,自己最终会不会因为受不了这种压抑而发疯呢?

答案是肯定的,朱宇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在幻想世界中夸大自己。尽管他不清楚医学上衡量一个人心理素质好坏的标准,但是在这方面,自己毫无疑问只是个普通人,一般人承受不起的东西,放在自己这里也是一样。

起风了,朱宇挪了挪屁股,坐到吴小四先前坐过的避风处,戴好防寒服的帽子,双手笼在袖筒里,望着夜幕下的雪景发呆。没多久,本已困倦的他便哈欠连连,上下眼皮渐渐合在了一起。

又一阵风吹来,带来两片雪花,落在他裸露在防寒服帽子外的鼻尖上,他却毫无知觉,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风势渐小,雪却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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