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郡山转乘火车到会津若松,再搭公交车前往汤湖村。在公车站下车时,不知不觉已变天,天空有点阴阴的。我讶异着空气竟然如此冰冷,走进看似萧索倦怠的风景中。

附近似乎有畜舍,粪味刺鼻。这片土地的景致明明很开阔,却莫名给人一种封闭的印象。路旁栗树枝橙伸展,已冒出新芽,但或许是天色暗沉的缘故,像头顶有无数骷髅伸长手。一个瘦削的老公公在一尊尊骷髅的腰际时隐时现,不晓得在忙什么。只见他一手拿着商店皱巴巴的塑料袋,每走几步就弯下腰,似乎在摘采冒出地面的野菜。栗树林更深处,有个老婆婆望着他,胸前睡着以小毛毯紧裹全身的婴儿。

他们会不会知道一些S那件案子的内幕?

我往栗子树林走去。老公公一脸生气的表情,可能天生就是这副尊容吧。我一靠近,他便皱起眉头,神色益发严峻。

“抱歉,请问您听过一个叫S的人犯下的案子吗?”

老公公似乎不明白我的话,一语不发地伸长脖子瞪着我。我简要说明四十三年前发生在村里的命案,但老公公仍是无言以对。

“……您不清楚吗?”

我低头行礼,刚要迈步离开时,老公公总算开口:

“因为我们才住在这里十年,我们是从相马来的。相马就是靠海那边。目前搬到附近投靠儿子。”

乍看沉默寡言的老公公竟意外饶舌。大概是有点感冒,他讲到一半会滋滋有声地吸鼻涕,然后以食指搓人中,看看指侧是否沾上东西,再往长裤一抹。

“只是,我们原本就对那个什么……电视新闻之类的没兴趣。”

语毕,他又重复同样的动作。吸鼻涕,搓人中,看手指,抹裤子。

“可是,听你这么一提倒有点印象。欵,是不是?喂!”

老公公特地唤老婆婆过来,把我的话转速一遍,但老婆婆也毫无所悉。我获得的情报,仅有附近一带或许发生过这样的案子而已。

“不好意思,图书馆在哪里?”

一问之下,老公公不知道,不过老婆婆知道。这里到图书馆的距离,硬要走也是走得到。我向两人道谢,离开栗子树林,朝老婆婆胖胖的手指示的方向前进。低垂的云彷佛快压扁风景,一只瘦得肋骨突出、掉了毛的狗,边走边嗅闻地面。

图书馆没我想象中远,也较我想象中大许多。宽敞漂亮的空间里,摆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只是,同样几乎不见人影。

我不是来调查S的案子。就算要查,多半也挖不出比网络上更多的数据。我的目的,是希望能更深入了解Y子的娘家,那户因买卖会津牛致富的人家。既然是代代传承的望族,或许村史中会有线索。

“噢,宾果。”

不出所料,在题为《图表汤湖村史》的厚重书里就有□□家的记载。除此之外,书中并未举出其他靠中介会津牛成名的人家,所以这应该是Y子家没错。昭和四十年代的大事记那页也写着S的案子,但没提及与□□家的关系。

我翻找馆内的电话簿,姓□□的仅有一户。我向柜台借便条纸和原子笔,抄下住址和电话,顺便抄下出租车行的联络方式,随即离开图书馆。我以手机叫车,对方表示十分钟左右会到。

搞不好,我并非不成材的笨蛋,我不禁这么想。坦白说,我非常兴奋,运动服领口边缘的肌肤彷佛阵阵发热。勇气、行动力,及开拓前进道路的判断力。祖母和父母若看见此刻的我,一定会十分惊喜。就像小学时我拿耗费两天、用免洗筷做成的来复枪现宝,他们一定会带着“这孩子有出息”的神情,互相点头。妹妹也一定会像幼时那般,再次露出惹人怜爱的撒娇表情。帮她打开紧盖的果酱后,她虽不曾道谢,但会以那样的眼神望着我。她总抱怨班上男生又笨又讨厌,经常窝在我房间。要是把向朋友学来的十圆硬币魔术教给她,她就在我旁边反复练习。原本我的所见所闻比妹妹丰富,不过她渐渐追上我,然后赶过我。起初,妹妹似乎感到很高兴,指着院子的昆虫杂草,得意地介绍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也以她为傲。那时候,妹妹还会笑,而不单单是扬起嘴角。

不久,出租车抵达。我告诉司机要去哪户人家,还没听完住址,他便心领神会地发车。

“怎么,帅哥,你是他们的亲戚吗?”

“啊……嗯,算是。”

我随口应付。

年近五十的司机相当健谈,开车奔驰在乡下道路上,还频频向我搭话。

“那栋房子好大啊。我刚被派到这边的分行,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简直吓坏我。你也晓得,厚重的石墙绕了那个家一整圈。”

“嗯,绕了一整圈。”

是这样吗?

“根本就是会出现在电影里的房子,真是吓坏我。啊,我好像一直被吓坏。呃,小帅哥是哪边的亲戚?那户人家女儿的外甥?”

女儿……难道是指S的妹妹?

案发后,捡回一命的S的妹妹据说被□□家领养。她至今仍住在那里吗?杀红眼的S无论如何都无法残害的妹妹,服刑的S在椅脚上留言的对象。

“唔,算是。”

我含糊地点头。

“啊,是吗?对嘛,你们长得很像。”

司机压根没仔细看我的面貌就这么说。

“我没载过她,但经过的时候,好几次从门口瞧见她。那一家的女儿实在漂亮。说是女儿,可是也已不年轻。喏,都能当小帅哥的阿姨了。”

“呃,对,感觉挺漂亮的。”

S的妹妹如今应该是四十三岁。她是哪种类型的人?

“脚那样,是天生的吗?不好意思,问这种事。”

“脚……”

“总坐着轮椅不是吗?”

我支吾其词。司机以为自己失言,瞄了照后镜一眼,尴尬地闭上嘴。

轮椅,原来S的妹妹不良于行?那是天生的,还是S加害襁褓中的她时受到的伤害?不,没这回事。依据网络上搜索到的报导,S虽勒住妹妹的脖子想杀她,但她安然无恙,此外没提及其他外伤。

没多久,灰色风景的尽头便出现司机形容的房舍。马路旁,威武的石墙笔直延伸,石墙上方接着白土墙,松枝从墙后探出头。石墙、土墙和松枝,无不饱吸晚霞密布的天光,发出橙色光芒。

我步下出租车,望进宏伟的黑色大门之间,夕阳下的庭院简直能立刻拿来做成明信片。我按捺涌上胸口的亢奋,用力深呼吸。

S的妹妹究竟在不在?我就要见到她了吗?她看到我带来的椅脚,会有什么反应?毕竟那是S的遗书,写给妹妹的遗书。

我隔着背包确认那封遗书的触戚,边按下门柱上的对讲机,约十五秒后,传出一名中年女子的话声:

“请问是哪位?”

“抱歉突然打扰。那个……我是来送这东西到府上的。”

我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姑且先这么说。没想到,女子回答门没锁,要我进去。于是,我依言踩上踏石,走向气派的正面玄关。快抵达时,镶着方形毛玻璃的门由内侧打开。露面的微胖女子穿着朴素的夏威夷式灰色长洋装,只不过腰际绑着白围裙。她一见到我便瞇起眼,似乎很惊讶,还单手拿着一个小小的物品。那是印章吗?看样子,她误以为我是宅配员之类的。

我报出S的名字,含糊地表明来意:其实我是碰巧发现疑似S留下的文句,觉得送还比较好。不料,女子丰腴的脸颊微微抽搐,从下到上打量我全身。她的眼皮特别厚,像是眼睛上挂着两个欧式蛋卷。她缓缓眨眼,终于出声。

“能请你稍等一下吗?我是在这里帮忙的,无法做主。”

最后,她再次打量我全身便返回走廊深处,没发出半点脚步声。某房间的拉门开了又关。由门缝窥见的屋内景象,该说是意外吗,感觉没怎么收拾。传单、车钥匙、除草剂的箱子等散乱在鞋柜上,走廊一头堆着旧报纸,地上随意放着写有营造商名称的工具箱。——营造商。

此时,刚才的女子现身。

“请你回去。”

我不由得“咦”一声,直盯着对方。

“主人吩咐这种事情一概婉拒。”

“这种事情?”

“就是采访什么的,总之,凡是关于那件案子的全部谢绝。”

看来他们完全误会了。这帮佣的女子究竟是如何传达的?我不禁心生焦躁,但仍慎重回答:

“我要转交S先生的留言,是府上千金的哥哥在牢里写下的留言,我碰巧发现……”

对方打断我的话:

“主人交代,不管有任何理由,都请你回去。”

既然来到这里,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为什么?请再转达一次,我是从东京来的。我偶然在矫正机构产品上、平常从外表看不到的地方,找到S先生用雕刻刀刻的留言。由于是写给他妹妹的,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含意。不过,我想她本人或许看得懂,才……”

令人惊讶的是,我还没讲完,她就抓着门把拉上。我双手攀住要关起的门,女子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自以为是电视屏幕里的名侦探的我,因剧情不断脱稿而不知所措,只顾着不停重复:

“就在这里,我带来那份留言,请S先生的妹妹……”

“不可能的。”

女子以宣告终极闭门羹般的语气说:

“反正……她也看不懂。”

然后门就猛地关上。我在手指差点被夹到的前一秒放开,一股气流撞上鼻尖,内侧传来上锁声。

我只能呆立在门前。我特地跑到这里,还把神秘留言送上门,怎么会这样?

我慢吞吞地右转,踩着一路铺到大门的踏石前进。途中,身后响起奇妙的声音,像同时发出“呜”和“啊”般,拖得很长。那是个女声。回过头,只见一楼走廊的窗帘微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女子面孔。眨眼间,女子九十度转身,那张脸消失在帘缝中,她所坐的轮椅也随之消失,接着便出现推轮椅的年长女子背影,但我还没会意,一切已恢复平静。

那就是S的妹妹、四十三年前惨案的生还者?刚才的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吗?

我下定决心,不查明案情真相绝不回去。

没问题,我有办法,还有另一个该造访的地方。最先发现S家异状的那个泥水匠,据说是经常出入□□家的营造商继承人。而我刚才瞥见工具箱上的商号,若是同一间,只要循址找去,或许就能见到他。

我步出大门,按下手机的重拨键,请出租车行重新派车。等待之际,夜幕急速迫近,抹去四周的景色。背后的门灯点亮。我突然兴起,在灯下取出背包里的椅脚,再次检视断面。我不断变换角度,观察得非常仔细。看着看着,蓦地发现一件事。

“原来……不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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