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已经感受不到任何与音乐有关的东西了。

哪怕是一个旋律,一句歌词,都不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匕首也不带了,微型录音机也不带了。每天都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似乎一阵风就能把我吹到天边去。我稀里糊涂地混了一天又一天。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个人演唱会上都演唱或演奏哪些曲目,事务所的芦田问了我好多次了,到现在我也没有回答他。芦田气得大吼大叫:“你是不是不想搞这次个人演唱会了?”

“也许吧。”我回答说。

芦田气得脸色煞白,嘴唇直打哆嗦,就像一个心理变态的人发作似的:“什么?票都开始卖了,给音乐制作人的邀请信也发出去了,有好几个音乐制作人要来看你的演唱会呢!娱乐界一家出版商还说要给你出CD,现在正准备跟总经销商碰头呢!好几家音乐杂志都想对你这次个人演唱会做独家报道,已经有两家来联系过了……”芦田接连不断指手画脚地说了上面这一大套以后,又郑重地对我说,“不管对你个人来说还是对咱们音乐爱好者协会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呀!”

可是,无论他怎么说,我就是不为所动。

“剩下的时间连一个月都不到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我比你还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追抢劫犯,追到最后不但没追上,自己还摔倒在马路上。跑第二棒的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再次强烈地刺激了我。当我把匕首像交接力棒似的向前伸出去的时候,不但没有人接,反而被抢劫犯的摩托车轮胎弹掉,落在了地上。看着掉在地上的匕首,不,接力棒,我心里充满了比悲伤和寂寞还要叫人难受的虚无感。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向前跑,为了什么在唱歌,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不,不光是不清楚,比不清楚还要严重。别人对于我的跑,对于我的歌的反应,我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了。我真怀念单纯得张口就能说出“因为我喜欢”的中学时代。

在此以前,我好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被无情地翻弄着。我焦躁不安地想尽一切办法要从游涡里挣脱出来。我冲着漩涡怒骂着,在漩涡里横冲直撞,与之展开惊心动魄的搏斗。我生活,我唱歌,都是在跟漩涡搏斗。可是现在呢,突然啪地被甩到游涡外边来了,而外边是一个什么也抓不到的虚无的空间,憎恨也好愤怒也好悲伤也好爱情也好,在这里全都失去了对象,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在虚空中徘徊。

一个人呆的地方,如果还能得到可以怒骂周围的一切、憎恨周围的一切的力量,也许还谈不上孤独。真正的孤独也许正像我现在这样,呆在一个连怜悯之类的感情都产生不了的地方。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所以对陷入了真正的孤独的自己,也不能同情。

尽管如此,到了打工的时间,我还是去便利店接店长的班。这个时候的我,不管是走在僻静的小胡同里,还是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觉都是一样的,都好像走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在这种孤独的状态中,我还能准时去上班,也许说明我还在下意识地等待着什么吧。我朦胧地感到那是一种淡淡的期待,是这个便利店里发生的一切使我陷入了虚无的空间,说不定还是这个便利店会帮我脱离这虚无的空间。

或者还可以说,这淡淡的期待也许跟朝山风希有某种联系。

但是,我的意思并不是想得到她,也不是想把她抱在怀里。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我的意识深处非常清楚,那样做的结果反而会使我陷入更加虚无的空间,连现在这淡淡的期待都会消失殆尽。我会被弹到虚空的尽头,想回到现在的位置都回不来了。

我知道,这淡淡的期待确实跟朝山风希有联系,但我不知道自己要跟她怎样,才能从这虚无的空间逃出去。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朝山风希出现在了我打工的便利店里。

不,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我说不太清楚。当时我正在机械地唱收唱付。按照店里的规定,当顾客把要买的东西拿到收款台来的时候,必须大声报出商品名和价格,还要大声说出顾客递过来多少钱,找给顾客多少钱。趁暂时闲下来的时候,我看了放杂志的书架那边一眼,朝山风希好像就站在那里。

书架挡住了她,我只能借助玻璃窗来观察她。我向她走过去的时候,她好像在有意回避我,我只好利用防盗镜和玻璃窗追踪她。

她长得的确很像风希,但穿着打扮却比我所认识的风希时髦得多。翡翠绿的超短裙,亮闪闪的首饰,浓妆艳抹。我从来没有见过风希这样打扮,莫非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装作整理货架向她靠近,她也好像在装作选择商品躲避着我,不管我向哪个方向移动,她都会给我一个不能直接看到她的死角。当她跟我隔着一个货架时,我跳起来想直接看看她的脸,结果只看见了她那染成了茶褐色的短发。越是看不到她的脸,越是想看,我现在的感觉就像被卷进了一个吸力很大的漩涡。

“喂!交钱!”

收款台那边有人叫了起来。我看看收款台,又看看休息室,新雇来的大学生十分钟以前就该出来了,却还在里边睡觉,工作态度简直没法跟小高相比。我只好放弃对那个长得像风希的人的追踪,回到收款台去收款。

这个风希,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简直可以说有几分妖冶……

我收款的时候,也一直在通过玻璃窗观察她。她分明也在通过玻璃窗看我——这绝对不是错觉。她那双眸子,总是闪烁着一种叫人迷恋的光,红红的嘴唇,在给人一种绝世独立的感觉的同时又觉得非常诱人。

顾客交完钱走了。我离开了收款台,她也开始走动,但我总算捕捉到了她的背影。两只纤细的、指甲盖儿上涂了指甲油的小手随着身体的走动优雅地摇摆,好像清清的流水里轻轻摇摆的芦苇。正因为有流水,才使芦苇显得那么安稳。但是,如果你真的置身于流水之中,就会被卷入那让你喘不过气来的漩涡里,直至被漩涡吞没。

如果是平常那个严肃得有点儿过头的一丝不苟的风希,也许我就不会这么没完没了地追踪她了。而且如果是那个风希,她肯定会直接站在收款台前,毫不客气地喊一声“润平君”的。我对那种优等生似的风希只会感到反感。

但是,眼前这个可能是风希的人——如果是风希的话,肯定展现的是我所不知道的风希真实的一面。这让我感到神秘,所以她才能如此吸引我。

直到现在,我除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此刻的我,突然产生了对生命的秘密的憧憬,我想伸出手去摸摸它,用嘴唇轻轻地吻它,用牙齿轻轻地咬它,用全身密切地接触它,那是一种无法描绘的欲望。

但这不是性欲,而是一种在我看来更为深刻的东西……

也许我所迫求的东西在实质上跟她有某种联系?精神上的某种东西,强烈地渴望跟自己身外的一个存在结合……如果能够结合的话,就算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也没关系,不,不是失去自己的存在,而是一种解放。我想从不自由的自我存在中解放出来,进入到比自我存在更为高级的层次里去。我希望,不,我早就从心底里渴望着了。说也奇怪,近来一直笼罩着我的虚无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又有顾客在招呼我,但我理都不理他们,径直向风希追了过去。就在我觉得紧跑几步就会抓住她的手的时候,她走到店门外边去了。

我正要追出去,一个顾客从我身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上哪儿去啊?还不快收钱!这些东西不交钱就拿走你干吗?”

原来是附近修路的几个工人,每人拿了一瓶饮料等着交钱。与其跟他们争执两句,还不如把那个偷懒的同事叫起来帮我收钱,我好去追风希,于是我赶紧回到收款台,一边收钱一边冲休息室喊道:“平野!”

休息室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是扔下这几个顾客走人呢,还是冲进休息室揪住平野的脖领子把这个不自觉的家伙拽起来呢?正在犹豫的时候,店门开了,又进来一个顾客。

这时,店门开了,奇怪的男人的视线立刻转向店门。借助玻璃窗,我发现他的表情发生了很大变化。扭头朝店门处一看,进来的是O女士。

O女士穿一套黑色的紧身夜礼服,外罩一件双排扣夹克衫,脖子上围一条天鹅绒围巾。大概没有谁像她那样来便利店买东西还穿那么讲究。

O女士进店以后看了我一眼,没拿购物筐就到摆着狗食的货架那边去了。我从玻璃窗里看到,那个奇怪的男人警惕的神色立刻消失,变成了一头食肉类野兽在茂密的森林里看到小动物时候的样子,贪婪而狡猾,眼睛里燃烧着欲望。我忽然意识到他来这里的目的也许就是O女士,他是为了O女士而冒险来到这里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说明什么问题呢?风希在演唱会剧场的后台对我说过的那番话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

店门又开了。从外边进来一个穿着笔挺的意大利名牌西装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一边往店里走一边往名牌钱包里装零钱。店门外,一辆出租车刚刚开动,看来他是付了车钱以后才走进店里来的。他造作地抚弄着头发,摆出意大利电影演员的姿态,在店里四下寻找了一会儿,一看到O女士,马上就满脸堆笑地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

我看到这情形,心想O女士不至于看上这种油头粉面、除了讨好女人以外没有任何才能的小痞子吧。大概是把O女士送到这里以后,O女士不让他进家,给了他一个闭门羹以后,顺便到便利店来的……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O女士微笑着拿起一个狗食罐头来,贱声贱气地跟小痞子发起嗲来。小痞子呢,双手搂住O女士的腰,脸埋在O女士的头发里,忘情地嗅着她的头发散发的香味。O女士呢,对小痞子不但没有丝毫反感,还很满足地笑了。看到这种情形,我心中那个美好的O女士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仅仅有几分姿色,穿着入时的轻浮女人。

是她一个人活得太累,想找一个依靠了呢,还是我原来对O女士期望值太高了呢?我说不清楚,反正我在她那张我曾认为很神秘的漂亮脸蛋儿下面看到了轻浮。

我觉得O女士很可怜。如果没有经历抢劫犯抢劫我们便利店的事件,没有亲眼看见小高被刺伤,没有看见那么多血,特别是如果没有认识风希,以前那个浑浑噩噩的我,看到眼前的情形一定会吃醋,一定会怒火中烧的,就像现在我可以在玻璃窗里看到的那个奇怪的男人一样。

那个奇怪的男人,好像是被深爱着的女人欺骗了似的,气得脸都扭歪了,面部肌肉一个劲儿地哆嗦。突然,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不好!这小子要跑!如果不想办法拦住他的话,以后就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赶紧从收款台里跑出来,下意识地一摸后腰,匕首没带!我这个后悔呀,但回家取匕首肯定是来不及了。我追上去,在他走出店门之前喊了一声:

“喂!这位先生!”

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径直走到了门口。

“喂!请等一下!”我追过去,从后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很狼狈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打算甩开我的手走人。

我抓住他的手腕不放,冲他手上的杂志努了努嘴,尽量用平静的口气对他说:“先生,您手上的杂志还没付钱吧?”

那小子好像没听懂我的话的意思,看看我,又看看他自己手上的杂志,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哦”了一声,把杂志递到我面前,意思是“还给你不就得了嘛”。

“等等!您也不是三岁的孩子,偷了店里的东西,还给我就算了事啦?”

他见我不接杂志,非常惊奇地瞪着我,那意思是:你疯啦?

“请您跟我到后边来。”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冷冷地对他说,“不管怎么说是您偷了我们店里的东西,咱们先不说是否叫警察,您至少得把您的姓名地址什么的留下吧?”

那小子把杂志夹在腋下,脸上浮现出轻蔑和警戒的表情。突然,他把手伸向身后,好像是要掏什么东西。我以为他会抽出一把匕首什么的凶器,赶紧拉开了架势。可是,他掏出来的不是什么凶器,而是一个钱包。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递了过来。

我更冷静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请您跟我到后边来一下。”我抓住他的手腕,强行把他往里边拽。心想,如果你小子反抗,我就揍你个王八蛋!

没想到那小子噗嗤一声笑了,很从容地说:“好好好,跟你进去还不行吗?不就是没留神拿着一本杂志出来了嘛,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嘛!好,我跟你进去,咱们好好儿谈谈,叫店长也好叫警察也好,随你的便,我会跟他们解释的。”说完把杂志往我怀里一塞,转身就要往后边走。我愣了一下,弯下身子去捡掉在地上的杂志。

就在这时,

那小子猛地抬起膝盖,照着我的脸踢了过来。我赶紧用手去挡,已经来不及了。我的下巴受到重重一击,眼前一黑躺倒在地上,耳鸣的声音犹如吉他被谁胡乱弹拨,叫人烦躁不安。突然,黑暗中出现了风希的身影。她无奈地冲我笑了笑,转身离去,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中。别!别丢下我不管!我向风希伸出手去,风希消失的方向放出一道白光,那道白光很快扩散开来,眼前的黑暗一扫而光。

这时,O女士那张漂亮脸蛋儿出现在我的面前。如果光是她的脸的话,也许会给我几分幸福感,不料那个小痞子从她身后钻出来,用嘲笑的口气说:“嘿!躺在这儿干什么哪?”

O女士则傻乎乎地笑着:“我想买点儿炖杂烩,你说,狗吃不吃炖杂烩呀?”

我慌忙欠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离收款台不远的地方。

“多长时间了?”我问O女士。

“什么?”O女士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我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了?”

“什么多长时间了,刚刚倒在这儿的。”

“这么说,那小子还没……”我挣扎着向门口爬过去,看见那小子已经顺着便道跑出去几十米远了。我站起来,只觉得下巴麻木,头昏脑涨,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拔脚就要追上去。

“喂!我的炖杂烩……”

我心里说:“O女士,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不,我已经不打算用这个雅号来称呼您了。关于称呼的问题咱们以后再考虑……用给人吃的炖杂烩喂狗,您就不觉得那是糟蹋东西吗?”

街上几乎没有人,整条大街一望到头,但由于是深夜,我觉得那小子离我挺远的。我看见他等了一个红灯,绿灯一亮,他跑过马路,向一辆白色轿车奔了过去。

“他妈的!”我大骂一声,想截一辆出租车,可每辆从我身旁驶过的出租车上都有客人。我不敢再犹豫,急忙跑回店里,冲进休息室,只见那个比我大两岁的大学生还躺在沙发上看黄色杂志呢。

看见我怒气冲冲地进来,他恬不知耻地说:“啊,马上就看完了,我这就出去……”

我一巴掌把他手上的黄色杂志打飞,抓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拎起来:“把你的摩托车钥匙借我用用!”

“什么?”

看着他那慢吞吞的样子,我急得心里直冒火:“你的摩托车不就在门口放着呢嘛!借我骑一下!”在他犹豫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腰上挂着的摩托车钥匙,也不等他同意,一把就扯了过来。由于用劲儿太大,把钥匙链都扯断了。

“哎呀……”

“哎呀个屁!过来!”我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拽出休息室,拽到小痞子面前,“你们要买炖杂烩是吧?跟他说!”说完又把大学生拽到炖着杂烩的电炉前,“先洗洗手,然后按照人家的吩咐捞杂烩!”

吩咐完毕,我飞奔而出,跑到大学生的摩托车前,把钥匙插进锁眼儿一拧,发动了车子。妈的!这破摩托车,就会唱这种可怜的歌!

我加大油门儿,朝那辆白色轿车冲过去。那小子是车头朝这边停的车,刚刚掉过头去,还没有来得及加速。

太好了!看你小子往哪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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