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得上司同意之后,俺请鉴别科搞录音的同事把润平的磁带转录到卷盘磁带上,跟河原崎为首的搜查本部的刑警们一起对着监控录像的录像带听,这样就使原来没有声音的录像带有了声音。

润平的磁带里,有他在各种场合录的歌词和曲子,乱七八糟的。在最后十五分钟的带子里,录下了抢劫犯进店抢劫行凶过程的全部声音。

他正在哼一首大概是初具雏形的曲子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嗨!”

声音离开润平有一段距离。

通过跟录下来的画面对照,这喊声应该是那个蹲在日用杂品货架边上那个奇怪的男人发出来的。他喊过之后问道:“这个,就这么一块啦?”声音里包含着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愤怒。他手上好像拿着一件商品在摇晃,由于货架挡住了他的手,看不见他拿的是什么。

奇怪的男人虽然离开润平的录音机有一段距离,但可以听得出他的声音是低沉而僵硬的,跟润平那柔和的声音有很大区别。

润平听见了那个奇怪的男人的喊声,拿着录音机的手放了下去。就在这时,戴着面罩和头盔的抢劫犯闯了进来。润平的录音机录下了抢劫犯独有的慌乱的脚步声。

“Money!”抢劫犯大喊。由于他离润平比较近,声音很清楚。

“Money!Money!”抢劫犯恐吓着大叫。

短暂的沉寂。但沉寂之中好像可以听到恐怖的尖叫和哀鸣。画面上,润平、奇怪的男人,还有藏在书架后面的小高,都僵住不动了,甚至可以让人产生摄像机出了故障的错觉。

“Hurryup!”抢劫犯催促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画面上,一把匕首指向润平前胸。

“Nomoney,killyou!”虽然戴着面罩,仍然可以听出抢劫犯的发音属于高音,但语调有些奇怪,不像是英语国家的人。

搜查本部的警察们和俺一起对着录像反复听了润平的录音机录下来的声音。根据最近被抢劫的便利店店员们提供的情况,这个抢劫犯跟抢劫那些便利店的抢劫犯肯定是同一个人。

抢劫犯大叫了几声之后,用匕首划破了润平的脸。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磁带上没留下任何声音。看着润平那害怕的样子,俺手心直出汗。

紧接着听见的是润平打开钱箱的声音、抢劫犯抓钱的声音和硬币滚落到地上的声音。这时画面上出现了举着墩布的小高,只见他从后面悄悄地接近了抢劫犯。就在抢劫犯抓起第三把钱往口袋里装的时候,小高的墩布向抢劫犯的脑袋砸了下去。

“当心后边!”有人喊了一声。抢劫犯听见喊声慌忙回头,小高的墩布砸偏了。

反复地听了“当心后边”那声音以后,可以肯定那不是润平发出来的——可怜的润平,一直认为是自己喊了那么一嗓子。

再三对着录像放录音,终于可以认定那喊声是那个奇怪的男人发出来的。尽管这画面是他身后的摄像头摄下来的,只能看见他的后背,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看见他的头向前动了一下,身体也动了一下,跟发出喊声的时候完全吻合。

河原崎跟别的警察也都这么认为。

润平担心的事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这盘磁带证明了他跟抢劫犯不是同伙。

河原崎虽然说这也不能完全排除润平是同伙的可能,但已经决定把搜查重点放在那个奇怪的男人身上了。

那个奇怪的男人为什么要大喊一声“当心后边”呢?他随后跑了出去,是去追抢劫犯呢,还是本来就跟抢劫犯一伙,一起逃跑了呢?查看了其他便利店的监控录像以后,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没有在别的犯罪现场出现过。

除了破案,俺更感兴趣的,确切地说是俺感到疑惑的,是润平的磁带里录下来的其他内容。磁带开头部分录下来的歌词,有一段说要把恋人的胸膛切开,歌词是这样的:

“如果你说你能理解我的话……我可能要用刀切开你的胸膛……我要看看你所理解的我,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是怎样一张扭曲的脸,是怎样丑陋无比的打扮……爱上了这样的一个我的你,那么热烈地拥抱过我的你……多么可恶多么可恨多么可爱……我要搂着被我切开了胸膛的你,跳舞一直到天亮……”

从润平的歌词里,俺理解了他的困惑:即使是由于爱而结合的两个人,也不一定真正地互相理解……别人眼里的自己,跟自己眼里的自己是一样的吗?别人眼里的自己和自己眼里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呢?

“用刀切开你的胸膛”那句歌词,让俺联想到被切开了胸膛的小高,和那些失踪以后被残酷地杀害了的年轻女性。俺不能马上把润平跟那些女性失踪的案子联系在一起,但他确实是经常深夜在街上徘徊。他在录下他的歌词和曲调的时候,总是说出录制的时间和地点,什么区,什么街道,说得非常详细。

他常常一边走路一边录制,磁带录下了他的脚步声,也多次录下了女人的高跟鞋的声音。开始这高跟鞋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俺的注意,但是,在一次高跟鞋的声音出现以后,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吹起了口琴。他说的那句话是:

“九点几十四分,音乐形象,子安町二丁目”——是俺住的公寓的地址!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胸膛,俺不由得颤栗起来。俺决定再去见见润平。于是俺向河原崎请示说,俺要去向润平了解一下那个奇怪的男人的情况,当然俺的目的不是这个。俺心里明白,俺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甚至是非常愚蠢的,但是为了破案,哪怕只有一点点线索也不应该放过。

俺事先打电话跟润平联系好了,可俺赶到他那里时他却不在家。门上贴着一张画有地图的纸条,说他在浅川边上的北野公园里等俺。

俺按照地图的指示,来到浅川边上那个很大的北野公园。公园里树木的叶子已经开始变色,四照花的红叶子显得特别鲜艳。

在见到润平之前,首先听到的是他的吉他声,他弹的是一首急促而高昂的曲子。

“我经常到这儿来弹吉他。我那个破房间隔音不好,就是弹舒缓的叙事曲,也会影响别人学习或休息。”润平坐在堤岸上,把他心爱的吉他抱在怀里,看着潺潺的流水对俺说。从表情上来看,他心里好像很不平静。或许他已经意识到那声“当心后边”不是他喊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俺怕弄脏了俺身上穿的浅驼色长裤套装,没有像润平那样直接坐在堤岸上,而是蹲在了他的身边。

他把他用来记录歌词和曲子的笔记本往地上一扔:“坐嘛!”

“可是,这笔记本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重要的不是本子,而是写在上边的字!”他的话听起来好像很粗鲁,很生硬,但他那颗善良的心让俺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俺再次感觉到对他的怀疑是非常愚蠢的。

“那……谢谢了。”俺带着儿分歉意,坐在了他的笔记本上。堤岸的斜坡上是碧绿的草坪,草坪的边缘镶着水泥框,水泥框那边是茂密的水草,河水轻柔地流淌着,虽然有些污染,但由于阳光的反射看不清水质,给人的感觉还是很美的。

“宫泽贤治如果听到这流水声,会怎么描写呢?”俺终于找到一个话题,先开口了,“他的故乡好像是在北上川吧?”

“跟宫泽贤治活着的时候的河流相比,现在东京的河水等于泥粥,宫泽贤治听起来应该是咕嘟咕嘟的,不,也许更过分……我到那边去过。”

“哪边?”

“北上川。”

“真的?你去过宫泽贤治的故乡?”

“那并不是一次伤感的旅行。从老家来东京之前,我搭上一辆拉货的大卡车,去北上川流浪了三个月。也许是出于偶然,我碰上了一辆挂着宫泽贤治的故乡岩手县车牌的大卡车……也许不是出于偶然,而是我心底多年的愿望。猛一看,那里的风景很美,可是走到北上川边上一看,水里有不少垃圾,水面冒着泡。宫泽贤治所描写的声音,在日本也许永远都听不到了。”说完他捡起身边的一块小石子扔到河里去,河里传过来“咚”的一声响。

这声音跟以前应该是一样的吧——俺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问道:“你为什么不在房间里等着,偏要跑到这里来呢?”

“因为我想使劲儿弹一会儿吉他。”

“俺还想听那些可以渗入人的心灵深处的布鲁斯民歌……”说到这里,俺不由得叹了口气——谎言!完全是谎言!俺为俺的谎言叹气。但是刑警的责任感让俺平静下来,有时候是需要谎言的,否则无法抓住那些凶恶的罪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跟润平在一起的时候,俺就做不到撒谎不脸红。不过,为了那些被无辜地杀害了的年轻女性,我必须继续撒谎。可是,坐在他的笔记本上对他撤谎,真有点儿坐不住,俺禁不住欠了欠身子。

这时,润平说话了:“没办法,那小子来过了,我在屋里呆不下去!”是一种非常不满的口气。

“那小子?谁?”

“你那位可爱的同事河原崎。”

“河原崎先生?他来过了?”

“……你不知道啊?两个小时以前。咚咚咚使劲砸门,开门一看,是他沉着脸站在门外。那小子刚回去你就来电话了,我想换换空气,就跑出来到这儿来,一边弹吉他一边等你。”

“河原崎先生为什么要来找你呢?”

“我怎么知道?一进屋就到处看,一边看还一边挑毛病,这儿太脏啦,那儿太乱啦,还问我,总是录那种磁带吗?我讨厌那个混蛋打探我的秘密,特别生气,但还是把我以前录的磁带都给他了。”

“以前录的磁带?在哪儿放着来着?”

“那等于是我的日记。我从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录了,有一大堆呢。”

“上次去你家,并没有见到啊。”

“在壁橱里堆着呢。”

“你当着河原崎的面把壁橱都打开了?”

“是。”

俺想起了他那个小房间。除了壁橱能藏起来点儿东西以外,几乎全都暴露在外边。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为俺曾经怀疑过他感到难为情,俺不由得想起了俺那痛苦的过去。

这时,他又说话了:“他问我,一边走路一边录些歌词和曲子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容易产生创作灵感。没想到那个混蛋哼了一声挖苦我说,是在找哪家阳台上晾着女人的内衣吧……”

“河原崎先生就问了这些问题?”

“还问了关于那个奇怪的男人的事,就是喊了一声‘当心后边’的那个奇怪的男人……”

说到这里,润平沉默了。他曾怀疑那是他自己喊的,现在的他应该怎样一种感想呢?

“他问了我好几遍,”润平接着说,“问多少遍我也不知道啊……只不过是个顾客,知道才见鬼呢。我只知道他最近这一个月以来,经常在那个时间来店里买东西,自然就有点儿印象,但是我根本就没有留意过他的长相有什么特征,也没有跟他说过话……”说到这里,他突然使劲扒拉了一下吉他弦,抬起头来,“……那个人,跟抢劫犯是一伙的?”

“不知道,但至少应该是一个重要的证人。你现在就是再看见他也认不出来吗?”

“因为那个混蛋曾经叫我很生气,说不定见了面能认出来,但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长相。”

“……是这样。”

“那个……河原崎,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好像跑到我打工的店里,跟我们店长说过我被怀疑错了……店长给我来电话说,今天夜里就可以上班了。这个河原崎到底怎么回事?”

河原崎一边说还不能完全排除润平是抢劫犯的同伙的可能性,一边关心他的工作,想得比我还周到。他到润平这里来的目的也许跟我一样,是怀疑。但是他明明知道我来,还特意赶在我前边,并且连壁橱都检查了。他这些过分的行动是为了帮助润平吗?莫非是一种父爱?

“你准备回便利店打工吗?”

“店长说,如果我被警察怀疑是冤枉的,就让我回去继续在他那里打工。你不觉得他这样说太过分了吗?我还得考虑考虑……对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跟河原崎的目的基本上一样。”

“也是为了那个奇怪的顾客的事啊?”

俺看着河里的流水,没说话。

“你能把那盘磁带还给我吗?那是瞬间冒出来的灵感,现在不可能再想起来了。”

“……原带还不了了,不过,复制的可以还你,可以吗?”

“啊,可以。”

“那你到俺家来取吧。你不是知道俺在哪儿住吗?”

“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在哪儿住?”润平吃惊地眨着眼睛。

“……俺

的……地址,你不是录下来了吗?”

“简直是莫名其妙!”

“抢劫犯抢劫那天,大概是你上班的路上录的吧。”

他转过脸来认真地看了俺一会儿,摸了摸俺挂在肩上的挎包,突然大笑起来:“是吗?那个人就是风希小姐呀!”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我说怎么老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呢。不过,对于我来说,音乐形象比本人的形象更为重要。虽然当时我被你吸引住了,但跟在你后边走的时候我除了音乐构思以外没想别的……只是我的音乐形象跟风希小姐本人完全不一样,完全是另外一种女人。而且我是跟在你后边走,过后当然就想不起你长什么样来了。况且紧接着就发生了抢劫案……是吗?原来是你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

“怒容满面,腰板儿挺得笔直,高跟鞋敲在马路上哒哒地响,风希小姐走路的姿势是在警察学校训练出来的吧?”

“你在哪儿看见我走路了?”

“去打工的路上偶然看见你的。当时我真的被你吸引住了,我觉得你肯定能启发我的灵感,让我创造出令人满意的音乐形象,所以就一直尾随你到家。”

“尾随……”

“你可能会认为我有变态心理吧?我没有变态心理,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有时候也有。我觉得我是被人叫着跟她走。夜深人静的街道上,互不相识的一男一女,拉开一定的距离向前走……既给人灵感,又给人刺激。那种感觉,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虽然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风希小姐,但我尾随你走了很长一段路,而且在你家公寓楼下录音来着。”

俺也想起来了。俺把窗帘拉开一道缝,看见楼下站着一个年轻人。对,那天,俺刚把那些被非法监禁以后又被杀害了的年轻女性的资料拿到手,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大概自己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也表现出来了吧。

“糟糕!要下雨!”润平看了看天,突然站了起来。

可不是嘛,刚才还在反射阳光的河面,现在变得混沌起来了抬头看看天,乌云正向这里涌动,吹在脸上的风也变凉了。

“我可不想让雨水打湿了我的吉他。”

“没关系,俺带着雨衣呢。”俺也站起来,先把他的笔记本还给他,然后拉开挎包的拉链,准备为他拿雨衣。

“随身带雨衣啊?”

“作为一个刑警,这是必备品。”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拽那件便携式雨衣,可是雨衣放在最底下,好不容易拽出来了,挎包里的资料也被带出来,散乱在草坪上。俺慌忙蹲下身去检,润平也蹲下来帮我捡。

“哎?这女孩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润平看着他检起来的最后一份资料上的照片说,“这个女孩子……经常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

俺心跳加快了,接过润平递过来的资料一看,原来是那个从泰国来的十九岁的女孩子,一个月以前失踪的。由于她是非法滞留,失踪后她以前打工的店也没敢跟警察联系,因为雇用非法滞留者是违法的。一个星期前,跟她一起从泰国来的一个朋友找到一家非政府组织,哭着求他们帮忙,这才由那家非政府组织出面跟警方联系,发出了寻人启事。

“……润平君认识她吗?”

“说不上认识……只不过她经常来我们店买东西而已。”

“她住在哪儿?叫什么名字?是怎么样一个人?经常跟谁在一起?”俺一下子发出了一连串的询问。

“你冷静点儿好不好?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回答你哪一个呀?”润平苦笑了一下,但又好像在俺的表情里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认真地想了想说,“……名字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住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她经常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自然就有印象。我没跟她说过话,她也没跟我说过话。除了每次进店,她都很开朗地对我说声晚上好,离开的时候也说声谢谢以外,没有说过别的……总之我对她印象不错……哎呀,下起来了。”

俺那本来还算平静的内心泛起了波纹。不知是因冰凉的雨点,还是因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俺微微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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