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车倒到自家的车库前。

一辆很不显眼的国产车。见到这辆车的人,恐怕会有人说它是白色的,也会有人说它是灰色的。这种车型遍地皆是,在哪儿都可以看到。

他用遥控器把车库的卷帘门打开,把车倒进去以后,又用遥控器把卷帘门关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卷帘门徐徐降到底。车库里变得黑咕隆咚的,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在车里坐着,等待着自己那兴奋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卷入那样一个事件里。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从车上下来,打开了车库里的灯。狭窄的车库被荧光灯照亮了,他锁好车,往车库后部走去。

车库后部的墙上有一扇门,打开门,上几个台阶就是他家的大门。这所房子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可以从车库直接走进家里。

房子是一座普通的日式二层小楼,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不过二十多年前他的母亲请建筑公司翻新过,所以看上去还不太旧。房子离八王子火车站不远,附近有两个小学校,还有大型住宅小区,属于居民较多的地带,但由于离开主要交通干线比较远,周围还是很安静的,有时甚至听得见北边的多摩川潺潺的流水声。

他掏出跟车钥匙串在一起的门钥匙打开家门,眼前一片光明——他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关灯。锁好门,又利用门旁边的并联开关关上了车库的灯。脱鞋的时候,发现皮鞋上有血迹。

“一定是那个便利店的店员的血……”他想。

他提着鞋穿过宽敞的客厅,打开浴室的门,把鞋放在浴室里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浴室里放着好几张叠好的郊游时用来铺地的塑料布。

走出浴室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然后凝神静气地看着天花板,好像要听听上边有什么动静。其实听也是白听,因为在他六岁上小学那年,母亲为了能让他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整个房子都是隔音设计。

他从碗柜里拿了四个高脚杯放在桌子上,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红葡萄酒,然后拿起装狗食的纸盒摇了摇,没有一点儿响声,知道是空了,于是把纸盒扔进垃圾箱,从放食品的架子上拿了一盒饼干。他把所有的东西放在一个很讲究的托盘里,又拿上一个起瓶盖的起子,再次穿过客厅,顺着大门一侧的楼梯上楼。

二层楼道的两侧都有房间。他托着托盘推开了右侧房间的房门。

这是一个非常整洁的房间,大红地毯,高档家具。他把托盘放在红木桌子上,按下组合音响的放音键,一边听音乐一边换衣服。

明快的曲调充满整个房间。那是一位日本的女歌手演唱的通俗歌曲,曲调轻松明快,歌词的主题是失恋,但强调不要因失恋而垂头丧气,要向前看。这首通俗歌曲很受女高中生、女大学生和年轻女性的欢迎,已经跟他离婚的妻子以前为此曾嘲笑他“不像个男人”。

胡说什么呀?这首歌有什么不好?曲子也好,歌词也好,可以给失恋的人们精神上的安慰,鼓励他(她)们擦干眼泪,迎接新生活,还鼓励说,不要丢掉理想,要沿着自己选定的路一直向前走。

他在女歌手那透明感很强的歌声中脱掉外衣,挂在衣架上,然后一边随着音响哼着歌,一边把内衣、短裤、袜子逐一脱掉,站在房间中央的一个大穿衣镜前欣赏自己的裸体。

虽然没有经过锻炼,但刚刚三十一岁的他身材还是很匀称的。五官说不上漂亮却也说得上端正,给人的印象是恬静温和,初次见面一般都会对他产生好感。

他披上一件深蓝色的睡袍,继续哼唱着:“不要丢掉理想,你所信赖的人,一定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走到摆着高档电脑的写字台前,拉开抽屉,从摆得整整齐齐的软盘旁边拿出一把银白色的钥匙,又回到红木桌子那边,端起放着葡萄酒和饼干的托盘。

“不要只是被动地等待,真正的爱,是需要用裸体去追求的……”

他在歌声中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在了对面房间的门前。由于房间的隔音效果好,听不见里边有任何动静,但隐约可以闻到一股臭味儿,是那种馊汗味儿、霉味儿和臭肉味儿混合在一起的味儿。房间里好像使用了芳香剂,结果反而更让人觉得恶心。

他左手端着托盘,右手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臭味儿更大了,冲撞着他的鼻黏膜,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臭味儿,很爽朗地喊了声“我回来了!”

进屋以后,他马上按下门旁边的电灯开关,一种模模糊糊的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原来这个房间上上下下都贴着那种郊游时用来铺地的半透明塑料布,连窗户带房顶上的日光灯都贴上了,像一个封闭的密室,也像一个菌类培养室。

不,不是像!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一个菌类培养室。他在这里培育着未成熟的爱,他要把这未成熟的爱培养成真实的爱,就像培养菌类那样……

“今天我卷入了一个根本不该卷入的事件。”他继续爽朗地说。地板上铺着好几层塑料布,走上去就像走在地毯上,柔软而舒适。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木制大方桌,桌子周围摆着四把椅子,其中三把椅子上坐着人。

“爸爸,我回来了!”他先向左边椅子上坐着的一位头发花白、穿白色睡袍的人打招呼。接着又微笑着对右边椅子上坐着的、留着齐肩短发、也穿着睡袍的人说:“妈妈,我回来了!”随后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拿起三只高脚杯,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

他一边用起子起瓶塞,一边靠近第三个人,问:“你知道我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吗?说出来肯定吓你一大跳。这种事难得碰上一回的。”第三个人坐的椅子跟别的椅子有所不同,除了看上去非常结实以外,椅子下边还有一个换气扇似的东西在呜呜地叫。椅子上坐着的人呢,是一个身材极好的女人,可惜身上散发着臭味儿。

他靠近女人的脸说:“今天的早饭就免了吧,没想到在便利店会卷入那么一个事件。不过嘛,那可称得上是个杰作。来,咱们干一杯红葡萄酒!”他分别往四个酒杯里倒满玫瑰色的液体,然后拿起装饼干的盒子,走到墙角处往喂狗用的盘子里放了几块饼干,“对不起了派鲁,狗食也没买来,你就凑合着吃饼干吧。”说着摸了摸坐在墙角里的那条柴狗的头。

他回到桌子旁边,举起酒杯说:“来!干杯!”说罢分别轻轻碰了碰桌子上的三个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在长发女人对面坐了下来:“就是你常去的那个便利店。还记得吗?一个月以前,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忘不了吧?”他又用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女人面前的酒杯,“为了美好的回忆,干杯!”

他一口气把杯中酒干了,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我在那个便利店里,又看上了一个女的。她比你的皮肤白,也比你个儿高,穿着紫色套装,显得挺时髦,也很高傲。我敢肯定她也是个单身女人,因为她买了些什么东西,我都看见了。她跟咱们一样,也养着狗呢。大概急着找男人吧,没准儿连做梦都渴望男人紧紧地抱她呢,怪可怜的……怎么?我这么说你吃醋啦?嗨!问你呢!吃醋了吗?”

他站起来走到长发女人身边:“吃醋是什么意思你懂吧?虽然你不是日本人,也不会不懂吃醋是什么意思吧?婕拉西小姐,你吃醋了,对不对?傻瓜!用不着吃醋嘛。只要你能够理解我和我的父母,我是不会抛弃你的。我也好我父母也好派鲁也好,是不会以脸蛋儿和身材来决定我们所喜欢的人的。皮肤的颜色啦,国籍啦,都不是问题。”他把手放在女人裸露的肩膀上,那个褐色皮肤的女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不是日本人,并没有影响我选中你嘛。我相信你能为了理解我和我的父母做出努力的。”他微笑着,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的肩膀,“刚才呀,在那个便利店,我碰上了抢劫犯。穿一身黑,戴着黑头盔,用匕首顶着那个年轻店员的前胸,用英语威胁他。就是那个年轻的店员,你不是经常跟他打招呼吗?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是不是啊?”

他抓住女人的肩膀使劲儿掐,可是,女人一动都不动。

“那个店员是个混蛋!这种打工的,都是找不到正式工作的社会渣滓。还拿着个录音机似的东西对着嘴自言自语地瞎叨叨呢,简直是个神经病。对,就是神经病!塑料布就剩一块了,我问他吧,他就像着了什么魔似的,理都不理我。就在这时,抢劫犯闯进来了。”

他的手从褐色皮肤的女人肩膀上离开,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喝完以后,他喘了口气,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当时我也愣住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抢劫犯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因为当时我蹲着呢,他看不见我。抢劫犯用匕首顶着那个店员的前胸,吓得那小子直哆嗦。抢劫犯抢了钱正要走,他身后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店员,那个店员举起一把墩布就向抢劫犯头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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