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迷迷糊糊地开开门,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拉开了电灯。

俺上班的时候穿的是职业妇女常穿的那种平底鞋,但回家的时候换上了高跟鞋。在丸之内一带上班的职业女性时兴上班穿高跟鞋,下班穿平底鞋,我反其道而行之,上班的时候穿平底鞋,下班回家的时候穿高跟鞋。

俺把购物袋扔在厨房里,走向俺那不到十平米的卧室,挎包从无力的肩膀上滑落到地上。也不管会不会把套装压坏了,没换衣服就倒在了床上。

最近由于忙着破案,那个声音不在俺耳边叫了。不是俺忘了,而是俺把那个声音暂时存放到意识深处去了,这不,那个声音又开始在俺耳边叫了:“快来找我呀……快点儿来找我呀!”

“知道,俺知道。”

“知道啊?在找啊?真的吗?真的是在拼命找我吗?”

“当然,当然在找啊!”

“可是,我回不了家啊!”那个声音悲愤地抗议着,“我还在那个深夜里徘徊呢,在你抛弃了我的那个深夜……”

“俺没有抛弃你。”内心充满了负疚感的俺,用肯定的语气强调着,“俺根本就没有抛弃你,俺找了你好久好久,现在也还在找你,还在继续找你……”

想喊出声来,可又不能喊出声来,俺憋得在床上翻了个身。

面前出现了一双发光的眼睛,吓得俺尖叫了一声,心脏一下子停止了搏动,紧接着又狂跳起来。

“尼奇……是你呀!吓死我了!”俺定睛一看,原来是跟床一般高的玻璃茶几上坐着的那只叫“尼奇”的身上有茶色花斑的白猫,正默默地盯着我呢。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俺早就认识隔壁女大学生养的这只猫。因为这座公寓禁养宠物,所以偷着养猫养狗的住户从来不让猫狗外出。这只猫原来是一只没有家的野猫,在公寓附近转悠的时候,隔壁的女大学生经常给它吃的。有那么一天,它悄悄地跟着那个好心的女大学生上楼,赖在她的房间里不走了。俺本来就不讨厌猫,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小公寓只有十八个住户,负责这个公寓物业管理的是半公里以外的一家房地产公司,难得有人来这里看看。

隔壁的女大学生白天经常逃学在家睡大觉,晚上在某个夜总会打工却是出满勤,这个时间她应该是把“尼奇”锁在家里的呀。

“不好!忘了关窗户了!”俺惊叫了一声,起身检查了所有的窗户,没有开着的。下意识地隔着窗玻璃往外一看,只见公寓前边站着一个男人,他把右手捂在嘴上,好像在说着什么,怎么看也不像个正常人。在这寒冷的秋夜,只穿一件短袖T恤衫……对了,这不是刚才在胡同里跟俺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吗?莫非他是尾随俺来的?要是那样的话,真不该一进家就开灯,那不等于告诉他俺住在哪个房间里了吗?

独身女性需要注意的事情之一就是:晚上回来晚了,千万不要一进门就开灯。那样做等于把自己的房间告诉坏人。

这时,那个男人抬起头来向上看,俺赶紧藏在窗帘后面。在三楼上,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看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向上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突然,身后有响动。俺本能地回过头去,在警官学校学过的动作忘了个一干二净。

“啊……”大门开着一道缝,刚才进家以后没有把门锁好。俺已经记不得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了。从我这个角度,看得见大门和虚掩着的卫生间的门,却看不见厨房,莫非有坏人藏在厨房或卫生间里?

俺没有立刻走过去。职业习惯和长期以来独身女性的生活经验告诉俺,直接走过去是危险的。俺开始四下搜寻俺那个挎包。挎包掉在了卧室和厨房之间,幸运的是挎包带伸向卧室这边。俺蹑手蹑脚地匍匐着移过去,穿着长筒袜的脚直打滑,样子好狼狈。要是什么人都没有的话,简直就是小丑表演嘛!

不!不对!即便是什么人都没有,也得当成有人!在警官学校的时候,为此不知挨过教官多少回骂。“年轻人!你知道多少警察由于轻易认为什么人都没有而丢了性命吗?!”

总算抓住了挎包带。刚把挎包拉过来,突然觉得小腿碰到了一个又软又热的东西。扭头一看,又是“尼奇”!

俺瞪了它一眼:尼奇!别老吓唬俺嘛!

“尼奇”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道对它一向和气的俺为什么要生气。

俺不敢有丝毫大意,轻轻拉开了挎包的拉锁。挎包被文件塞得满满的,那些文件里,有我正在经手的一个案子的资料复印件。案子是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发生的连续抢劫案。最近,在俺们八王子市警察署的管辖范围内,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种案件。根据目击者提供的情况和监控录像来判断,犯罪分子可能是同一个人。犯罪分子穿一身黑,戴着骑摩托车时用的头盔,手握一把硕大的匕首,用发音很怪的英语叫喊着“Money!Money!Nomoney,killyou!”(钱!钱!没钱就杀了你!)然后强行打开钱箱,大把大把地抓走现金,夺路而逃。

警察署里有人认为犯罪分子可能是从某个贫穷国家来日本打工的。俺虽然是负责侦破盗窃案的,上边也让俺参加了这个抢劫案的侦破工作。因为俺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支援东南亚贫困国家的志愿者活动,会说一点儿泰国语和马来语,加上目前负责侦破抢劫案的刑警人手不够,上边命令俺加入了负责这个在便利店里发生的连续抢劫案的侦破小组。

由于俺本来不应该属于这个侦破小组,上边根本就不给俺交代工作。俺再三要求,才给了俺这些复印件。还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你先大致看看吧。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新手,参加这个侦破小组,希望能对你将来办案子有些参考作用。”

世界上爱说“不管怎么说”的家伙怎么这么多呀!想跟俺结婚的人说:“不管怎么说,先结婚在一起过吧!”不希望俺当警察的人说:“不管怎么说,先辞了你那个警察,不管怎么说,为了家里人也应该……”

俺知道希望俺马上就辞职的人是谁,就是俺们警察署那个叫赤松秀树的科长。但是,俺不能辞职,俺非得把那个俺想找到的人找到不可。

这些复印件里,还有三年来十六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在东京失踪后,家人报警时填写的表格和照片,以及最近在八王子市警察署管辖区域内被发现的两具女尸的检验报告,她们的名字跟那些失踪女性之中的两个人同名同姓,不过,因为尸体严重变形,单从她们的照片来看,根本无法跟那两具女尸对上号。

俺把那些资料的复印件掏出来轻轻放在桌上,把手伸进挎包里找起俺的武器来。像俺这种找法,紧急时刻绝对来不及。

“要是在美国,像你们这样的警察,早就被犯罪分子打死了!”

警察学校的教官不只一次地这样煞有介事地教训过我们。

“可是教官,在美国,警察可以带枪回家。”俺不服气地说。

“你要是在美国,当然可以随时带枪。不过,就算你带着枪,能在关键时刻扣动扳机击毙犯罪分子吗?”教官毫不客气地挖苦俺。

总算在挎包的角落里把护身用的家伙摸了出来,那是一个可以放出高压电流的电棍,能把人电得短时间内动弹不了。这个电棍俺一次都没用过,从来都是把套子套得好好儿的放在挎包的角落里。要是真让俺把手枪带回家来,俺也会拔掉弹夹,套好枪套,放在挎包的最下边的。

摘掉电棍的套子,打开开关,就像抓着一支手枪,双手举着向厨房移动。

“朝山警官,要是没有人在厨房里,多滑稽啊!”俺故意把嘲笑自己的话说出声来,给自己壮胆。除了给自己壮胆以外,俺还有一个目的:如果真有坏人潜伏在厨房里,知道了俺是个警察,恐怕就不敢反抗了吧。

俺右手举着电棍,腾出左手抓住“尼奇”的脖子,心里对它说,对不起了“尼奇”,谁叫你刚才吓了俺一跳来着,这是对你的惩罚。

移动到厨房的拐角处,俺先把“尼奇”扔了进去。“尼奇”摔在地板上,嗷地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俺举着电棍冲进了厨房。

厨房里没有人。俺立刻转身冲向卫生间,一脚把门踹开。

一个黑影向俺扑过来,伸出双手来掐俺的脖子。这回俺用上了在警察学校里学来的格斗技术,左手啪地将对方的手腕打到一边,右手紧握电棍,捅在对方脖子上。俺仿佛听见了高压电流放电的声音。

对方的身体痉挛着向俺倒下来,俺正想再放一回电,对方已经瘫倒在地上了。长长的头发扫过俺的手腕,卧室的灯光照在对方那粉红色的衣服上。

是个女的?俺不敢放松警惕,右手握着电棍,保持着随时可以放电的姿势,打算用左手去撩她的头发。

还没等俺伸出手去,“尼奇”已经撒娇似的叫着扑到它的主人身上去了。

“我本来想把咱们的朝山警官吓一跳来着,结果……”隔壁的女大学生木崎京子躺在俺床上,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今天有点儿感冒,没去打工。听见你回来,想带着尼奇来你这里玩儿一会儿,你不是没关门嘛。进来一看,你在床上躺着呢,就想吓吓你……”

结果,被俺朝山警官用电棍电了一家伙。要是把手枪带回家来,今晚非出人命不可。

“对不起,京子……”

“不用道歉了,我这是自作自受嘛。”

“去医院看看吧。”

“不要紧了。刚才有点儿恶心想吐,这会儿没事儿了……刚才你说你是警官,让我大吃一惊,是刑警吧?”

“隶属刑警队……”

“专门抓杀人犯的?”

“不,抓小偷的。根据人们东西被偷以后报警时提供的情况,抓小偷,一点儿都不惊险,更没有一般人想像得那么浪漫。”

“为什么瞒着我?”

“没有瞒你呀。”

“你只说过你是公务员。”

“警察也是公务员嘛。”

“我承认警察也是公务员,不过差别太大了。特别是女人当刑警,太……”

京子没有把话说完,但俺知道她想说什么。在歧视女性的问题上,最可悲的就是连某些女性都歧视女性——俺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其实,俺自己也不能免俗,俺不能否认俺下意识地隐瞒了警察的身份,虽然俺当警察的愿望是那么的强烈,甚至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

“如果早知道你是个警察,我才不敢吓唬你呢,挨一枪就见阎王了。”京子又说,“俺一般不带手枪回家。”

“是吗?可是,这个电得人全身发麻的东西是什么?”

“防身用的。”

“工作需要?”

“也不完全是因为工作需要。”

“那……因为是单身女人?”

“这个嘛,主要还是因为工作需要吧。俺要是个一般的公司职员,大概就不会带了。”

“就是,日本嘛,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国家。”

“现在很难说了。”

“不过,朝山警官,你也太不注意了,回家以后也不把门关好就上床睡觉,要是有流氓闯进来……”京子突然站起来,伸出双手模仿流氓来掐俺的脖子。

俺不喜欢这种玩笑,一边躲一边问:“喝点儿什么?渴了吧?”

“哈哈!太好了!有啤酒吗?对了,警察不喝酒吧?”

“没有啤酒,不过有葡萄酒,小瓶的,便宜货。”

“啊?喝葡萄酒,够时髦的呀!”

“时髦吗?穿着运动服,对着瓶嘴吹喇叭,算得上时髦?”

“哦,莫非也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京子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带着优越感的眼神:没有男朋友,当然不能放松啦!

俺有点儿生气,心想:臭黄毛丫头,你懂什么?!嘴上却说:“啊,也许吧,你等着,俺给你拿葡萄酒去。”

俺站起来刚要去厨房,突然想起茶几上还放着那些复印件,赶紧弯下腰去抱了起来。一位失踪女性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一个跟俺的年龄差不多的女性……在她的下面,还有很多。从日本最南端的冲绳,到最北端的北海道,几乎哪儿的人都有,甚至还有泰国人和台湾人。她们有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从很远的她方来到东京的,有的本身就是东京人。其中有学生,有公司职员,有导游,有梦想当歌手的打工者,有陪酒女郎,有出演成人录像的演员,还有离婚以后一个人过日子的……在这些报警的表格和照片里,有多彩的生活,多彩的人生,而且从照片上的表情来看,好像谁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更叫人感到悲哀的是,她们大多是失踪很长时间以后才被察觉的。一个人生活虽然很自由,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很久才会有人想起她们。想到这里,俺心里感

到一阵凄凉。

在俺们八王子警察署辖区内,仅仅是因为休假以后迟迟没有返校而被认定为失踪的女性,一年来就有十几个。两个月以前,在八王子火车站正西十五公里的要仓山的森林里,发现了一个有志当女演员的二十二岁的女孩子的尸体。尸体被郊游时常用来铺地的那种塑料布胡乱裹着埋在泥土里。发现她的尸体的是一位摄影师,当他追着野鸟拍照时,被露出地面的塑料布绊了一跤,紧接着闻到一股腐臭味儿。用脚尖挑开塑料布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头!八王子警察署接到报案,立即派人前往,挖出来的是一具全裸女尸。三天前,一个二十七岁的陪酒女郎的尸体在奥多摩警察署辖区内的一条河里被发现,也是全裸,也用同样的塑料布裹着。这两具女尸还有许多共同点。例如嘴都被胶带封了起来,手腕脚腕都有被绳子绑过的痕迹,身上都被尖刀刺伤多处,致命伤都是刺中了心脏的那一刀。另外,俩人的阴道和肛门里都没有一般强奸杀人残留的精液,看不出奸杀的蛛丝马迹。还有一个更突出的共同点,那就是俩人都是失踪以后一两个月以后才被杀害的,很可能被非法监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个警察署共同在八王子警察署设置了搜查本部。

“哎,那是你们警察的内部资料吗?”京子好奇的问话打断了俺的思绪。

俺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京子接着说:“将来我想当记者,你能让我看看警察的内部资料是什么样的吗?”她的眼睛里闪着期望的光,就像是一个盼着得到生日礼物的孩子。

社会上的人们就是用京子那样的态度看待所有的案件的。从某个国家的内战,到相扑横纲的败阵,电视明星的离婚,年轻女性被非法监禁乃至杀害……都是如此。只要与己无关,今天发生的杀人事件,明天就成了人们嚼舌头的材料。

俺真想问问京子:想看?你知道那两个失踪以后被杀害的女人死得有多惨吗?衣服被扒光,嘴被胶带封着,引用负责这个事件的一个老刑警的话说,她们像动物似的被人饲养过!她们活生生地被一刀一刀割开皮肉!可以想见,她们死前可怜地求饶,血流得到处都是……

俺默不作声地把资料放进抽屉里,并把抽屉关得严严的。听见京子在俺身后讽刺地咂嘴,俺逃也似的跑到厨房里去了。俺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好。

走进厨房里一看,“尼奇”正探头探脑地往俺刚提回来的购物袋里张望呢。

“去!”俺把购物袋拿起来,“这里边没有合乎你口味的东西!”

“尼奇”恨恨地瞪着俺。俺一手抱起“尼奇”,一手拉开了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一个人过日子,除了星期天为了消磨时光做顿饭以外,平时基本上不动火,不是下饭馆儿,就是在便利店买点儿东西瞎凑合。在冰箱找了半天,结果只拿出来两小瓶白葡萄酒。

“朝山警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肚子饿了。”京子在卧室里叫道。

“只有刚买的熟食。”

“可以可以,在大街边上那个便利店买的吧?”

“是。”

“我打工回来,也经常在那儿买熟食。”

俺把买来的熟食放进微波炉里,打开了定时开关。

“朝山警官!”

“哎!”

“你知道了吗?”

“什么知道了吗?”

“肯定知道了。你是刑警嘛!”

“……什么事啊?”

“就是三天前在多摩川发现的那具用塑料布裹着的女尸,她死以前就住在这附近!说不定我还在路上见过她呢!你说多可怕,说不定哪天自己认识的人也会突然失踪,过几天尸体漂在河面上呢!”

俺不想马上回卧室去跟京子继续这个话题,再次拉开冰箱,又拿出一盒牛奶来,慢腾腾地往杯子里倒。

“电视上说,那个女的是失踪一个月以后才被人杀死的。如果刚失踪就好好儿找的话,也许就不至于死了吧?”

的确,她们都不是失踪以后马上被杀害的,而是在失踪一个月以后才被杀害的,从失踪到被害那段时间里,一定被非法监禁在某个地方。

“朝山警官!现在女孩子要是失踪了,警察会认真寻找吗?离家出走的女孩子警察不管吧?在电视剧里,警察不是经常说,在日本,每个月都有很多人失踪吗?那天那个电视剧里的警察对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的父母说,放心吧,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的……如果真是单纯的离家出走,可以说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但很多人失踪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说是不是?”

牛奶从杯子里溢了出来,“尼奇”见状惊讶地看着俺。

“朝山警官!”京子又唠叨起来了,“要是我失踪了,你可一定来找我呀!我肯定不会离开这里出走的。我家在静冈县乡下,一般不回家,男朋友也跟我分手了,你要是有几天看不见我了,那我就是失踪了,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呀!拜托你了!”

“知道了……”不知道为什么,俺的声音沙哑了。

京子没听清楚,大声问:“你说什么?”

“知道了,一定去找你!”俺大声说。

“真的?说定了啊!”京子夸张地叫了起来。

这时,“尼奇”瞄地叫了一声,把俺从窘境中解救出来。俺拿了一个盘子,往里边倒了一些牛奶,打算喂喂“尼奇”。白色的牛奶在盘子里扩散开来,好像是一种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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