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他们像是忘掉了那个姓岑的画家似的。就如他们逐渐地忘记了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一样。他们的确忙于自己的创作了。当然画家也应该忙他的,各自忙各自的,自然就会忘了。忙起来都会忘我的境地,更何况别人呢。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就是这情有可原的事实下,画家出现在房间门口的时候,几乎吓了他们两人一跳。画家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上去整个人憔悴得很。张禹觉得他们虚掩着的门几乎被他撞开的,他感觉到门框及时地支撑住了画家的身体。画家现在倚在门框上,他的愈来愈短的头发使他的脸看上去更加圆了一些。

他们盯住他看,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听见画家绵软的声音。

我,我就是想过来聊——聊,聊聊——

他的话音里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慌张。

之后,他们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事情,教授本来将最后的部分抓紧一点的,而张禹则几乎没有什么事情了,要说有事情的话,那就是他将要给教授准备洗脚水,然后服侍他上床。之后他才会找到时间的缝隙,还有一个恰当舒服的位置,重新和那几个在文字道路上走着的人相逢。他对画家的到来不再表现出诧异,而是一种储存于内心类似的温暖。曾几何时,他还上门叨唠过人家呢。床单上的线条显得十分凌乱,他理了理床单,然后张禹拽了一下画家的胳膊,示意他坐下来说话。这一点张禹觉得做得很好。教授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看张禹将画家按坐在床沿上,教授盯着画家的脸盘看。事后,他告诉张禹说,他在那么转身看着的一刹那,他看见的绝对是一个陌生人的脸。那个扎小辫子的画家的影子怎么也不能和他叠合在一起。他最后对张禹叹道,还是留起那个辫子好,那才是一个画家的样儿。张禹当时笑了笑,人的固有意识是多么的牢靠,坚固啊。

其实,张禹也深有同感的。要知道,张禹甚至觉得画家身上的艺术气质完全是因为那个辫子,以及辫子上那些斑点的油彩。而现在,在他们的床沿上坐着一个陌生人。一个留着平常的短发,乌黑的发茬露出白皙发根的陌生人。

不过很快,他们从自己的恍惚中走出来,他们面浮微笑。

岑画家忽然猛地一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使他们两个人一下子不知所措。

这来得太突然了,画家的嗓门这儿仿佛久蓄的池闸,内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翻滚奔腾,现在像是缺了一个口猛地泻了出来。画家的哭声显得很大,他的声音奔向了走廊,碰撞这斑驳的墙面。教授依旧坐在椅子上,脸上和搁在空中的手有点窘迫。他的手指了指,张禹随即便将门关上了。

画家的头低着,双手插进了头发,泪水哗哗流出指缝。张禹站立在旁边,搓着双手。教授依旧坐在椅子上,手还是悬搁在空中,仿佛一句欲说还休的话。逐渐的,那种奔腾的呜咽慢慢地小了下去。这时候画家插进发丛的双手捧住了下巴。嗓子这儿还不停地哽咽着。

张禹看见画家的头颅在他的手掌上一跳一跳的。这个样子张禹简直想发笑,可是他忍住了。

忍住了的张禹依旧搓着手,因为画家的头颅慢慢地停止了跳动,他将面对新的难题。画家将会给他们出什么难题呢?千万不要再出乎他们的意料。张禹盯着画家看,他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头上,指头上还有晶莹的泪水。教授的手还悬在空中,他动了动,椅子响了一下。它似乎也在调整身心预备和教授一起去承受,去爱,去恨,去劝慰,或者去无言的境地。

可是,画家却双手猛地抹了一把脸,鼻子在五官上抽动了一下,一些残留的悲痛仿佛被吸回肚里。抿了抿嘴唇说,没事了。好了。现在没事了。

他然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空中那一节节手指,教授的手指在不停地弹动着。

是的。没事了。画家再次地补充道。

这一次画家在他们那一狭窄的房间里待的时间很长,可以说超过了任何一次。他看着张禹为教授准备洗脚水,还看见教授笋状的白皙的脚沉入水中。直到教授坐进了被窝,又聊了一会儿之后,才离开。这其实是画家最后一次和他们共处一室。他最后离开的时候,还对他们充满了谢意。他不止一次地夸奖了张禹的细心,临离开掩上门时,他伸头还对坐在被窝里的教授说,您真是有福气啊。他的语气好像是张禹成了教授的儿子似的。显然,他的意义已经完全超越了一般的学生的概念。这一点张禹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

画家为什么而哭?张禹直到后来才明白个大概,在他后来的意识中,他认为一个人的意志力有时候是坚如壁垒,有时候却脆薄如纸。两者没有绝对的界限。当晚他们聊天从头至尾都很小心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仿佛避开了一个开花地雷一样小心翼翼。

这种感觉是张禹从来没有忘记过的感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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