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南华山,车子一直向北驶去。

坐在车子里,谢惠仁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问莎莉,“你好像并没有说什么啊,程先生怎么那么爽快地答应了?”

莎莉得意地看了看他,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孩子气地说,“没有我不行吧?怎么谢我?”

谢惠仁笑了笑,如果不是时间的问题,他一定会亲自赶到内蒙古,当面向老先生请教,不只是银镯上的字,关于八思巴文,他相信老先生一定有更多的材料,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有时间整理。

很多珍贵的成果和资料,因为某个人的去世便再也没有了传承。谢惠仁心想,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发生一件两件了,而是几乎每年都在上演类似的悲剧。

莎莉一边开着车子,一边问,“把八思巴文传过去之后,我们还要做什么?”

“只能碰运气了。”谢惠仁明白莎莉的意思,或许,那位老先生未必会给他们有价值的答案,更何况老先生能否看到都很难说。最糟糕的结果,是那组花纹根本不是他们判断的八思巴文,而仅仅是一组没有人读得懂的符号,而他们,也只能另找办法,重新开始。想到这里,谢惠仁长叹了一声,“我现在反倒担心了,如果那不是文字怎么办?”

莎莉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得有B计划。”

“B计划?”谢惠仁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说,“没错,我们得做两手准备。”

“有什么打算吗?”

“把八思巴文给那个蒙古专家发过去后,我们还得去个地方,一个我小时候呆过的地方。”

莎莉笑了,她微微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后排座上的帆布包。

车子很快进入韶关市,他们立刻找到电信局,谢惠仁在那张印着八思巴文的纸上简短地写了几句话,恳请程弼一定帮忙,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

谢惠仁不知道该祈求什么,他长出了一口气,密码,现在掌握在一位素昧平生的老先生手里了,而时间,关键是时间,不止是他自己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最重要的,是老先生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晚了,那密码就永远是密码,它背后隐藏的秘密,就有可能从此永远消失。

莎莉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她知道,此时他们完全是在碰运气,她可以想象他内心的不安和冀望,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安慰他。

谢惠仁站了好一会儿,看了看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机,没有一点动静。他叹了口气,说,“莎莉,我们走吧,再碰碰运气。”

莎莉不吭声,走在他的前面开了车门。她知道他想去哪里。

早就应该去的。她想。

上了车子,谢惠仁却迷惘起来,他仿佛在跟自己说话,“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就在韶关北面,我记得不远,可当年那只是个村子,现在……”

“城市的变化太大了。”莎莉明白他的意思,“即使没有城市化,现在也肯定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是啊,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谢惠仁的头脑中浮现出他童年记忆的画面,农田,小溪,稀稀落落的农舍,还有远处的山,那是大瘐岭的余脉,山总是青色的,他总是在下雨的时候爬上寺庙后面菜园中的古塔,看雾蒙蒙的青山,一会儿远了些,一会儿又近了。可是,自从奶奶去世,他离开这里后,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回来过。

“碰运气吧,不过路我也能依稀记得。”

莎莉紧闭着嘴,启动了车子。她在心里说,我也许也能记得。

车子沿着106国道不快不慢地行驶着,关于那座村庄,谢惠仁记得的也就是这么多了,他只能回忆起来,奶奶去城镇的时候要路过附近的一条“大国道”。老辈人都叫国道为“大国道”,却未必知道道路的名称。车子沿着国道走,或许可以勾起一点儿时的印象。谢惠仁只能这么期盼着了。

谢惠仁的眼睛盯着车外,边观察着路边的景色,边和头脑中的回忆对号。不过很快,他就感觉到疲劳了。路边的景致几乎一模一样,不是农田就是看起来千篇一律的小山头,如果把每一处看起来差不多的景物都在头脑中变换各种角度,寄希望于这能碰一碰回忆里的哪根神经,这可真让人耗神的。况且,路也未必是当年的那条路了。

就在谢惠仁感觉有些发困的时候,莎莉把车子停下了,说,“这么找不是办法,得问问人,你还记得不记得有什么明显的标志?”

谢惠仁闭上眼睛,把刚才头脑中乱七八糟的图像都清理出去,缓缓地说:“有座小山,山上有座庙,山下有条小溪,可这……”

“这就足够了,我去问人,那边有户人家。你等着。”说着,莎莉跳下了车。心想,多亏我停车了,要是听你的,找一天也找不到。

谢惠仁也想下车,可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来电号码让他心跳不已,正是那位研究八思巴文的老先生家!

谢惠仁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边冲莎莉抱歉地笑了笑。

“是谢先生吧?”电话那边是程弼的声音,他的声音不像几小时之前那么疲惫了,仿佛有什么兴奋的事情。

“我是。”

电话那边很激动,“谢先生,我可算打通你的电话了。”

该死的信号!谢惠仁在车里一直看着手机,信号时好时坏。

程弼继续说着,“我把您的传真给老师看了,老师很高兴,他想亲自和您说。”

谢惠仁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不过对方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有那么点失望,“老师是在医院看的传真,他一定要回家来。现在正在路上,让我先回来跟您联系。”

谢惠仁不得不表示一下歉意,“哦,他的身体还行吗?”

“这也正是我想和您说的,老师的病很重。”电话那边的声音又有些低沉了,谢惠仁听到轻微的哽咽声,“我本不想把您的传真给他看的,可是,这是他对学生的一贯要求,凡是关于八思巴文的东西,一定要立刻研究——我知道他的性格,这辈子是不会改的了——嗯,他今天的精神好些,但是不能说太多话,也不能太过激动。所以……”

“我明白的,我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

“那就太感谢您了。”

“可是,先生完全不必回家,他认出那些字,请您帮忙转告给我就可以了啊。”

电话那边叹了口气,“我这老师,绝对不会那么做的,而且,他好像要回家查一下资料。谢先生,谢谢您。”

“谢我?”

“老师研究了一辈子八思巴文,可带有八思巴文的实物太少了,他知道您手里有一件,非常高兴,即使,即使……”电话那边又哽咽起来,半天才继续说,“我想他也会很高兴的。”

谢惠仁明白,老人看来真是不行了,可是,在人生的尽头,还有机会让他破解一段文字,他一定是很欣慰的。这在很多人眼里似乎是不人道的,可谢惠仁知道,一位真正的学者在这时是不可能对他钟爱的研究项目置之不理的,那样,他的内心会焦躁不安的,如果带着遗憾离开人世,这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不人道。

程弼在电话那边说,“谢先生,过会儿我会给您打电话。”

“好的,我等您。”放下电话,谢惠仁祈求,千万千万,可别没有信号。

这时,莎莉笑吟吟地抱着一个大纸包,敲了敲车窗。谢惠仁帮她把车门打开,她边往车里钻,边说,“快帮我一把,我抱不住了。”

还没等谢惠仁帮手,纸包已经散了,水果在车里乱滚。

“完了,白洗了。”莎莉装作惋惜的模样,可眼里全是笑。

谢惠仁边捡着水果,边问莎莉,“路打听得怎么样?”

“不用走了,就在后面那座山上,亏得我下去问问,要不就走过了。”莎莉埋怨着谢惠仁。其实,她就是下车买了点水果,洗了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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