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冲上云霄后,在空中打了个转弯,向深圳飞去。

谢惠仁有些困倦了,经历了前一天一场他从未体验过的拍卖、一次短暂的日本之行,更主要的,是他置身在一个时空交错、充满佛教和历史密码的谜团般故事之中,让他这一天一直处于头脑亢奋的状态,整整一夜也没有睡好。

藤原老人送他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偌大的庄园突然陷入孤寂阴冷的气氛中,四周漆黑,只有山风在呼呼作响。老人似乎感到有些寒意,身子哆嗦了一下,却仍然强打精神,坚持看着他们上车。

车子里还是那两个日本人,中村和铃木,看起来他们受老人的指派或委托,或者干脆,他们就是藤原家的侍从。车子开动的一刹那,谢惠仁向车窗外望去,老人坐在轮椅里,后面站着他的私人助理,那个几乎不说话却举止妥帖的山户先生,两个人站在庄园的大门口,在这空寂的夜色里更加显得孤独。

在东京他们住了一夜,谢惠仁根本无心欣赏东京的夜景,他的全部精力完全被这个下午所有离奇的故事吸引住了,躺在床上,他的头脑中总是那组银镯花纹,它们似乎在眼前游弋着,随机组成各种图案,看起来像是佛教的符号,可是又完全不是。

它们究竟是什么呢?仅仅是一组无意义的花纹,还是真的如藤原老人所说,是一个佛家宝藏的密码?

谢惠仁任凭这些花纹在头脑中游来游去,不是不想睡,而是他根本驱赶不走它们。就这样,谢惠仁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

现在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必须在三四天之内破解了这个谜,而他此时能做的,只能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他儿时居住的寺庙。或许,在那里他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那并不是间严格意义上正规的寺庙,或者说,它仅仅是某一寺庙的下院罢了。那里面没有建置完整的佛殿,也没有正规寺庙的规格,甚至,连佛像都是杂七杂八,说不上符合哪一宗哪一派的仪轨。谢惠仁还清楚地记得寺庙里有些奇怪的塑像,住持师父曾经告诉他说,这些其实都不是佛教的人物,也说不清楚是谁塑的,只不过,多少年来就那么放着。

后来,谢惠仁知道,古印度佛教将南亚次大陆神化传说中的神都划归在佛教中,之后又传给了中国。比如那个掌管人的生死的阎王,其实原本就是古印度神话里的人物。即使在中国,也有关羽被封为护法神这样奇怪的事情。

佛法无边。谢惠仁突然想到了这个词。无论什么神话体系或者现实中的人物,佛教都可以把他们包容进来,它就像是一个无形的巨大的网,将人能创造的一切网罗其中。

包容一切,即为自然。

谢惠仁不由得一笑,他想起有次在课上讲到《山海经》。

一个向来爱思考的女同学提出疑问:“老师,我们中国在《山海经》以前还有这么好的神话传统,可是后来怎么就不见了呢?是中国人的想象力下降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对于现今社会而言,一个正在读本科的文学院学生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已属难得,更难得的是,毕竟还有学生肯于钻研这些问题。谢惠仁暗暗叫好。可是他知道,要在一堂课中讲明白中国的神话谱系隐藏在哪里,再分析清楚中国人独特的抽象中生发具象的思维方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谢惠仁只能反问着,“那么,你说说看,从《山海经》之后,中国没有‘神话’了吗?”

女孩咬了咬嘴唇,“恐怕……没有吧。”

谢惠仁笑了笑,对她说:“神话一直存在着,只不过,它们改头换面,偷偷地藏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个很好玩的例子——葫芦娃的故事,听说过吧?”

“动画片《葫芦兄弟》?”有个学生表情怪异地叫着。

“不,不,比那还要早的故事,你们去书店看看童话故事集,差不多还能找到。”谢惠仁神秘地一笑,继续说,“其实,你们也听说过这则故事,有个老人捡了个葫芦籽,却种出个巨大的葫芦,老人将它当作自己的孩子精心养着。有天葫芦对他说,要暴发山洪了,如果发了大水,就把它劈开。后来真的发了大洪水,老人劈开葫芦后,葫芦瓢竟然神奇地长大了,老人坐在其中的一个瓢里,另一个装上他的生活用品,就这样漂流到别处去了。当然,这个故事在中国有很多变异的版本。现在,我们想想,在西方有没有类似的故事?”

课堂中沉默了一阵,有个声音惊叫,“天啊,诺亚方舟。”

“没错,这就是中国的诺亚方舟故事,很相像是吧?”谢惠仁停顿了一阵,继续说道,“事实上,在中国的民间传说中,或许就隐藏了历史的真相。”

“历史的真相?”

“对,我们作个比喻吧,从前有一对双胞胎,他们一起上学,那个哥哥学习很认真,笔记记得很工整,而且分门别类装订好。可是那个弟弟呢,就调皮得很了。他的课堂笔记记得支离破碎,有些地方完全是一堆看不懂的只言片语,更要命的是,他的笔记随处乱丢,有些本子已经被他撕下一些纸,天知道他包了烧饼还是叠了飞机。”

这时课堂中已经有人哧哧地笑了。

“那个哥哥的笔记,一直流传了下来,可是后人不小心遗失或者损坏了一些,有些片段已经完全找不到了。或者,在后人抄写的过程中,写了很多错别字,让我们根本读不懂了。又或者,在抄写的时候,有人图省事改写或者缩写了一部分。这个时候,我们如果想系统地了解他学到的知识,该怎么办?”

一个学生回答,“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弟弟的笔记,看看他记了什么,碰巧他记下了一些线索呢?”

“非常好。”谢惠仁用肯定的眼神看了看那个学生,“可惜,那个弟弟的笔记记了一堆符号——也许是他发明的速记法,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句子和句子之间,很少能联系得上啊。所以,后人只能从这些片段中想象哥哥那本完整的笔记。”

“老师,这……”显然,有些学生并没有理解谢惠仁的意思。

谢惠仁对他点了点头,“或许有的同学猜到了,那个哥哥就叫‘正史’,那个弟弟就是‘民俗’或者‘民间传说’。他们学着同样的学问,可是,当我们在哥哥‘正史’的笔记中发现一段历史真相已经缺失、或者自相矛盾时,不妨试试从弟弟‘民间传说’的笔记中找找看。只有把他们的笔记合起来,才算是完整的历史——历史,就是教他们学问的那个老先生啊。”

“哦……”学生中有些骚动,有人在喊,“老师,能讲个例子吗?”

“好的,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只不过你们没有注意罢了。”谢惠仁想了一下,“说说你们最熟悉的故事吧,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老师,您是说这个故事是历史真实发生的?”

“很有可能!”

“那必须得有遗迹。”

“有,在山东,淄博的沂源县燕崖乡有一条河,河岸两边有牛郎庙和织女洞,洞中立有历代石碑,记录了织女洞修建后一千多年的历史。”

“可这不能说明什么!”

“我们不要它说明什么,要知道,我们现在是在看那个叫‘民俗’的弟弟的笔记。你们知道淄博当年是谁的封地吗?”看到学生们面面相觑,他继续说,“姜太公!也就是《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淄博当年就是他分封的齐国的国都所在地。姜太公治理国家的办法是‘因俗而治’,也就是说根据当地的民俗制定国家政策——比如,当地的人们认为自己的语言最好听,那么就不必在考研的时候考外语。”

“唔——”教室里的学生拍着桌子大笑,有的人还拍了两下巴掌。

谢惠仁也笑了,待学生们平静下来,继续说,“可齐国毕竟是姜尚的封地,而周朝又有自己的国家制度,齐国的地方政策当然会产生与周礼相矛盾的地方。要知道,周礼是比较严肃而且——嗯,就说是刻板吧,也就是说并不是人性化管理。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矛盾会非常激烈。”

谢惠仁觉得还是单刀直入好些,嗯,单刀直入,又是个从佛教里传出来的词,他心里想。“还是说回来吧,就说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当时齐国的民间婚姻形态中,是可以自由恋爱的,用不到媒人说媒,也更谈不上必须门当户对。因此,类似牛郎和织女这种自由婚姻是可以存在的。不过,当时社会的主流婚姻形态,也就是周朝时代整个国家的婚姻制度,已经是媒聘婚姻了——媒聘制可是周礼规定的。”

“所以,会有人反对。”那个爱思考的女生接了句话。

“不仅反对,而且斗争会很激烈。我们可以这样设想,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自由恋爱了,可那个男孩家里很穷,那个女孩却出身富户家庭,她的妈妈恰好又是个挺霸道的人,于是借口没有经过媒聘,把女孩抢回家去,不让她和那个穷小伙子见面了。后来,这个真实发生的故事,就逐渐演变为牛郎和织女的传说,当然,那个老顽固的妈妈,也就变成霸道的西王母了。”

学生们有人在点头了。不过还是有人反对,“可是,老师,没有史料,不能证明……”

“我说了,我们不要证明,我们是在研究那个乱七八糟的笔记啊。”谢惠仁笑了笑,“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在一座古老的墓葬里,或者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一些书简,比如是秦始皇焚书坑儒时被人藏起来的古代写本,上面清楚地记载了这个故事,那么,牛郎织女的故事就成为正史了。也就是说,我们从弟弟的笔记中印证了哥哥遗失的笔记,它们合起来才能成为历史——所以,我们别把历史书里记载的内容当成历史本身,那只不过是一部笔记,也许更像是后人摘抄的笔记——历史的真相一定是那两个兄弟共同写出来的。”

谢惠仁停顿了一下,环视了一下讲台下的学生们,他们已经听得入迷了,“那好,还想再听一个故事吗?”

“好啊!”大家都点着头,其中一个学生说,“孤证不立!”

谢惠仁笑了笑,说,“好!如果我讲其它类型的故事,你们还会当成孤证。那么,我再讲一个和牛郎织女故事类似的民间传说,也是你们熟悉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很多人以为这不过是个民间传说吧,其实这是个真实发生的故事,在《左传》里有记载。那么,我们说,哥哥‘正史’的笔记,被弟弟‘民俗’的记载印证了。可是,弟弟的记载要比哥哥的笔记更鲜活,也就更有生命力。有趣的是,这个真实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发生的地点恰好也在淄博。”

谢惠仁突然又想起一个人,他也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兴奋,“历史就是这么喜欢跟我们开玩笑,可惜,那个牛郎有可能真是一个放牛的穷小子,他可没什么文化。如果他会写字,那么这个故事将成为研究中国古代婚姻形态的最重要的篇章啊。历史上还有个类似的故事,被记载成了文字,这段文字就可以被史学家当作直接证据,用来研究这个人的生平。”

“谁啊?”有学生问。

“先不说是谁了,问问多愁善感的女同学们吧,《钗头凤》所说的爱情故事,你们看了会感动的吧?”

有的女同学会心地笑了,她们纷纷说,“是陆游和他表妹!”

“看看,这对可怜的牛郎多么不公平啊,他和陆游的差别就是陆游会作词啊。如果牛郎当年写下了文字,他就永载史册了。”谢惠仁笑着,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还是落到我们刚才说的葫芦娃的故事,或许,历史的真相就是地球上曾经发生过一次大洪水,各个地区和民族的人用不同的故事记录了它。在西方,是诺亚方舟,在东方,就是葫芦娃的民间传说了。”

谢惠仁笑眯眯地看着讲台下交头接耳正在议论的学生们,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说远了,本来是要讲“自然”的。他决定还是把话题引回来。

“事实上,像‘正史’和‘民间传说’这样的双胞胎还有一对。”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找合适的词汇,不过,他还是决定大胆地说出来,“他们就是宗教和科学!”

讲台下的动静更大了,已经有人在喊,“不可能,他们天生对立。”

“慢着,慢着,不要轻易受头脑中定型的思维影响。”谢惠仁等学生们平静下来,缓缓地说,“与正史和传说合成历史真相一样,宗教和科学能够合成自然。事实上,它们不是对立的,它们就是人类认识自然的两只翅膀。可惜,很多人把它们的概念理解得太过狭小了,认为宗教就是拜神,或者,把科学的范畴缩小到科学技术上。然而我要说,不是!比如,我们的科学技术在发展,可我们并不真正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研究科学,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当我们从飞机研究到火箭和卫星的时候,我们想的是它们能够给我们做什么,或者能不能达到光速,而没有去想当时为什么发明飞机。事实上,就像牛顿这样的大科学家,他致力一生研究科学的目的,也就是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

。而作为科学家的达·芬奇,他早就设计了一个航天器,只不过这个精力旺盛但兴趣分散的人太忙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这个飞机就去世了,也许他早就忘了自己还设计过飞机。”

谢惠仁不由得想到,在2004年,真的有个外国机构按照达·芬奇设计的草图制造出了那架航天器,而达·芬奇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上天看看上帝长什么样子。

课堂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震惊中听谢惠仁的长篇大论,在学生们看来,这个教授中国古典文学的老师讲出这么段话,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我愿意相信宗教和科学是人类认识自然的两只翅膀,它们一定要一起飞。在人类早期,因为对自然的畏惧产生了原始宗教,当时宗教的功能就是科学,是人类解释那个无法认识的大自然的工具,随着人类的发展,我们掌握了一些技术,掌握了一些自然规律,便开始反过来用科学去证实宗教,比如,古人或许正是为了观察天庭的神而进入了天文学的研究范畴。当然,我们的天文学技术越来越高,可是我们必须知道,技术只能保证我们生活得更好,却不能解释我们为什么活着,以及我们将要怎么活着。记住,技术不是科学的全部——技术是冷冰冰的,是人类用已知去发明和掌握的,而科学,是有人类的精神的,它是不能发明的,而是一直存在于人类生生不息的内心的——同样,崇拜也不是宗教的全部,我们经常把它们等同于同一个概念,这是错误的。现在飞机能在天上飞,在古人的眼里这只能解释为宗教的神秘力量,这会让他们以为天神下界,而这个力量,就是古人无法解释的自然的力量。对自然规律的遵从是科学的本质含义。而我们,虽然知道飞机能够飞的原理,但那只不过是航天器技术,我们需要思考的,是这种原理本身就是自然的力量,是我们认识了大气、力学等等才掌握了它的力量。可我们依然要探索飞机能不能飞得更快,这是我们用已知来探索未知的自然规律,而这,又何尝不是宗教的本质形态?宗教的萌发不就是人类要认识未知的自然规律吗?所有的技术和信仰方式,都只不过是我们认识自然的方法。而科学本身和宗教本身——记住,不是科学技术和宗教形式——就是人类要认识的自然。科学和宗教就是人类的两只翅膀,虽然科学让人们对宗教产生动摇,但是,扪心自问,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何时消减过,又何时不在做着新的解释?这敬畏和解释,不就是宗教本身吗?要知道,宗教从来都是在总结人类已经认识的自然规律。为什么我们相信科学在发展,而却把宗教当成过去人类的愚钝和迷信呢?而我们是否知道,这一百年来,有多少曾经被奉为真理的科学成果已经被推翻,而做出了新的解释?甚至牛顿第一定律在特定条件下也站不住脚。这种解释,又何尝不是人类认识自然后的自我修正?你能说得清楚,这是科学纠正了宗教的失误,还是宗教总结了科学的偏差吗?我更愿意将科学和宗教当成双胞胎兄弟,不要把他们对立起来,他们就是在互相提醒、指正和鼓励中共同成长。他们联合起来就构成了自然,如同不能把技术当成科学的核心含义一样,这个自然也不是我们所说的动物植物,而是人类和与人类有关的一切的运行规律。我们把暂时不能用科学技术解释的现象叫‘超自然’,这可是大错特错了,用我们已知的去解释超越我们的未知,这不就是宗教吗?而当他的兄弟,也就是科学有一天有能力认识这个未知了,我们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曾经无法解释的‘超自然’,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事实上,人类发展几千年,不是在时时刻刻发生着这样的事情吗?”

谢惠仁不知道他的学生能不能理解他的讲话,事实上,这也是他第一次发表这样的观点,这观念何时形成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多年来心里一直在隐隐感觉着。

谢惠仁说了十多分钟,这时,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降低了声调,说:“同学们,或许,你们都了解《圣经》故事,你们会认为那些神迹是胡说八道,你们会问,如果,真的存在上帝的话,那么,他怎么不再显示一下他的神迹?”

“对啊,看不到神迹,我们很难相信有上帝存在。”

“不,不。”谢惠仁摇了摇头,“或许你还没有明白我刚才说的意思,宗教和科学就是我们认识自然的一对双胞胎。你要看神迹吗?”

那个学生点了点头。

“好的,你看窗外,日升日落,春夏秋冬,有风,有火,有白昼,有黑夜;你再想想自己,人的心脏在不停地跳动却不会像其他肌肉一样疲乏,人的呼吸是那么有规律,人的体温是那么适应自然,而人的头脑是怎么运行的,我们还不完全了解……孩子,你还要什么神迹啊?这些还不够吗?自然就是上帝给我们的最大神迹啊。我刚才说,科学和宗教,合在一起,就是自然。佛、上帝,其实就是我们认识自然规律的一种方法,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是自然。”

历史的真相,典籍记载和民间传说,自然规律,宗教和科学。谢惠仁的头脑中,这些概念又开始交织在一起了。

那银镯花纹呢?关于它埋藏了佛教典籍的传说,会不会成为历史的真相?如果,真的有这些失传的关于佛教真相的典籍,那么佛教的历史就会改写,至少,会部分地改写。可是这些佛教秘密,又会揭露什么样的自然规律呢?

谢惠仁有些困了,他是真正的疲劳了,头脑已经完全不够用了。他正想打个瞌睡,莎莉在旁边碰了碰他,“把那组花纹给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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