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惠仁喝光了最后一口茶,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往前推了推,抱歉地说:“对不起,程先生,我得告辞了。”

“请便。”程弼伸出手来,和谢惠仁紧紧相握,“很荣幸认识您,有空请来坐。”

谢惠仁终于笑了笑,脸庞柔和的线条也生动了很多。程弼心想,这真是个英俊的男人,他的笑容竟然有点像佛像的微笑,宽厚、纯洁又不失庄严,并且充满了拈花一笑的神秘。

松开手后,程弼迟疑了一下,说:“谢先生,我想,您还是走特别通道吧,正门肯定有很多记者等着你呢。”他将头转向莎莉,吩咐道:“请送一下谢先生。”

“好的。”此时莎莉也站了起来,刚才望着谢惠仁时那种出神的神态已消失不见,现在又职业地变换为待客的微笑,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她冲谢惠仁点了下头,轻声说,“谢先生,请跟我来。”

他们走出门,沿着走廊穿过天井,向另一端的走廊走去。谢惠仁看到门牌上几乎都是档案室、陈列室之类的字样,看起来这里并不是常规的办公区域。莎莉回头看了看,确认没有人之后,轻声地说,“谢先生,我们得去日本。”

“嗯”。谢惠仁还是面无表情。

莎莉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怎么,你知道要去日本?”

“不,我的委托人说,要我跟你走,至于去哪里,我并不关心,因为他们是最终出钱的买家。”

莎莉撇了撇嘴,看来这是个镇静的男人,你说什么他都宠辱不惊。她淡淡地说,“我们现在就去吧。”

“现在?”谢惠仁突然停住了脚步,怎么是现在?他一早从深圳赶到香港,中午的时候竟然有人告诉他,立刻要到外国去?“这怎么可能,我总得回家准备一下,最快也得下午。”

“没时间了。”莎莉的语气向来都是不容置疑,“你刚才说过,你的委托人让你听我的。”

“可是去日本不像来香港这么简单,我的护照……”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先去机场再说,如果顺利的话,我想我会有办法。”莎莉心想,这一切都会有人准备好的,操心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另有他人。

“可我总得先吃点东西吧?”

“飞机上有吃的。”话还没说完,莎莉的身影已经走出很远了。

这个女人。谢惠仁从来没见过这样果断的女人。说果断还算好听,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又好像都不准确,总之,谢惠仁觉得,和这个女人一同做事不是个好的选择。无奈,他现在必须跟她走,最起码,得先出了这幢大楼才可以。

谢惠仁尾随着莎莉,在走廊尽头上了电梯。

他看到电梯里的指示灯在地下一层闪亮了一下,电梯门开了。“这里是内部停车场。”莎莉边介绍着边往前走,“可以直接从贵宾通道出去,直通公司的后门。”

两人在一辆银白色的奥迪轿车前停下,莎莉打开车门,让谢惠仁坐了进去。这是香港通用的右舵汽车,谢惠仁坐在左边,感觉怪怪的。

莎莉启动了汽车。谢惠仁目视前方,他看到车子在迷宫一样的道路里拐来绕去,最后来到一个出口。莎莉掏出胸卡在一台机器里插了一下,门就开了。

车子行驶在去往启德机场的路上,谢惠仁已经无心欣赏香港的景色了,他感觉头有些沉,从昨晚接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和那张有寺庙和银镯花纹的照片后,他就心神不宁,即使是默念经文也无法摆脱头脑中那幅照片,很多次,他感觉差一点就可以将银镯花纹完整地记忆起来,它们好像一直在脑海深处,一笔一画都那么清晰。可一睁开眼睛,当他抓起笔的时候,那些花纹又完全消失不见了。

他曾经十分自信自己的记忆力,尤其在别人看来杂乱无章的东西,他也发现自己总是比别人记得快。记得在学校,有次一位同事开玩笑,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古文功底和对佛学基本概念的了解,对一个平常人来说,佛经无异于天书,大概类似于一堆毫无联系的字排列在一起。说着,这位同事给周围的人做了个测试,他找来了一本小册子,随便翻到一页,念了几句话,随后,翻过几页,又念了一段话。

他笑嘻嘻地合上书,“听懂了吗,说的什么?”

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都说,“这根本听不懂嘛,要是看到字也许还差不多能明白。”

“看到字你们也未必真明白。”那位同事狡黠地笑了笑,眼睛扫视着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谢惠仁身上,“惠仁,听说你对佛教蛮有研究的,听出来了?”

谢惠仁笑了笑,回答说:“前面的一段是‘十小咒’中的《圣无量寿决定光明王陀罗尼》,是阿弥陀佛的法门之一;后面的一段嘛,确实难懂,如果没说错的话,是《蒙山施食仪》里的。”

“呵呵,行啊,惠仁。”那个同事很惊讶,“这你也读过?”

“读倒是很少读,听过而已。”谢惠仁谦虚地说,“这两段都是真言,是寺庙里日常课诵必须有的。”

“那不跟你说了,你是行家,我再说一段给他们听,你不能插嘴了啊。”那个同事笑嘻嘻地又给众人念别的经文。

谢惠仁不管他们,独自陷入到儿时的记忆中。那两段经文,都是他很小的时候听过的,虽然时隔三十年,可是,只要一听到开头,他甚至就能跟着背诵下去。其实,小时候的他也没有真正听清楚寺庙的住持师父念的是什么,很多年后他深入地学习汉地佛教日常课诵后,再读那些经文时,耳边似乎突然响起住持师父的声音,那时他才确定,他儿时听到的就是这些课诵经文。

他的同事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这些真言,即使看到了文字,也未必懂得这些字连缀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就比如那个《蒙山施食仪》吧——谢惠仁想到这部经文,不禁笑了笑。这是寺庙晚课要念诵的。寺庙中规定,僧人要在每天中午的斋食中取出一些饭粒,晚上施给饿鬼,做这门功课的时候就要念这段真言。谢惠仁记得在看到关于《蒙山施食仪》的资料时差一点笑出来,相传,这段真言是甘露法师在四川雅安的蒙山集成的,可事实是,它的真正作者并不了解真言宗法则,只是在经典中杂乱选出一些真言,没有伦次地集结在一起罢了。可就是这样,也世代传了下来。

至于那些“十小咒”,确实是他听惯了的。那时,每天清晨,当他打扫完大殿之后,住持师父就会带领弟子们念诵这些,和“十小咒”连在一起念的还有《大悲咒》,这也是谢惠仁最喜欢的一部真言,在他看书的时候,电脑里就经常放这段经文。

谢惠仁还记得,当时,师父说,“十小咒”和《大悲咒》合在一起算是一堂功课,以后会教他念诵的。可惜后来,寺庙里的和尚越来越少,念诵的声音中也再没有好听的歌赞和雄伟的气势,再后来,住持师父还没来得及教他,他便离开了寺庙。

想起儿时居住过的寺庙,谢惠仁的心里便有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他仿佛看到童年的自己在寺庙门口张望,等邻居家的那个小女孩,他们前一天约好了要到寺庙后面的塔上去玩,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到村子里很多人家,还有远处的小溪和青山。

他倚在山门的一旁,看着门口的那两尊金刚,他们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老住持说,那叫金刚杵,在远古的印度是最坚固的兵器。可是,佛门是不许杀生的,要兵器做什么呢?他呆呆地想着,倚在山门旁,渐渐有些困了。这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邻家小女孩的叫声。

“怎么,睡着了?”

“嗯。”谢惠仁迷迷糊糊地支应着,身子刚刚一动,便发现是在现实中。莎莉已经把车子停了下来。谢惠仁往车窗外望了望,他们已经在机场了。

“你先坐着别动,我下去办手续,你的身份证和护照给我。”

谢惠仁没动,他呆呆地看着前方。不远处,那两位刚刚参加拍卖的日本人也恰好下了车。

莎莉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在这儿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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