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是想说学者老师的坏话,只是觉得他们有些不争气。”填饱肚子之后,杉原允开口说道,“百目木之谜也好,酒折宫问题也罢……津田先生和你,也并不是依赖新发现的资料,都是早就摆在那儿的旧东西。就算没有想到歌川广重,会跟勤皇问题扯上关系,也不至于没与任何硏究者起疑吧。”

“很不幸,浮世绘是美术。”

“什么意思?”杉原允顿时一愣。

“就算从头到尾只有美术论,研究照样成立。偏激地说,不论北斋啦、广重啦,他们的生涯是怎样都无所谓。只是为了给画集作个形式,才需要某种程度的生平介绍,读者的兴趣,果然还是在漂亮的作品。这种事情不能光怪硏究者,无论付出多少心血,发表长篇大论,印刷册数最多也不过两到三千。而大型画集呢,超过一万册也不稀奇,版税可以高达十倍,而原稿字数却只需要十分之一。这么一对比,谁都没有动力做硏究。年轻时拼命学习、拼命做硏究,如果能弄出名堂得到认同,往后光凭轻松的画集解说,就能多挣好几十倍,谁还会费心费力回头去做研究?把二、三十年前调查过的东西,随便写一写就足够用了。”

塔马双太郎感慨颇深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

“结果,画集能够卖得好,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我是不知道你家公司的方针,不过,确实有出版社在做画集时,专门要求避免复杂的论文,因为读者都是外行。再有,画集只给你二、三十页稿纸的版面,就算想介绍百目木之谜或者酒折宫,你也无从下手。既然读者都是外行,就必须先介绍歌川广重的生平摘要。如果硏究书的销量能比现在翻一倍,或许会有大学者稍微认真地进行硏究吧。眼下花上一整年,才只有六七十万的稿税,没有人愿意干,就算学生兼职也不会挑这种事做。说句可能会让你失望的活,正因为津田先生还年轻,在硏究者当中,还没有建立起地位,所以才会那么认真地硏究广重。就算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津田的关系,才不会调查什么广重之谜。”

“这样吗……”杉原允十分诧异地咂着嘴。

“虽然只是空想……假如国家选出十位研究者,限定一年时间,用补助金的形式给他们三千万……浮世绘的研究,一定能够有大幅度的进展,大多谜题也都能够得出答案吧。如果就这样,还有研究者只想做画集解说,那真是没救了。”

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杉原允低头不吭声。

“话虽如此……津田先生的硏究方法,是没有办法简单模仿的。他总是选择脱离绘画,把浮世绘画师放到历史当中的独特手法。像是写乐的秋田兰画说,北斋做密探说,这些假说的解答都让人信服,却是受制于绘画的硏究者,很难想到的地方。”塔马双太郎赞叹着说,“这回的歌川广重也是一样,是津田告诉我们,广重到底生活在怎样的时代……”

“你相信歌川广重是因为,受到了专左卫门的影响,产生了勤皇思想吗?”杉原允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就算再怎么亲密,代表着整个藩国的留守居专左卫门,会轻易向广重这个前定火消同心,表明自己有勤皇的思想吗?广重也是一样。就算相互抱怨幕府,或许彼此都保留了真实想法吧。”

“你这一问倒是犀利。”塔马双太郎点头微笑道,“如果歌川广重只是单纯的狂歌同伴,专左卫门也不会对他言明吧。他是在对话过程中,察觉了歌川广重是倾向于勤皇,所以下决心表明了讨幕的想法。如果广重能够入伙,今后的展望就更加广阔,因为广重不是普通人。”

“是为了让他画画吗!”

“不,是更加现实的问题。”塔马双太郎摇头笑着说。

“现实的问题?”杉原允莫名其妙地眨巴着两眼。

“歌川广重的职业是定火消同心,地位和职责都跟现代消防员不同。灭火的任务有町火消负责,定火消是他们的上级组织,用今天的话说,就相当于警察机动队,基本任务,就只有江户城的防火这一条。在起火时出动,替护火势不要蔓延到城里,或是监视趁火而起的暴动。如果发现有危险分子行迹诡异,可以直接杀掉。由于江户城里失火频繁,时常伴随各种危险,定火消同心的工作,几乎就是审查纵火犯。”

“嚯……这我还没听说过。”杉原允一时哑然。如此激烈的职业,很难跟歌川广重的形象联系起来。

“定火消还分两个班,火枪组和弓箭组,往哪儿找都没有灭火组,因为设立这个职务的目的,只是在陷入紧急状况时,警护江户城而已。在幕府的官职当中,最不能缺了日常训练的,恐怕就是定火消同心吧。”

“越来越难以置信了。”杉原允咂着嘴叹息。

“广重被分在火枪组。”塔马双太郎突然说,杉原允更是惊愕得合不拢嘴。

“因为他是那个时代,罕有的火枪专家。”

“什么,歌川广重还是火枪专家?!”杉原允惊得浑身一哆嗦。

“而且他熟悉江户城的严戒休制,同样也深知失火的影响。”塔马双太郎一脸肃然地说,“他应该接受过严格教育,知道在江户的什么地方,点火更具危险。反过来说,意味着他也熟知江户城的弱点。”

“我的个姥姥诶!……”杉原允不禁呻吟起来。

“对抱着讨幕意图的织田藩来说,还有比歌川广重,更具有利用价值的人吗?有了广重的情报,攻略江户城就变得具体,或许还能够请他进行火枪的训练……也正因为歌川广重处在这种立场,理所当然会对勤皇思想万分小心,不可能随便拜访酒折宫,或者轻易给受明和事件,牵连的织田藩作画。”塔马双太郎严正地指出,“保护江户城的工作,不正是最佐幕的职务吗?定火消可以说是跟新选组,没有什么区别的组织。这样都能对广重开诚布公,专左卫门算是有相当的勇气。”

“这回我是完全服了。”杉原允两手一拍,连连点头感叹着,“对定火消同心的歌川广重来说,去酒折宫是多么重大的决定。”

“既然开诚布公,专左卫门想必也做好了跟歌川广重为敌的觉悟吧……没想到广重表示了共鸣。从那一天起,歌川广重和织田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是啊。”杉原允点头叹息着。

“在这之后,专左卫门才萌生了天童广重的点子。拿广重的手绘当御用金的谢礼,可谓豪华,而广重也没有办法拒绝。”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突然想杉原允询问道,“你认为御用金的用途是什么?”

“谁知道……”杉原允随便摇了摇头。

“我也查了不少织田藩的资料,可是不管怎么查,都找不到靠天童广重借来的钱,究竟用到了哪儿。别的时代,御用金多用作城市修理,或者救济饥荒……”塔马双太郎稍事停顿,接着说道,“最后,我站到了歌川广重的立场一想,就算他跟织田藩再有共鸣,也不会为了毫无关系的御用金出力吧?专左卫门也很难开口。于是,我突然灵光一闪,那些借款不就是为了将来,讨幕行动的军费吗?”

杉原允听得哑口无言,不过立刻就点头赞同:“说得通,绝对有可能!……”

“这样一来,天童广重的谜,也就全部解开了,歌川广重会绝口不提,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身为幕府之臣,却用手绘为预谋讨幕的织田藩筹集军费,一旦事情曝光,免不了死罪一条。所以,广重必须向世人隐瞒和天童的联系,天童之行就成了秘密。歌川广重去东北旅行,却没有相关作品发表,原因就在这里。松岛这种著名的观光胜地,有的是临蓽之物,那它做题材也没关系,不过别的地方,就绝对不能画了,毕竟难保没有人看出端倪。不过……”塔马双太郎略事停顿,喘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百目木是他大意了吧,那地方只算东北的玄关而已,他肯定没有想过,竟会有人从百目木联系到天童。”

杉原允陷入了深思。

“现在大家都知道,天童广重的存在,可是,跟歌川广重同一时代的资料,却丝毫没有提及那里,就连广重家人的回想里头,都没有哪个字提到过天童。歌川广重到底为织田藩画了多少手绘,自然也没有确数……不过,至少也有五十幅吧。难道不是一项大工程吗?就算收费便宜,织田藩也会派人去取画吧,很难想象会由广重送过去。”塔马双太郎娓娓地分析着,“假设织田藩和讨幕运动无关,歌川广重也只是出于友情,而接下了手绘的委托,那在他家人的回忆中,应该会有织田藩频繁登场。同样,歌川广重也会因为接到大名的委托,向同行或者朋友炫耀。因为酬劳越是少,就越要强调工作的名誉性,否则会对今后的工作产生不良影响,广重手绘特别便宜的负面流言,会在江户传开。”

塔马双太郎滔滔不绝地分析着,杉原允简直听傻了,晃动着锃亮的脑门儿,不住地连连点头,就像小鸡啄米一样。

“还有,在歌川广重生活的时代,就算浮世绘画师在平民中很有人气,跟大名撑腰的狩野派一比,就显得低贱得没边儿了。拿到大名的委托,就算广重不炫耀,弟子也会在江户市井到处宣传:‘嘿,我家老师比狩野派还厉害’。要知道,葛饰北斋只是从外国人那儿,接到两幅画卷的委托,就被市井中人大肆渲染呢。歌川广重接受的润笔委托,规模要远远大于葛饰北斋,却没有当做逸话传下来,这才叫不自然呢。这恐怕称得上广重一生之中,最为荣誉的一单了。”

杉原允听了大力点头。

“可是歌川广重的家人却毫不知情,弟子也从没提及,在当时也听不到任何评价,实在太不合情理。”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说,“天童广重的存在,实际是在昭和初期,才由小岛乌水先生确认的,之前都没有任何硏究者听说过。这样一来,就只能导出一个答案,是歌川广重主动隐瞒了,自己和天童的联系。”

“没有留下资料,反而成了证据啊……真是太异想天开了。”杉原允感慨地点着头说。

“歌川广重去甲府的天保十二年,从五月到十月的近半年,他的活动都是空白。硏究者普遍认为,他是先回到了江户,之后又去了一趟甲府。虽然只是想象,也有可能那半年,他都逗留在天童。如果在江户自宅,有织田藩的人频繁出入,肯定瞒不住作画一事。是人总会说漏嘴,就算告诫家人、弟子们保密,也有隐患。歌川广重应该是想连家人也都瞒着,悄悄地作画。刚好,甲府之行就是个好机会。”塔马双太郎说。

“因为歌川广重去了酒折宫,无疑那时候,他已经抱着勤皇思想。从江户直奔天童确实危险,不过,经由甲府绕道日本本州,就不会有人察觉,他是去了天童。最终,广重顺利抵达天童,住在专左卫门家中,进行手绘创作。题材之所以几乎都是江户近郊,自然是害怕有个万一,如果内容都是天童周边的景色,到时候就是百口莫辩了。”塔马双太郎摇头晃脑地笑着说,杉原允继续学着小鸡啄米的动作,不住地点头称是,“完成约定好的数量之后,歌川广重再若无其事地,悄悄返回了甲府,处理完剩下的工作之后,就又回了江户。虽说纯属想象,可信度应该很高。画了那么多幅,可是即便广重死后,也没有听他的家人、弟子提过。还是应该认为:歌川广重是瞒着他们完成的创作,不知道当然就不会说漏嘴。广重一生中的明显空白期,就只有这一年而已,如果他中途回过江户,怎么也该有少许版画工作,可是天保十二年,他在江户的工作量几乎为零。”

“确实……”杉原允连连点头说,“如果在天童画画,只要织田藩和歌川广重保密,就不会被发觉,也不会招人议论了。”

“有些接近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从广重难以理解的行动来看,可以得出结论,他的勤皇思想,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也正因为他不是闹着玩儿,才会釆取让人费解的行动……”

“广重到底过去多少次天童啊,经由本州的话,就去不了福岛的百目木……”杉原允想着问。

“最少也有三次。”塔马双太郎看着资料推测,“在歌川广重看来,天童总是温暖迎接他的到来,他也乐得常去吧。不时还给织田藩的年轻武士们,来一场火枪训练。”

“织田藩在明治维新时干什么了?果然是跟萨长同盟结盟吗?”

“最初是。”

“这么说,是失败了?”

“不论他们再怎么努力,周围还有会津、仙台这样的大藩,凭天童织田藩的一己之力,根本撑不下去。织田藩一边哭、一边把责任,全推给领头的吉田大八,让他切腹自尽,然后转头参加了奥羽越列藩同盟。结果半途被叛军偷换了宗旨,织田藩的勤皇思想,就被掩埋在了历史背后。如果没有不幸地,被周围的佐幕大藩禁锢,织田藩应该会成为讨幕的先锋,在历史上留下绚烂的一笔吧。”

塔马双太郎颇为感慨地说,杉原允脸上却十分迷茫,于是,塔马双太郎不得不继续给他讲解下去。

“这是有历史依据的。

在会津藩向官军扬起叛旗,围攻若松城时,朝廷对东北各藩,都发布了平定奥羽的诏令。那一刻还看不清时代的走向,后来加入奥羽越列藩同盟的东北各藩,都放任官军推进至仙台,按兵不动观察局势。于是朝廷给仙台等大藩下达命令,指名要求仅仅两万石的天童织田藩,成为平定奥羽的先锋,因为织田藩是‘特殊的勤皇门第’。这种说法自然是因为明和事件,不过,如果当时织田藩并非勤皇体制,也不会被冠上如此名誉吧。于是,吉田大八站在萨长同盟排头,堂堂正正地指挥进军。”

“平定奥羽的先锋竟然是织田藩!……”杉原允颇感意外地愤怒慨叹着。

“也正是因为这样,之后织田藩孤立无援,请求加入列藩同盟时,各藩才无法原谅吉田大八,提出了让大八切腹自杀的交换条件。这是东北各藩无可厚非的反应,不过确实是个悲剧。”

“真是弱小藩国才会有的悲剧啊。”杉原允感慨良深地说。

“那时候逼着大八切腹的,就是家老津田勘解由,简直跟明和事件的发展一模一样,只能说历史的重复太可怕了。”

“是津田良平先生的老袓先啊,有些不真实呢。”杉原允苦笑着叹道,塔马双太郎也对杉原点了点头。

“这下子……解决广重杀人事件,必要的棋子就都摆齐了吧。”杉原式的幽默,把塔马双太郎给逗笑了。

“先歇口气。这回来杯日本茶,没意见吧?比讲课累了不知多少倍,喉咙都干了。”

塔马双太郎起身去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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