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四月初,东京正值樱花盛放。

窗户大敞着,正给充满霉味的研究室里换气。樱花的花瓣穿过窗棱,悠悠侵入研究室内,在翻开的大型插图上,描绘出新的构图。

原尺寸的广重三幅跨页作《江户名胜四季之竟,隅田川雪中图》上,散落着淡粉色的樱花,雪景缀以粉色樱花,也显现出风情。

塔马双太郎迷迷糊糊地眺望着室外。窗外,清爽的春风沙沙作响。

这种日子,他真想走出研究室,在露台之类的地方喝杯咖啡,不过,杉原允没有守时,他只能这样待闷在房间里。

“哎呀,外头真是好天气,你总窝在这种阴暗的地方,脑子不会出毛病吗?”杉原允笑着总算来了。

“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闭门不出。”见杉原允似乎丝毫不在意迟到,塔马双太郎只能苦笑,他都习以为常了。

“广重杀人事件调查得怎么样了?”杉原允坐到沙发上问道。

把津田良平的临终遗言,告诉给杉原允之后,塔马双太郎就这样称呼这次调查。既然津田说广重是被人杀害,那么,这样的称呼也不算错。

“小奈津田休息了吗?”杉原允话题一转,“亏我还特意买了好吃的蛋糕呢。”

“蛋糕总不会差,我就不客气了,要喝咖啡自己去泡。”

不用塔马双太郎说,杉原允早就起身从架子上,取出了速溶咖啡的罐子和杯子。

“本来是打算跟你乘坐同一班新干线过去,”杉原允回头看向塔马双太郎,“不过后天晚上,我得替总编去神户办事。”

“放心,我会替你说明。”塔马双太郎笑着说道。

三天以后的午后,会在盛冈的老家,进行津田良平的七七祭祀,他们两人都受到了津田一家的邀请。

“我会出席法事。”杉原允点头说,“从大阪到花卷儿有飞机,到达时间不会跟你差太多。”

“从神户到盛冈,一路过去可不轻松,现在打电话说一声,就不用硬着头皮赶过去了。”

“我的妈妈说过,就算喜事缺席,葬礼或者法事,也绝对不能失礼。”

“按照你的情况嘛,应该说‘就算迟到也不能缺席’才对。”塔马双太郎的玩笑话,把杉原允给逗笑了。

“说到神户……是去参加出版纪念会?”

这下子,塔马双太郎记起他也收到了邀请函。神户一位姓松冈的美术商,为纪念自己的六十大寿,特意出版了自传,据说他正是《美之华》的大赞助商。

“我的任务就只是交会费,再往签到簿上写下《美术现代》编辑部的名字而已。他也时不时地,帮助我们打广告来着……”杉原允点头说道,“我跟另外一个营业部的,一起过去打个招呼。”

“七七那天,‘美之华’杂志社会派人过去吗?葬礼的时候没有见他们的人。”

“恐怕不会去吧。法事不是由亲属邀请的吗?连葬礼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参加,怎么可能再请他们。”

“可是那时候,美之华还不知道津田先生的死讯吧?”

“我跟他们说过。”杉原允低声说。

“你吗?……”塔马双太郎惊异地望着杉原允,“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起。”

“我跟社里打电话,说明原委并请了假,顺便也让他们转告美之华一声……他们应该也邮寄了香火钱。”

“真冷淡啊!……”塔马双太郎叹息着,“而且听津田先生说,取材也没有同行,恐怕就只是一篇稿子的交情吧。”

“或许也因为,津田先生是在为我们取材时出的事吧。”杉原允叹息着,塔马双太郎也点了点头。如果津田良平的葬礼,是在东京举办,美之华或许也会露个脸,盛冈确实太远了。

“岛崎直哉有联络吗?”杉原允改变了话题。

“没有,自那之后就没有再联系。”

“就会耍嘴皮子,真是个不可靠的家伙。说什么得到天童广重之后,就给我们看呢。”

“也可能交涉失败了。”

“他肯定也会出席出版纪念会吧,听说他跟松冈先生,简直亲如父子呢。见了面我去好好问问他。”

“问也不会有结果。”塔马双太郎笑了。

“对了……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啊。岛崎直哉就是通过松冈先生,从美之华打听到了绘画日记,所有者的名字啊。”杉原允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我还在奇怪呢,既然物主要求匿名,就算是熟人,他也不至于简单就问到吧。即便是美之华的编辑,也不至于这么不负责。如果是借了松冈先生的面子,那可就不一样了。”

“这么说……”塔马双太郎沉吟了片刻,“岛崎直哉的背后,看来有神户的土佐犬啊。”

塔马双太郎使用了松冈的绰号。松冈本是土佐出身,而且被评价为“咬住客人就绝不会松口”的老狗,所以,他就得了这么一个称呼,肥胖的模样也跟土佐犬相似。

“很有可能!……”杉原允连连点头,“说不定啊,岛崎其实是松冈的代理人……要不然,怎么会出三倍于市价的高价,太不合常识了。”

“给展销会造势也是幌子吗?”

“谁知道呢。或许他是打算收回一定成本之后,就通过松冈的渠道,把那本笔记高价卖掉吧。”

“虽然彼此都看不顺眼,却只有我们跟钱无缘。塔马先生要是有这份心,明明想赚多少钱都不成问题。”杉原允望着塔马双太郎说,“是在战争刚刚结束那会儿吧,不是说有法官拒绝,接受违法流通的大米,结果饿死了吗?你不就跟那些人一样吗。”

“你就别危言耸听了。”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说笑……”杉原允笑着摇了摇头,“别的老师可是混得风生水起。反正你再有洁癖,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稍微懂些变通。前一段时间,我见了一位常常帮助画商,写一些商品说明的老师,他的话确实也有些道理……”杉原允对着塔马双太郎,颇为认真地说,“他之所以帮助画商的忙,是为了让那些不看画集或者研究书的藏家,能够获得正确的情报,而且,拓宽受众面非常重要。我也觉得在理。”

“光五篇推荐文,就能够获得三十万元的报酬,就是这种业界,让津田先生失去了好几位至亲。这回他出事,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塔马双太郎打断了杉原允的诱惑,颇为感慨地说,“要不是古董业界腐烂,津田先生应该一直在大学里,继续做硏究才对。浮世绘之所以无法作为一门学问,自成体系,就是因为周围挤满了利益熏心之徒。莎士比亚的研究者,难道会积极投身对开本的买卖?也没有听说有科学家,因为发现了镭元素赚了大钱。津田先生的不幸就在于,他爱上了浮世绘,不能再让像他一样的牺牲者出现了,这是我们的责任。”

塔马双太郎少有地表示出了怒意。

“失去津田先生,对我们影响深远,就算你不是研究者,应该也能明白吧。”塔马双太郎恢复了冷静的口吻,继续说道,“自那之后,只要有空,我就会翻看歌川广重的研究书籍。不过可能因为我本身,对他不感什么兴趣吧,很难抓住重点,结果却更加认识到津田先生的才能。他的主攻方向也并非歌川广重,却能够准备抓住百目木连作背后的谜,进而证明广重天童之行的假说。百目木系列是个盲点,至今为止的广重研究者,都没有发觉到其中的可疑。就算津田是东北出身,也敏锐得让人难以罝信了……”

“经你一说确实是。”杉原允也附和着点头说道。

“已经不会再有像津田先生那样,灵感非凡的研究者吧。”塔马双太郎十分遗憾地叹息着,“把他的才能激发出来的国府洋介先生,也同样充满了奇思妙想,不过津田还比他,多具备实证的能力。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成为背负浮世绘界未来的人才。”

杉原允也有同感。然而,津田良平的葬礼上,几乎没有浮世绘研究的相关人士,他最终也只是默默无名地,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

“他临终时……留下话说,歌川广重是被杀害的,绝对没有听错。”塔马双太郎肯定地重重点了点头,“说实话,我本身很讨厌广重,真是借了一个麻烦的包袱啊。”

“既然说是被杀……”杉原允咽着吐沫问,“歌川广重的死因,难道会有什么疑点吗?”

“确实有疑点!……”塔马双太郎立刻予以了肯定,“而且,这个生平很有问题。不过我本身对他不感兴趣,也就没有细想。”

“不是说他是死于霍乱吗?”

一般的画集解说,或者年谱,几乎对此言之凿凿。

“你知道歌川广重的遗书有两封吗?”塔马双太郎向杉原允问道。

杉原允用力地点了点头:“知道。好歹要做天童广重的特辑,我也多少查过一些资料。遗书写得很洒脱,不愧是出自爱好狂歌的歌川广重之手。”

歌川广重过世于安政五年(1858年)九月六日,却在之前的二号和三号两天,分别各自留下了一封遗书。作者特在此处收录遗书全文,并对难以理解的部分加以注释。

望变卖居宅,以偿借款。

书本道具悉数卖去,至于是否搬离现今之住地,还望与成人(亲朋〉议后,再做定夺。

凡是以钱为先,既无钱,则乐得轻松,自寻解决之道方可。作画器物、文书、遗留画稿,望分与弟子以作留念。

将合身衣物分与撰舍与阿铃(皆为人名,是歌川广重的亲属)。

重宣(继承二代广重的门生)长年与我相伴,将一双短刀取其一留与他罢。

人之将死,旦有钱财,黄泉厉鬼,亦推磨。

九月二日

古歌

若我亡故,勿付于炬,旦弃荒野,与犬果腹。

望怀此心的好心人送我到荒野去。居住在江户市中心,弃于左近不可谓野,埋于寺中即可。切勿虚有排场,非吾愿也。

我亦不须净身。世间之人空求形式,以水拭体,至寺庙做法,纳于穴中。破桶罐之盖,灌泥而入,又洗净以示意诚。皆不允。

既是皈依之身,此发可剃,但戒名定须添以院号,视情况给予寺里一些钱财便是。不得吝啬,闲话可省,应为守灵人提供饭食。

择浅草东岳寺安置,葬礼应遵循武士传统。话虽如此,应视实情而定,若人众难避,可趁夜悄然秘葬,其后是否公布殡葬仪式皆可。秘葬则无须讲究武士的传统。双人合抬尸体即可。应食寺中蒸菜。

九月三日

“遗言有什么问题吗?”杉原允看了也想不明白。

“本身遗书连写两天,这种行为就很奇怪,内田实那本《广重》里,收录了九月三号那封遗书的照片,看笔记非常清晰,丝毫不像出自发烧糊涂的病人之手,也完全没有错字,简直像是打好草稿之后,誊写上去的。至少可以肯定,这不是让人把纸墨送到枕边,在床上写成的,而是坐在桌前深思熟虑以后的文章。”

“这一点很重要吗?”杉原允还是满头懵懂。

“霍乱在当时,被称为夺命的急症。一旦感染,在接受治疗之前,就会一下子猝死,人人闻之色变。”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

“什么……”杉原允吃惊地低呼一声。

“再怎么说,歌川广重也太稳定了。在他下决心,开始写遗书的九月二号,想必身体状况已经不妙了,否则也不会兴起留下遗言的念头。”塔马双太郎一脸认真地说,“如果他真是染上了霍乱,笔记会因为发烧和眩晕,写得更加潦草,而且,恐怕活不到六天之后吧。”

很多书籍中都有记载,歌川广重去世那年,日本霍乱流行。有这样一个例子,稍早之前的文政年间,霍乱在关西大规模爆发,从发病到死亡,还不到三天,所以,这种传染病被称为“三日猝”。而安政五年的症状还要严重,当时人们忌讳地,把霍乱称为“顿猝”,因为从出现征兆起,连一天都很难熬过过,症状十分严重。

当年从夏天到入秋的两、三个月里,创下了只是江户,就有两万八千人死亡的记录。就算当时缺少有效的治疗手段,这个数字也太惊人了。就算进行单纯的计算,相当于每天都有将近四百人死亡。当时江户的人口,大约有一百万人,等于说三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死于霍乱。

这样看来,歌川广重名列其中,也没有什么奇怪,可是……

“按照常识考虑,一定是病得相当重了,广重才会要写遗书,如果只是发个小烧就留遗言,只会让人笑掉大牙。这样一来……就说不通了。如果二号那天,歌川广重已经病得不得不交代后事,那不可能再平安撑过四天。当然,前提是他真的得了顿猝。”塔马双太郎一脸严肃地分析起来,“再有……根据歌川广重近亲的说法,他在卧床的十天前,身体就出了问题,可是,并没有伴随霍乱所特有的上

吐下泻现象……我想还是应该考虑,霍乱之外的疾病才对。最明显的,他的遗书带着从容,就像是提前领悟了死期之人的文章。先不论他是不是自杀,如果健康人突然染了霍乱,不可能这么坦然,最多只能在临死之前,留下几句遗言。”

“霍乱的症状有这么严重吗?”杉原允一阵沉吟,却还是不太信服。如果原本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或许不至于这么糟糕吧。

随便找本简易的百科全书都能查到,霍乱对人体的消耗极为剧烈。霍乱病菌存在于患者或携带者的粪便中,经由被污染的食物,病从口入,潜伏期为一到两天。霍乱的表现,通常从剧烈的上吐下泻开始。

首先是大量的水泻,粪便变得无色无臭,就像清淡的淘米水。同时还伴随着呕吐,一开始的呕吐物是食物残渣,接着就成了淘米水的模样。就这样,大量水分从身体里流失,下肢发生痉挛,嗓子沙哑干涩,无法排尿。病菌侵入了血液循环系统里,很多患者发病一、两天就会死亡。现在霍乱的死亡率,尚在百分之三十到七十,法律规定发现霍乱之后,不仅是患者,就连家属也必须要,进行一定时间的隔离。

“看来是不可能了,霍乱患者在桌子前面,自在地坐个半小时都难。”

听塔马双太郎描述了详细症状后,杉原允也没有了意见。

“既然如此……”杉原允产生了新的疑问,“那又为什么说,歌川广重是死于霍乱?”

“在霍乱疫情流行告一段落之后,有人编了一本《顷利流行记》,记录了死于霍乱的名人,其中就白底黑字地写着歌川广重的名字。当时类似号外的传单上,也写了歌川广重死于霍乱,这种说法一直被认为有很高的可信度,所以我才头痛。如果同时代的记载,都变得靠不住了,那研究就没有办法进行了。”

塔马双太郎说到这里,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大半硏究者,都对歌川广重死于霍乱的说法,都抱持怀疑的态度,可是,他们找不到根据,去推翻当时的明确记载,所以出于谨慎,在画集之类的年谱上,都采用了霍乱致死说。按照现在的看法,反正歌川广重死时,日本刚好流行霍乱,当时人们没怎么调查,就说他也是死于霍乱吧。”

“肯定没有错,身在那种混乱的局面,误报横飞也不奇怪。”杉原允轻易地就打消了疑问。

“不过嘛,如果是误报,过个一、两年也应该订正了,可是,两、三年之后出版的书里,歌川广重的死因,照样釆用了霍乱说。况且,广重算是位于出版界中心的人物吧?如果只是地方上的名人,好几年不见订正倒有可能。”

杉原允顿时哑然了。

“歌川广重的弟子自不用说,他的出版商或者作家朋友,应该也有不少。遗书上虽然说葬礼从简,实际是什么规模,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塔马双太郎连连摇头苦笑不已,“就算再怎么简单,朋友至少会出席吧?他那些位于出版界中心的朋友们,听了广重的病状,不可能不起疑。一旦明确他并非不是于霍乱,误报应该立刻就会得到纠正。可是呢……霍乱导致死亡的说法,却一直延续到现在。”

杉原允又点头表示同意。

“恐怕津田先生找到了答案吧。”塔马双太郎苦笑着叹道,“歌川广重的死因,并非源自霍乱,大众却被告知他是因此而死,津田先生已经解开了藏在背后的的谜题,而且跟广重的天童之行深有联系。”

“为什么?!……”杉原允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塔马双太郎。

“再明白不过了,这就是津田先生一直追查的问题。津田破解了写乐之谜,又凭遗言解开了北斋画号之谜。”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才只向我传达了天童问题的最终答案,这就是最自然的解释。”

塔马双太郎的话,让杉原允顿时哑口无言。

“歌川广重他……到底是什么人?”杉原允身上一阵发寒。

“答案现在就只有津田先生知道了,他一定破解了歌川广重之谜。”塔马双太郎说。

“只凭那几小时的空白吗?”杉原允不可思议地张大两眼,吃惊不已。

“谁知道呢,或许他更早之前就弄清楚了,只是没有告诉我们而已。”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因为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才终于说出口了吧。”

“怎么会……他不是这种人。”

“我也希望如此。不过,他连天童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很难想象,他会在短短几个小时,获得如此进展。”

“难道他是怕成果被塔马先生抢了?”杉原允突然不怀好意地说。

“这才更不可能呢。”塔马双太郎摇头断然否决,“津田先生宁愿把功劳让给别人,也不会自己藏着掖着。”

“真搞不懂……这下就成了广重之谜和津田之谜啊。”杉原允连连叹着气,“如果津田先生,真的找到了答案,应该不会瞒着塔马先生吧。难不成他是觉得,塔马先生拼命解谜的样子,看上去很有趣?这也不会吧。”

“还是说,他本来想说却不能说?”塔马双太郎嘟囔了一句,杉原允突然愣住了。

“虽然到了天童之后,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总感觉他欲言又止。”

“说起来确实是。”杉原允点头附和着。

然而,两个人也得不出更多意见。津田良平走得太突然了,只有这份感慨,在二人的心中久久地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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