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缠线 第五节

然而……塔马双太郎回到图书馆以后，却并没有看到津田良平的身影，或许是半路去了咖啡馆吧。塔马没有怎么在意，在乡土史料区的阅览桌前占了座。

“津田先生也许稍后就会过来吧。”塔马双太郎心想。

因为工作的关系，塔马双太郎并不讨厌图书馆，不过不能随便吸烟就很痛苦。越是埋头史料，他就越是想抽烟，塔马暂且离席，往吸烟区走去。和上午不同，这会儿图书馆里，来了不少主妇和小孩。

“还真是热心啊。”走出办公室的金子发现了塔马。

“对吉田大八有些兴趣。”塔马双太郎对来到身边的金子说道。

“我趁午休时间，去了一趟长崎屋，想看看绘画日记，结果说是放在旅馆里，也没有同意拍照，只说让之后再联系东京方面。肯定是认为给市里拍照，捞不到好处吧。”金子苦笑着说，“我本来还想问一问，新发现的天童广重……不过从长计议，就没有多嘴了。之后要跟教育委员会那帮人开会讨论。唉，真是个大教训，如果不能借机积极应对，贵重的文化遗产，就要从天堂绝迹了。现在就只是等着捐赠或者永久出借而已。”

“市里考虑出资购买吗？”

“眼下恐怕没有指望吧。不过正因如此，才须要提案，否则永远都是一个样。塔马先生帮天童广重估个价吧？”

“估价啊……”塔马双太郎琢磨着，不同作品的价值也各不相同。

“我听说天童广重的浮世绘，在歌川广重的手绘当中，也属于高价来着。”

“如果有称得上杰作的作品……最低应该也有一千万吧。”塔马双太郎揣测着，“一套完整的三幅组图，报价或许能够达到五千万。”

“五千万……对我来说，这当然是一笔巨款，可是……”金子犹豫着说，“似乎太过便宜了。把天童剩下的作品全都买下，也才一亿五六千万啊。”

“手绘就这行情。”

“这一比较，现代绘画就贵得惊人了。”金子感慨地说，“这座图书馆隔壁，正在修建市立美术馆，计划展示二十四幅熊谷守一的作品，当作镇馆之宝。原本的藏家是天童出身的实业家，因为这层关系，决定把绘画捐赠给市里……听说估价总额超过五个亿呢。”

“熊谷守一的话，应该值这个价。”塔马双太郎点头说，“他的一副明信片尺寸的小作品，都不止一百万。”

“平均到每一幅就是两千万，比歌川广重贵一倍呢。或许是外行的想法吧，我始终以为，应该是歌川广重要贵上好几倍才对。”金子苦笑着说，“北斋啦、广重啦，都是世界级的著名画家，尤其是歌川广重，因为茶泡海苔赠品的关系，就连小孩子都知道他的大名。真没想到，区区一千万日元，就能够买到这种画家的手绘。”

“葛饰北斋最杰出的作品，也才五、六千万而已，照行情来看，歌川广重的画作，只到他的三分之一。”

“这倒是个好消息。说实话，像是‘梵·高要值五十亿啦’之类的劲爆新闻太多，很多人认定出不起钱，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金子笑着点了点头，“如果知道千万左右就能拿下，应该会有更多人重新考虑吧。”

“不过，具体价格是买卖双方的问题，市场行情大多只是个参考。”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如果藏家本来来没有打算卖，要想买下来，或许就要出三倍的价钱。”

“原来如此……确实有可能。”金子点头附和，“广重在天童的知名度，比其他地方都高，物主心目中的估价，或许会髙于实际行情。”

“岛崎直哉就花了将近三倍于行情的价格，才拿下了绘画日记，三幅套图的报价，或许会超过五千万吧。他的话，倒有可能找到愿意出更多钱的客人。就算差价只有五百万，他这左右一挪手，就有五百万元进账，也是一笔好买卖。”塔马双太郎啧啧称羡地叹息着，“我们人穷，所以巴望着靠一幅画赚大钱，但成功的生意人，却对小利润十分敏感。算上时间成本，比起花好几个月，以两千万买下歌川广重的三幅套图，再花好几个月以翻倍的四千万卖出，不如用五千万干脆地拿下，再找愿意出五千五百万的买主，这样要合理太多。而且，薄利多销也能蠃得顾客信任。”

“嚯，连美术界也讲薄利多销啊。”金子惊讶地点了点头。

“岛崎直哉是特别的，他凭借这手买卖，在全国铺满网络。在小城镇里开店，被地域束缚的古董商，就很难做到这一点。因为顾客人数有限，只能被迫降价或是跟着行情走。就算拿到东京的拍卖会，收购价才只是市场价格的一半而已，这是常识。就算是偶然弄到的珍品，实际也赚不了几个钱。”

“原来是这样啊。”金子笑着说，“一说到古董商，印象中应该很能赚钱呢。”

“你知道叫国芳的画师吗？”

“嗯。是跟广重同时代，擅长画武者画和讽刺画的那位吧？”

“他的代表作当中，有宫本武藏大战巨鲸的三幅连作，随便翻开一本国芳的画集，都必定会收录这套杰作。”

听塔马双太郎一说，金子也有顿时了印象。

“有古董商仅仅花十五万，就得到了那套宝贝，东京的估价最便宜，也不低于三百万，顺利转手就能净赚二百八十五万。可是很不巧，淘到宝的古董商周围，没有任何喜欢国芳的客人，就算他把价钱降到两百万，依然没有买主。再怎么便宜，也没有人愿意为不喜欢的作品，花上两百万的告假。就这样在金库里放了超过半年，古董商终于放弃了，用七八十万现金，让给了偶然来玩儿的东京画商，结果那人在首都通过拍卖会，卖了一百二十万。再之后炒到多少就不清楚了，多半得标的画商，会以市场价卖给客人吧。一幅作品，最少要经四、五名画商之手，才能够达到市价。真正能赚钱的，只有掌握中央拍卖会、把全同汇聚而来的作品，迅速倒手的画商。画商行走全国，发掘珍品的模式早都作古了，现在是由找不到买家的地方同行，主动送来商品。”

“所以天童的古董商，才没有收购广重的热情吗。就算买下来，如果找不到下家也是白搭。”金子了然地点了点头。

“对了……”塔马双太郎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明和事件吧。”

“知道，有什么问题吗？”金子抬头好奇地望着塔马双太郎。

“我需要更加详细的情报，只记载了天童藩历史的书不够用。”

所谓明和事件，正是让曾在群马的织田藩，受命转封到天童的导火索。在读到《天童的成长》之前，塔马双太郎完全没有想过，天童藩竟会跟历史深深牵连。之所以转封，他也只以为是继承纠纷，或者藩王闹事，让幕府逮了机会刁难。不过……如果转封是因为明和事件而遭受的处分，那称之为历史上的大事件也不为过。

明和事件又称山县大二事件，塔马双太郎自然对其也有一定的了解。不过，竟是织田藩遭受连坐处分，并且因此被转封到天童，他却完全没有印象。真是太大意了！如果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他对天童藩的看法，应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

“明和事件跟歌川广重有什么关系吗？”金子疑惑不已，“早上也说过了，年代上差了很多。”

“明和事件跟歌川广重，或许没有直接联系，不过，有可能经由吉田家这个媒介，把两者连在了一起。”塔马双太郎笑着说，“把织田藩卷进明和事件的，不也正是吉田家的人吗？我记得书上说是吉田玄蕃。”

“话是不错……嗯，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分析过。”金子暧昧地应和道。

“跟歌川广重往来甚密的天童吉田家，掌握着重要的线索，从刚才我就在找这方面的书，可惜都只是简单的记述而已。”

“如果要调查山县大二，办公室的贵重书架上，有一本《山县大二正传》。书很古老了，现在禁止出借，不过应该可以帮您复印一份。”

“那就太感谢了。”

塔马双太郎跟着金子，起身走进了办公室，在沙发稍等片刻后，金子拿着一本厚厚的古书回来了。

“全是灰尘。或许是作为勤皇思想的先驱，被重新评价吧，发行时间是昭和十八年，是军部为了贯彻神国日本编写的……”

金子翻到最末页的已出书目宣传广告，让塔马双太郎过目，诸如《战斗的日本儿童》《少年武士道史》《天照皇道》之类，完全鼓吹军国主义的书名列了一长串。

“我读这本书都是十五年之前了，塔马先生恐怕是打那之后的第一个读者。说起来还真是缘分。”

塔马双太郎快速地浏览着目录。

书的前半部分，是明和事件主谋——山县大二的生平和评价，后半部分则完全收录了他的代表著作《柳子新论》，这让塔马双太郎喜出望外。

意识到明和事件的重要性之后，塔马本来打算，先把山县大二的著作找来一读，然而这座图书馆，收藏的名著全集或是思想大系里，没有任何一本收录有山县大二的著书，可谓典型的只在历史留名，却没有具体业缋传世的人物。塔马都快气馁地以为，除了去同会图书馆，已经别无他法了，这下真是大收获。也正是受明和事件牵连的天童图书馆，才会收藏这种书吧。

“真想每一页都看一看啊。”

“没有问题，那我傍晚之前复印了，就给您送到旅馆去。”金子很自信地笑着说，“这本书超过四百页，要花不少复印费吧。”

塔马双太郎表示，花多少钱都不打紧，就把复印工作交给了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