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坐在克莱拉的画室里。

她刚刚默默吃了一顿晚饭,离开家去了默娜那里。毕竟他给予的安慰还不够。他知道,他也被尝试过,但还是不够格。

他一直都不够格。但到目前为止,他并不真正知道他到底缺少些什么。于是他追求着一切。

现在至少他知道了。

他坐在克莱拉的画室里,等着。他知道,上帝也生活在这里。不仅仅生活在山上的圣托马斯大教堂。还生活在这里,虽然这里杂乱无章,干掉的苹果核扔在墙角,锡罐里的画刷上的油彩都变硬了。还有那些画。

水晶大脚雕塑。

在走廊另一侧他自己一尘不染的画室里,他为灵感准备好了空间。干净整洁,利利索索。但是灵感却搞错了地址,反而停在了这里。

不,彼得想,他寻找的不仅仅是灵感,还有别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一辈子都在搞错,把一个当作另外一个。以为灵感就是一切,把被创造的当成了创造者。

他拿了一本《圣经》来到克莱拉的画室,也许会用得上,以防上帝需要他证明自己的真诚。他翻着《圣经》,寻找着使徒们。

托马斯。比如说他们的教堂。怀疑的托马斯。

多奇怪啊,三松镇的教堂竟然以一个怀疑者的名字命名。

那他自己的名字呢?彼得。他是磐石。

为了打发时间,直到上帝找到他,彼得翻阅着《圣经》,搜寻任何提到他名字的地方。

他找到了很多让人满意的地方。

磐石彼得,使徒彼得,圣人彼得,甚至是殉道者彼得。

但还有一个地方提到了彼得。当彼得面对着一个明显的奇迹时,耶稣曾对彼得说了一些话。一个人行走在水面上。可是彼得,尽管他自己也行走在水面上,却不相信这个事实。

不相信所有的证据,所有的证明。

“噢,你缺乏信心。”

这句话说的是彼得。

他合上了书。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停好车,走进专案室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她事先打了电话,所以加马什和波伏瓦都在等着她。

她已经在电话上把那篇评论读给他们听了,但当见到她时,两人都急切地想亲眼看到。

她递给每人一张影印件,看着他们。

“老天!”波伏瓦快速地读了一遍。两位警官都转向加马什,他戴着老花镜正在慢慢地读。最后,他放下那张纸,摘掉眼镜。

“干得好。”他严肃地向拉科斯特探员点点头。用“令人惊讶”来形容她的发现,那有点太保守了。

“那么,就是这么回事了,你认为呢?”波伏瓦说,“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他引用道,并没有看那篇评论,“不过,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搞错了呢?”

“时间一长,事情就会有一些改变。”加马什回答,“我们约谈证人的时候都知道,人们记住的东西不一样,就像做填空题一样。”

“那么,现在怎么办?”波伏瓦问。很明显,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加马什想了一下,转向拉科斯特。

“这事能交给你吗,拉科斯特探员?波伏瓦警官,也许你能跟她一起去。”

拉科斯特笑了,“肯定不会有麻烦的。”

但她马上后悔这么说了。

然而,探长却笑了,“我一直认为会有麻烦。”

“我也是。”波伏瓦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枪。拉科斯特也做了检查。两个人一头扎进了夜色中。加马什探长则坐了下来,等待着。

小酒馆周一的晚上很安静,只有一半的座位坐了人。

拉科斯特走进门,先大体扫视了整间屋子,没敢想当然。仅仅因为熟悉,舒适,并不意味着就安全。大多数的事故发生在家附近,大多数的谋杀发生在家里。

不,此时此地,她不能放松警惕。

默娜、多米妮克和克莱拉正喝着花草茶,吃着甜点,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悄悄地说话。在远处角落的壁炉旁,她看到了两位画家,诺曼德和波莱特。他们对面的一张桌旁,是苏珊和她的晚餐同伴,蒂埃里·皮诺特首席法官和布莱恩,后者穿着破牛仔裤和破皮衣。

丹尼斯·福廷和弗朗索瓦·马鲁瓦共用一张桌子。福廷正在讲述什么好笑的趣闻逸事。马鲁瓦看起来很礼貌,但有点厌倦的样子。没有看到安德烈·卡斯顿圭。

“你走在前面。”两人走进小酒馆时,波伏瓦小声对拉科斯特说。这时候大多数人都注意到了两位警官的到来。开始,大家只是看了一下,有些人笑了笑,然后继续谈话。但是过了片刻,有人再次抬起头,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默娜、克莱拉和多米妮克没有说话,看着警官们在桌间穿梭,身后留下一片寂静。

经过了这三个女人。

经过了画商们。

在诺曼德和波莱特的桌前,他们停下了,然后转过身。

“我能和你们谈谈吗?”拉科斯特说。

“这里?现在?”

“不,我们去个更安静的地方,好吗?”拉科斯特静静地把那篇影印的文章放在木头圆桌上。

这张桌子旁的人陷入了沉默,除了苏珊的呻吟,“哦,不!”

他们走进专案室时,加马什探长站起来打了招呼,好像这里是他的家,而他们则是尊贵的客人。

没有人糊涂,他们也不该糊涂。这是礼貌,只是礼貌而已。

“请坐好吗?”他来到会议桌旁。

“怎么回事?”首席法官蒂埃里·皮诺特问。

“夫人。”加马什说,没有理会皮诺特。他指着一把椅子,看着苏珊。

“先生们。”探长这时转向了蒂埃里和布莱恩。首席法官和他那位文了身、穿了洞、刮干净了脸的同伴都坐在加马什的对面。波伏瓦和拉科斯特则坐在探长的两侧。

“请你解释一下好吗?”加马什探长以一种谈话的口吻说道,指着桌子中央放着的那张《新闻报》的文章。它就像两个大陆之间的小岛。

“怎么解释?”苏珊问。

“任何你喜欢的方式。”加马什说。他安静地坐着,一只手扣在另一只手上。

“这是审讯吗,加马什先生?”首席法官质问道。

“如果是,你们两个人就不会与我们一起坐在这里了。”加马什看了看蒂埃里和布莱恩,“这是谈话,皮诺特先生。为了搞清楚一个矛盾的地方。”

“也就是谎言。”波伏瓦接话。

“你们有点太过分了。”皮诺特转向苏珊,“我建议你不要回答什么问题。”

“你是她的律师吗?”波伏瓦问。

“我是个律师,”皮诺特抢白道,“而且是个好律师。不管你们称之为什么,但用舒缓的语气与和善的词语并不能掩盖你们的真正目的。”

“那我们是什么目的?”波伏瓦质问,并不怯首席法官的语气。

“给她设圈套,迷惑她。”

“我们本可以等她一个人的时候再问她。”波伏瓦说,“能让你过来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好了。”加马什抬起手说,尽管他的语气依然冷静。两个人都停下了,嘴巴张着,还在准备攻击对方。“够了。我想和你谈谈,皮诺特法官先生。我认为我的警官说得有道理。”

但在与首席法官说话之前,加马什把波伏瓦拉到一边,耳语道:“控制住你自己,不要再这样了。”

他盯着波伏瓦的眼睛。

“是的,长官。”

波伏瓦来到卫生间,又一次坐在隔间里,静静地振作起精神。然后他出来,洗了洗脸和手,吃了半片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安妮和戴维有矛盾了。”他自言自语,感到自己平静下来。安妮和戴维有矛盾了。胸口的疼痛开始渐渐离去。

那边,加马什探长和皮诺特法官走了一段距离,离开其他人,来到红色消防车旁。

“你的手下有点太咄咄逼人了,探长。”

“但他是对的。你需要做出决定。你在这里是要作为苏珊的辩护律师呢,还是她的AA……”他停顿了一下,不确定应该用哪个词,“朋友?”

“两个都可以。”

“这不行,你也知道。你是首席法官。决定吧,先生,现在就需要决定。”

阿尔芒·加马什直视着皮诺特首席法官,等待他回答。首席法官吃了一惊,很明显没有料到他会受到挑战。

“我要做她AA的朋友,作为蒂埃里·P。”

这个回答让加马什也吃了一惊,并在脸上表现出来。

“你认为这是个比较虚弱的角色,探长?”

加马什没说话,但很明显他的确这样认为。

蒂埃里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神色变得很严肃,“任何人都可以确保她的权益不受到侵犯。我认为你就可以。但是你做不到的是保护她的清醒。只有另外一个酗酒者才能帮助她渡过难关,保持清醒而不去诉诸酒精。如果她失去了这个,再次酗酒,她就失去了一切。”

“这么脆弱吗?”

“不是保持清醒很脆弱,而是酒瘾很狡猾。我在这里帮助她抵抗重犯酒瘾。你可以保护她的权益。”

“你信任我?”

“你,我是信任的。但你的警官?”首席法官朝波伏瓦的方向点了点头,后者刚刚离开卫生间,“你需要看着他点。”

“他是刑事调查组高级警官,”加马什说,声音很冷,“他不需要被看着。”

“每个人都需要被看着。”

这句话让人浑身发凉。加马什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有着如此力量的男人。他有很多天赋,却又有很多缺点。探长又一次在想,到底谁是皮诺特首席法官的引领人?他会对着谁的耳朵说出他的秘密呢?

“皮诺特先生已经同意作为科茨女士在AA的朋友,并以此角色帮助她。”探长说。两人坐了下来。

拉科斯特和波伏瓦都很惊讶,但没说什么。这会让他们的工作容易些。

“你向我们撒了谎。”波伏瓦重复道,把那篇评论举到苏珊面前,“每个人都引用错误了,是吧?大家都认为这评论说的不知是哪个男性。但这说的不是男性,而是一个女性。你。”

“苏珊。”蒂埃里想提醒她,然后看了一眼加马什,“对不起,我当法官的职业病总是改不了。”

“你得努力,先生。”加马什说。

“但是,”苏珊说,“这个提醒有点迟了,不是吗?”她又转向警官们,“首席法官,首席警官,现在似乎我已经成为首席嫌犯了。”

“太多的首席了?”加马什遗憾地微笑着。

“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苏珊说,摇了摇手里那张纸,哼了一声,“该死的评论。被那样侮辱已经够糟糕的了,然后还被错误地引用。他们至少应该把这侮辱弄确切才好。”

她看起来更像是觉得好笑,而不是愤怒。

“它让我们绕了很多圈子。”加马什说,胳膊肘靠在桌上,“每个人引用时都说‘他是个天才……’,而实际上评论上写的是‘她是个天才……’。”

“你们最后是怎么意识到的?”苏珊问。

“读AA的书帮助了我。”加马什说,点头示意仍放在桌子上的那本大厚书,“这里谈到酗酒者时,用的都是代词‘他’,但很显然,很多人其实是‘她’。在案件调查的整个过程中人们总是这样。当性别不确定时,人们就会假设是‘他’而非‘她’。我意识到这是一种自动的定位。因为人们记不住这篇评论写的到底是谁,他们就说‘他是个天才……’,但实际上莉莲写的是你。拉科斯特探员最后终于在《新闻报》的资料室找到了这个。”

他们全都朝着那篇影印的文章看去。从资料室里被挖出来的东西,虽被埋在文件中,却没有死。

上面有一张苏珊的照片。虽然是25年前照的,但一眼就能认出是她。她咧嘴笑着,站在她的一幅画作前,自豪,兴奋。她终于梦想成真了,她的艺术终于被人注意了。毕竟,《新闻报》的评论员在场。

苏珊在照片上的笑容是永恒的,但现场的苏珊笑容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表情,一种几近古怪的表情。

“我还记得那一刻。摄影师让我站在一幅画前微笑。微笑不难。如果他让我停下不笑,那倒是很难。画展是在当地一家咖啡馆办的,很多人在场。当时莉莲走过来做了自我介绍。我在别人的画展上见过她,但总躲着她。她看起来很刻薄。但这次她却很甜的样子,问了我几个问题,说她将在《新闻报》上为我的画展写一篇评论。那张照片,”她指了指桌上那张纸,“就是她说完那些话大约30秒后拍摄的。”

大家又都看了一眼。

年轻苏珊的笑容几乎都要跃出老照片之外了,甚至现在这笑容都能照亮屋子。然而,这位年轻女子并没有意识到她脚下的地面即将坍塌。她没有意识到她就要被抛到空中,稀薄的空气中。而身边这位甜美的女子正在记着笔记,同样微笑着。

这是一幅让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就像在卡车疾驰驶入画面的那一刻恰巧看到一个人走来,灾难发生前一毫秒的时刻。

“她是个天才,”苏珊说,根本不需看评论,“创作艺术就像她的生理功能。”她抬起头,笑着说,“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办过个人画展。实在太羞辱人了。即便是画廊老板们忘记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办了。我不可能再承受另外一篇这样的评论还能活下来。”

她看了看加马什探长。

“国王所有的马匹,国王所有的手下。”他说道。她点了点头。

“我确实摔得很惨。”

“你对我们撒了谎。”波伏瓦说。

“是的。”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苏珊。”首席法官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没关系。”她说,“我本来也要去告诉他们真相,你知道的。只是他们先找到了我,还没等我有机会主动说出来。这真是个耻辱。”

“你有很多机会的。”波伏瓦说。

皮诺特抽动了一下,要去为她辩护,但控制住了自己。

“没错。”苏珊说。

“她说的是实话。”布莱恩说。

每个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不仅因为这句话而惊讶,而且还因为这嗓音。年轻得惊人,提醒着他们,虽然浑身布满了刺青,但他其实还是个男孩。

“苏珊让我和蒂埃里跟她一起吃饭,想和我们谈一谈。”布莱恩说,“她把这件事全都告诉了我们。”他抬起一只有刺青的手朝那篇文章的方向挥了挥,“她说,明早第一时间就去找你们谈。”

这个浑身上下都有刺青和穿洞的孩子对首席法官直呼其名着实令人惊讶。加马什看着皮诺特,不知道是该羡慕他帮助了这个几近堕落的孩子,还是该怀疑他失去了理智。

这位知名法官在判断方面还犯过其他错误吗?

探长老练的目光射在布莱恩身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很放松,甚至很舒适。他喝多了吗?加马什怀疑。但他显然是已经摆脱了这一困境。他既不感到好笑,也不难过,有种身处其外的感觉。

“那你是怎么对她说的?”波伏瓦问,看着布莱恩。他以前也遇见过这种小混混,几乎从未友好收场过。

“我受不了了。”皮诺特承认道,“我体内的法官认为她应该请个律师,律师很可能会建议她保持沉默,不要主动提供任何信息。而作为AA的成员,我又认为她应该马上说出实情。”

“那么哪个你占了上风呢?”波伏瓦问。

“还没等我提出什么建议,你们人就到了。”

“但你一定知道,这样做不合适。”加马什说。

“首席法官给谋杀案嫌疑人提供建议?”蒂埃里问,“我当然知道这样不合适,甚至不道德。但如果你女儿或者儿子被怀疑谋杀来请求你的帮助,你会把他们打发给别人吗?”

“当然不会。但你不是说苏珊是你的亲属吧?”

“我的意思是说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苏珊,她也了解我,比父母、兄弟姐妹或者孩子都更了解。就像我们了解布莱恩一样,他也了解我们。”

“我知道你们了解对方对酒精的上瘾,”加马什说,“但你们不能说了解彼此的内心。你不能说仅仅因为她戒酒了,或者属于AA,苏珊就是无辜的。你们不可能知道她现在是否在说实话,你们也不可能知道她是否有罪。”

蒂埃里对这话很是不以为然,两个强势的男人相互对视着。

“我们彼此都可以为对方献出生命。”布莱恩说。

加马什身体倾向他,锐利的目光盯着少年,“但你们其中的一个人死了。”探长指着身后的墙,上面满是莉莲的照片,趴在莫罗家的花园里。加马什有意把三个人的座位都安排在面对墙的位置上,面对着这些照片。这样,就没人会忘记他们在这里的原因。

“你们不知道。”苏珊说,嗓音抬高了,里面有一丝绝望,“当莉莲对我做出这种事情的时候,”她指着那篇评论,“我们是不一样的。两个酒鬼。但我是即将结束,而她刚刚开始。没错,我因为这个而恨她。我当时本来已经很脆弱了,结果她把我一下子推到了边缘。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为了能喝上酒,我卖淫。很恶心。我让人恶心。最后,我终于坠入谷底,来到了AA,开始准备重新做人。”

“那么20年后,当莉莲走进AA的大门时?”

“我惊讶地发现我还是那么恨她——”

“苏珊。”首席法官又一次提醒她。

“蒂埃里,我要么全都说清楚,要么就别费这个劲。对不?”

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但还是同意了。

“但是后来她让我做她的引领人,”苏珊说,转向警官们,“结果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怎么?”波伏瓦问。

“我宽恕了她。”

大家都没有再说话,最后是波伏瓦打破了沉寂。

“只是这样?”

“并不单单只是这样,警官,我得承认。当你帮助你的敌人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解脱了。”

“她为那篇评论道歉过吗?”探长问。

“是的,大约一个月前。”

“你感觉她是真诚的吗?”拉科斯特问。

苏珊停了一下,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如果我认为不真诚的话,当时我不会接受的。我真的相信她后悔对我做了那样的事。”

“还有对别人?”拉科斯特问。

“是的。”苏珊同意道。

“那么,如果她因为那篇评论向你道了歉,”加马什探长示意着桌子上的那张纸,“她很可能也会向其他被评论过的人道歉。”

“我认为很有可能,但她没有对我说过。我本以为她向我道歉只是因为我们是引领人与被引领人的关系,所以她需要冰释前嫌。但现在想来,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不是她道歉的唯一对象。”

“也不是被她毁掉事业的唯一画家?”加马什问。

“很可能不是。虽然不是每一篇评论都像写我的那篇那么残忍无情。我甚至还有点引以为荣,不可能比这更尖锐了。”

苏珊笑了,但是在场的所有警官都感受到了她在说“残忍无情”一词时,语气中的痛扑面而来。

她没有宽恕她,加马什想,至少,没有完全宽恕。

苏珊和其他两个人离开后,三位警官围坐在会议桌旁。

“我们是否有足够的理由逮捕她?”拉科斯特问,“她承认隐瞒了对被害人蓄积已久的愤恨,还有曾在现场的事实。她有动机和机会。”

“但没有证据。”加马什说,向后靠在椅背上。真是很令人沮丧。他们几乎马上就可以指控苏珊·科茨了,但确实又不能定案。“这非常具有暗示性,很有暗示性。”他拿起那篇评论,看了一眼,放下,然后又看向拉科斯特。

“你得再回《新闻报》报社一趟。”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的脸沉了下来,“除了这件事什么都可以,长官,干脆你直接把我杀了得了。”

“对不起。”他有点疲倦地笑着说,“我认为通过报社资料室还可以查找到更多的尸体。”

“怎么讲?”波伏瓦问。

“其他被莉莲扼杀了事业的画家们。”

“她需要道歉的其他人。”拉科斯特领会了探长的意思,准备离开,“也许她参加克莱拉的派对不是为了向克莱拉道歉,而是向别人道歉。”

“你认为不是苏珊·科茨杀了莉莲?”波伏瓦问。

“我不知道。”探长承认,“但我怀疑如果苏珊想杀掉莉莲的话,她可能早就动手了。然而……”加马什停了一下,“你没注意到当谈及那篇评论时她的反应吗?”

“她还是很愤怒。”拉科斯特说。

加马什点点头,“她在AA已经23年了,一直在努力甩掉自己的愤恨,但她依然愤怒。你能想象没有经过这般努力的人吗?他们又该有多么愤怒?”

波伏瓦拾起评论影印件,盯着里面那个快乐的年轻女子。

不仅希望破灭了,梦想和事业也都毁于一旦,会怎样呢?整个人生毁于一旦,又会怎样呢?当然,他知道答案。

就在他们身后的墙上。

让·居伊·波伏瓦把水泼在脸上,感觉到了扎手的硬胡子。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他睡不着。他被痛醒了,然后一直躺在床上希望疼痛离他而去。但当然,疼痛依旧。

因此他拖着身子起来,去了卫生间。

现在,他在镜子前左右转着脸,看着里面的自己。镜子里的人颓废疲惫,已经有了皱纹。那些粗粗的皱纹爬在眼角,嘴边,眉间,前额上,却都不是笑纹。他抬起手摁着双颊,试着熨平那里的纹路,但它们不肯离开。

他又向镜子前靠了靠。那些胡子,在B&B旅馆卫生间刺眼的灯光下,竟然是灰色的。

他把头转向侧面,太阳穴那里的头发也变灰了,整个头的头发似乎都在灰色的阴影下。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老天,他想,这就是安妮看到的?一个老头?灰色头发,颓废疲惫?哦,老天。

安妮和戴维现在有矛盾了。但已经太晚了。

波伏瓦回到卧室,坐在床边,望着天花板,然后摸到枕头下面,取出药瓶,摇出了一粒药。它就在他的手掌上。他盯着它,视线有些模糊。他握紧了手掌,然后,快速地张开手心,把药扔进嘴里,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杯水,一口送了下去。波伏瓦等待着,等待着那熟悉的感觉。慢慢地,他感觉疼痛在消退。但另外一种,更深的痛依然深驻。

让·居伊·波伏瓦穿好衣服,悄悄地离开B&B旅馆,消失在夜色中。

他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个?

波伏瓦的头俯近屏幕,被他看到的震惊了。这个视频他已经看过几百遍了,一遍又一遍。头盔上的摄像头拍下的这个视频,每个画面他都记得。

那么,他又怎么能忽略这个细节呢?

他点击了“重播”,又看了一遍。然后又点击“重播”,再看。

他就在那里,在屏幕上,手持武器,瞄准了一个枪手。然后他被从后面射中,腿曲了起来。波伏瓦看着,看到自己双膝着地,向前扑倒,脸先着地。他记得。

他似乎还能看见那肮脏的水泥地面向他扑过来,还能看到上面的土。他一头栽在上面。

然后是疼痛,难以描述的疼痛。他紧紧按住小腹,但无济于事。

屏幕上,他听到有人喊,“让·居伊!”是加马什的声音。探长手持冲锋枪,跑到他跟前,抓着他的防弹背心,把他拖到一堵墙后。

然后就是熟悉的近镜头。波伏瓦失去了知觉。加马什冲他喊叫,命令他保持清醒,给他包扎,把手摁在他的伤口上,给他止血。

能看到探长手上的血。手上有那么多的血。

加马什俯下身,做了一个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动作。他吻了一下波伏瓦的前额,动作如此轻柔,比炮火更加令人震惊。

然后,探长离开了。

并不是这个吻让波伏瓦眩晕,而是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当然,他看到过,只是从未真正体会到它的含意。

加马什离开了他。

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等死。

探长抛弃了他,让他一个人在那肮脏的工厂水泥地上死去。

波伏瓦点击着重播。重播。重播。每次重播,当然,同样的事情在重演。

默娜说错了。他并不是因为没能救加马什而感到悔恨,他是因为加马什没能救他而愤怒。

波伏瓦的心跌入了无底深渊。

阿尔芒·加马什呻吟着,看了看墙上的钟。

3点12分。

B&B旅馆的床很舒适,温暖柔软的鹅绒被盖在身体上,凉爽的夜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带来了远方猫头鹰的叫声。

他躺在床上,假装马上就要入睡。

3点18分。

现在,他很少在半夜醒来,但也偶尔发生。

3点22分。

3点27分。

加马什终于接受了现实。他跳下床,穿上衣服,踮着脚尖走下楼梯,离开了B&B旅馆。夜里的空气清新而凉爽,现在甚至连猫头鹰也没有了声响。

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一位探长在行动。

加马什缓步而行,环绕村子绿地逆时针踱着。周围的住家安静而黑暗,人们都在熟睡。

三棵高高的松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沙沙作响。

加马什双手背在身后,清理着大脑。他不再想案子的事情,实际上,他在努力什么也不想,只想呼吸清新的夜风,享受安宁和平静。

经过彼得和克莱拉的家,他又走了几步,停下来,向桥的那边望去,看到了专案室。一盏灯亮着,不是很明亮,几乎都看不见。

拉科斯特?他怀疑。也许她找到了什么线索,已经回来了?不过她肯定会等到早晨。

他走过小桥,朝老火车站走去。

透过窗户,他看到那亮光是一台显示器发出来的。有人在黑暗中坐在电脑面前。

他看不清楚是谁。像个男人,但是太远了,而且这人整个坐在阴影里。

加马什身上没有枪。他从来就不带枪,如果有可能的话。相反,他倒是习惯性地从床头柜上带走老花镜。无论走到哪儿,他都把老花镜插在胸口衣袋里。在他看来,它能帮上更多的忙,比任何枪支都更有威力。尽管他得承认,就目前而言,眼镜起到的作用有限。他想过回旅馆叫醒波伏瓦一起来,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是谁在那里,那时候早该没影了。

加马什探长试了一下门,没有上锁。

他慢慢地打开门。门吱嘎响了一下,他屏住呼吸。但屏幕前坐着的那个人没有动弹,似乎出神了。

最后,加马什把门开到足够大,钻了进去。

站在屋里,他终于可以看清了。闯入者是只有一个人,还是有同伙?

他扫视了那些黑暗的角落,没有什么动静。

探长在专案室里又向前走了几步,准备对峙屏幕前坐着的那个人。

这时,他看到了显示器上的东西,黑暗中跳动的影像。是警察局的探员们手持武器,在工厂里前进。加马什看到波伏瓦被击中,摔倒了。他看到自己疾跑穿过空荡荡的房间去救波伏瓦。

屏幕前的那个人在看着这被盗的视频。从背影上,探长看到闯入者短头发,身材修长。加马什只能看清这些。

更多的影像涌到屏幕上。加马什看到自己蹲在波伏瓦身旁,给他包扎。

加马什几乎看不下去了。但屏幕前的人却看得入了迷,一动不动。就在视频上的加马什离开波伏瓦那一刻,闯入者的右手动了一下,画面跳了过去。

重新回到开始。

枪战又重新上演。

加马什向前挪步,他看得更清楚,也更确定了。直到最后,随着胃里一阵翻搅,他知道了。

“让·居伊?”

波伏瓦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他胡乱抓着鼠标,疯狂地想点击什么地方。暂停,停止,关闭画面。但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你在干什么?”加马什问,向他走近。

“没什么。”

“你在看这个视频。”加马什说。

“没有。”

“你当然是在看。”

加马什大踏步走到自己的桌前,拧亮了台灯。让·居伊·波伏瓦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瞪着探长,双眼红通通的,很疲惫的样子。

“你为什么在这里?”加马什问。

波伏瓦站起来,“我就是想再看看。我们昨天谈到了内部调查,让我又想起了这件事。我需要再看一遍。”

看到加马什眼睛中的痛苦和关心,波伏瓦感到一丝满意。

但波伏瓦现在知道这是假的,一种表演。这个站在那里满脸关切的男人并不关心自己,他是装的。如果关心,他当时就不会离开,让自己等死。

在他的身后,视频继续播放,虽然两个人都看不到。已经过了波伏瓦点击重播的那个时间点。加马什探长,穿着防弹背心,手持冲锋枪,在一个枪手后面追着上了楼梯。

“你得把这件事放下了,让·居伊。”探长说。

“然后忘记?”波伏瓦抢白道,“你倒是希望这样,是不是?”

“你是什么意思?”

“你想让我忘记,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忘记发生了什么。”

“你没事吧?”加马什向他进一步走近,但波伏瓦后退着,“到底怎么了?”

“你甚至都不关心到底是谁泄露了视频。也许你就想让它被泄露吧?也许你想让每个人都看到你是个大英雄。但我们俩都知道真相。”

在他们身后的视频上,模糊的身影挣扎着,蠕动着。

“我们每个人都是你选拔上来的。”波伏瓦说,嗓门提了起来,“你指导过我们每个人,是你带着我们来到这家工厂。我们跟随你,信任你,结果怎样?他们死了。现在你却不愿意费点劲弄清楚到底是谁泄露了视频?记录着他们死亡的视频。”波伏瓦现在已经嚷起来了,几乎是尖叫了,“你和我一样,根本不相信这是什么小孩干的坏事。你甚至都不如那个黑客。你根本不关心我们,我们中的任何人。”

加马什瞪着他,下巴紧绷,波伏瓦几乎能看到那里的肌肉在抽搐。加马什的眼睛眯了起来,呼吸急促。屏幕上的探长,满脸是血,拽着一个昏迷了的、被铐住的枪手下了楼梯,扔在脚下。然后,他手持武器,扫视着整个房间,枪声仍然此起彼伏。

“你以后绝对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加马什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你还不如黑客。”波伏瓦重复道,逼近探长,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感觉自己无所顾忌,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伤人。想推他,推他,把他推开。想把手握得紧紧的,握成炮弹,捶击加马什的胸膛。打他,伤害他,惩罚他。

“你太过分了。”加马什的声音低沉,含着警告。波伏瓦看到探长握紧了拳头,压抑着怒火。

“你还不够过分,长官。”

屏幕上,探长迅速地转过身,但是已经晚了。他的头向后一仰,胳膊张开,枪甩了出去。加马什倒了下去,后背弓起。

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受重伤。

加马什跌坐在椅子上,两腿无力,双手颤抖。

波伏瓦离开了,把门重重地摔上,只留下那撞击声回荡在专案室里。

波伏瓦的电脑屏幕亮着,加马什可以听到视频的声音,但看不到图像。他听到警员们相互呼喊着,听到拉科斯特在呼叫急救,听到枪声。

他不需要看。他知道每个年轻探员,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怎样死在了他所领导的这次突袭中。

探长继续盯着前方,粗重地呼吸着,听到身后的枪声,听到人们呼喊着请求帮助。

听到他们死去。

整整六个月的时间,他都在努力让自己跨过这个坎。他知道自己必须放开。他也在尝试。忘却虽然在发生,但是很慢。他没有意识到在心中埋葬四个健壮的年轻探员需要多长时间。

在他身后,枪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此刻声音全无了。

他几乎,几乎就按捺不住,要揍波伏瓦了。这让他很震惊。

加马什以前也愤怒过。他当然受过讥讽和考验。来自桃色新闻的记者,嫌疑人,辩护律师,甚至是同事。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差一点就要动手了。

他控制住了自己。但用的气力太大,以至于让他上紧的发条一下子松了下来。力倦神疲,深深地受伤。

他明白。明白为什么无论嫌疑人,甚至是同事多么令人发疯、让人挫败,也不会像今天一样让他差点动手。那是因为他们不会这样深深地伤害他。

但他关心的人却可以。

你还不如黑客。

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加马什想,很不耐烦。那只是波伏瓦在发泄自己。

但这并不说明他错了。

加马什又叹了口气,感觉好像要窒息了。

也许应该告诉波伏瓦,他已经在调查这次泄露事件。应该相信波伏瓦。但这不是信任的问题,这是一种保护。他不能让波伏瓦卷进来。如果他曾经想过告诉波伏瓦,那么过去的15分钟发生的事情让加马什彻底放弃了。波伏瓦太容易受伤了,他受的伤害太重了。不管是谁泄露了视频,这个人一定很有势力,很恶毒。而波伏瓦,在目前这种虚弱状态下,绝不是对手。

不,这个任务只能由那些耗得起的人来执行,不管是指事业,还是别的方面。

加马什站起来去关电脑。视频又在重新播放,就在探长关上之前,他又看到让·居伊·波伏瓦中了枪,倒下,摔在水泥地上。

直到这一刻,加马什探长才意识到,让·居伊·波伏瓦从未真正站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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