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彼得跟随克莱拉走到房前的小路上,他们的车就停在大门外。

“不会待久的。我在蒙特利尔就做一件事,很快。”

“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

他迫切地想向克莱拉证明他已经变了。可是尽管她对他礼貌有加,但一切都很明显。他的妻子,虽然对生活有着这么多的信念,却最终对他失去了所有信心。

“不,你好好待在家里吧。”

“到了以后打个电话。”他在车子后面喊,但不确信她能听到。

“她要去哪儿?”

彼得转过身,看到波伏瓦警官站在他旁边。

“蒙特利尔。”

波伏瓦扬起眉毛,但没有说话,然后离开了,向小酒馆走去。

彼得看到波伏瓦在一把黄蓝相间的金巴利阳伞下坐下来,独自一人。奥利维耶马上走出来,就像警官的私人管家。

波伏瓦接过菜单,点了一杯饮料,显得很放松。

彼得很羡慕波伏瓦可以一个人悠闲地坐着。他还羡慕那些三三两两坐着的人们,享受着彼此的陪伴。对于彼得来说,自己一个人待着是最糟糕的了。除非是他待在画室,或者和克莱拉在一起,就他们两个人。

但现在,他被克莱拉扔下了,孤零零地站在路旁。

彼得·莫罗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你的人总也吃不上午饭,他该恼火了。”苏珊朝小酒馆点点头。

他们离开了克莱拉家的花园,决定在村子的绿地上走一走。露丝坐在小公园中央的长椅上,这里是三松镇地心引力的来源。

她仰望天空,加马什在想祷告能否真的得到回应。他也抬头注视天空,正如他刚才把手放在祈祷棍上一样。

但是天空还是空荡荡的,寂静一片。

他的目光又回到地面。波伏瓦坐在酒馆的桌旁,看着他们。

“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苏珊说。

“他饿了就不会高兴。”

“那我肯定他经常饿肚子。”苏珊说。探长看着她,本以为会看到那无所不在的笑容,结果却惊讶地发现她神情很严肃。

他们继续散步。

“莉莲·戴森为什么要来三松镇?”加马什问道。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那你有结论了吗?”

“我觉得不外乎两件事。她来这里或者是修补已经造成的损伤,”苏珊停下脚步,直视着加马什,“或者要造成更大的伤害。”

探长点点头,他也这么想。但这二者是多么不同的世界啊。在一个世界,莉莲健康,清醒;在另外一个世界,她残忍,顽固不化,毫无悔改。她是国王的手下要去拯救别人呢?还是来到三松镇要把别人从高墙上推下去呢?

加马什戴上老花镜,打开那本厚书。他曾把它遗忘在小酒馆,后来又找了回来。

“酒就像龙卷风,席卷了别人的生活。”他用低沉而平静的嗓音读道,从半月形的眼镜上方看着苏珊,“书是我们在她的床头柜上发现的。这些文字被荧光笔标了出来。”

他把书举起来,深色背景上是明亮的白色字体“嗜酒者互诫协会”。

苏珊咧开嘴笑了,“不是很严谨。实际上挺讽刺的。”

加马什微笑着,低头继续看书,“还有呢。心破碎了。甜蜜的关系死亡了。”

他慢慢地合上书,摘下眼镜。

“这能说明点什么吗?”

苏珊伸出手,加马什把书递给她。她把书打开到书签处,扫了一眼,笑了。

“这说明她处在第九步。”她把书还给加马什,“她肯定是在阅读书的这一部分。在这一步,我们对曾经伤害过的人做出补偿。我猜这就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第九步是什么?”

“在可能的情况下,对这些人做出直接补偿,除非这样做会伤害他们或者他人。”她引用道。

“这些人?”

“就是我们曾用自己的行动伤害过的人。我觉得她来这里是为了道歉。”

“甜蜜的关系死亡了。”加马什说,“你觉得她来这里是为了跟克莱拉·莫罗说话?为了,你们怎么说来着?做出补偿?”

“也许。听起来好像这里曾有很多美术界人士。她来这里也许是为了向其中的哪个人道歉。天知道,她欠了别人很多补偿。”

“但真有人会这么做吗?”

“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想真诚道歉,我不会选择在派对上。”

“这是个好问题。”她叹了一口气,“还有件事,这件事我真的不想承认。我不确定她真的到了第九步。我感觉她没有完成这之前的那些步骤。”

“这有关系吗?你们必须按照顺序来吗?”

“不必,但这样会更好。如果你刚读完大学一年级就直接跳到四年级,那会怎样?”

“很可能行不通。”

“没错。”

“但是这里的行不通意味着什么?你们也不会被踢出AA,不是吗?”

苏珊大笑起来,虽然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可笑的地方,“不会。听着,所有步骤都很重要,但第九步也许是最微妙、最令人担忧的。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走出自己、走向他人的时刻,为我们曾经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如果这一步没做好的话……”

“会怎么样?”

“我们会造成更多伤害。对别人,也对自己。”

她停下来,去闻路边一簇盛开的丁香。加马什怀疑,她也是在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真美。”她说,把鼻子从芬芳的花朵上移开,四下张望,好像第一次看到这美丽村庄,“我能想象在这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个安家的好地方。”

加马什没说话,感觉她好像在往什么地方引话题。

“我们的生活,当我们酗酒的时候,是相当复杂的,很混乱。我们惹上各种各样的麻烦,乱成一团。这里是我们向往的地方,阳光明媚,安宁祥和。但随着我们每天酗酒,我们离它越来越远。”

苏珊看着村庄绿地周围的小农舍。多数人家都有门廊和前花园,花园里盛开着牡丹、羽扇豆和玫瑰。猫和狗在阳光下闲逛。

“我们渴望家。经过了多年与周围人、与我们自己战斗后,我们只渴望平静。”

“那你们如何找到呢?”加马什问。他比大多数人都更加了解,平静,即便在三松镇这样的地方,也是很难找到的。

“嗯,首先我们得找到自己。在途中的某个地方,我们迷路了,最后沉溺于酒精和毒品,离真正的自己越来越远。”苏珊转向加马什,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但我们有些人能从荒野中找到回来的路。”她的视线离开了加马什深棕色的眼睛,离开了村庄的绿地、家园和商店,看向四周环绕的森林和群山,“喝醉只是问题的一部分。这是一种精神疾病,是知觉的疾病。”她敲了几下太阳穴,“我们看东西、思考事情全都扭曲了。我们称之为腥臭的思考。这也影响了我们的感受。我可以告诉你,探长,改变我们的知觉是很困难很可怕的事情,大多数人做不到,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做到。只要做到这个,我们就找到了自我。还有,”她看了看四周,“我们就找到了家。”

“你们得先改变头脑然后才能改变你们的心?”加马什问。

苏珊没有回答。相反,她继续盯着小村庄,“多有意思啊,这里打不了手机。我们一路走来,没有一辆车开过。我怀疑外面的世界是否知道这里的存在。”

“这是个无名的村庄。”加马什说,“哪张地图上都没有,你得自己找来。”他转向苏珊,“你确定莉莲真的戒酒了吗?”

“哦,是的。自从她第一次参加聚会。”

“那是什么时候?”

苏珊想了片刻,“大约八个月前。”

加马什心里计算着,“那么她是10月份加入的AA。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说,发生了什么?不。对于一些人来说,例如布莱恩,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整个世界塌了,他们崩溃了。对于其他人来说,就安静一些,几乎无法察觉,更像是内心世界的逐渐瓦解。莉莲就是这样。”

加马什点点头,“你去过她家吗?”

“没有。我们总是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你看到过她的画没有?”

“没有。她告诉我她又开始画画了,但我没见过。我也不想看。”

“为什么?你本人作为一个画家,我认为你会感兴趣的。”

“实际上,我确实感兴趣。估计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似乎这件事对谁都没啥好处。如果她的画很好,我可能会嫉妒,那就不好了。如果她的画很蹩脚,我该怎么说?所以没有,我没看过她的画。”

“你真的会嫉妒你引领的人吗?听起来不像是你所描绘的那种关系。”

“那是理想状态。我接近完美,正如你看到的,但还稍微差点。”苏珊笑道,“这是我唯一的缺点,嫉妒。”

“还有爱管闲事。”

“我的两个缺点,嫉妒和爱管闲事。我还有点专横。哦,天啊,我真的很糟糕。”

她大笑。

“我还知道你欠债。”

这句话让苏珊停下了脚步。“你怎么知道的?”她盯着他,但加马什没有回答。她无奈地点点头,“当然你会知道。是的,我有债务。在财务方面我向来处理不好。现在又很显然我不能偷窃,生活更加艰难了。”

她向他释然地一笑,“又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列表是越来越长啊。”

列表确实越来越长,加马什想。还有什么她没告诉他?两个画家竟然不能相互看对方的作品,这让他很惊讶。莉莲竟然不把她的画作给引领人看,不管是为了获得赞许,还是批评。

苏珊又会怎么做呢?发现莉莲才华横溢后,她能怎样?妒火燃起,杀死莉莲?

似乎不太可能。

但这确实很奇怪:八个月的亲密关系,苏珊从未去过莉莲的家,从未见过她的画作。

突然又有个问题进入加马什的脑海。“AA是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吗?还是在那之前你们就认识?”

可以看出来这个问题击中了什么。笑容虽未消退,但她的眼神却更加锐利。

“实际上,我们的确认识,尽管‘认识’这个词并不确切。很多年前,我们在画展上遇见过。那是她去纽约之前,但我们根本不是朋友。”

“那你对她友好吗?”

“喝了几杯酒之后?我就不止是友好了,探长。”苏珊笑道。

“但可能对莉莲不是。”

“嗯,不是那样。”苏珊同意道,“事实上,我不值得她注意。她是《新闻报》不可一世的评论家,我只是又一个酗酒的画家。我们之间的关系?她是个混蛋,向来有名。不管喝多少酒,你也不会愿意接近莉莲。”

加马什想了一下,接着向前走。

“你在AA有多久了?”他问。

“到3月18日为止,已经23年了。”

“23年了?”他很震惊,而且表现了出来。

“我刚刚加入的时候你应该见见我。”她笑道,“疯疯癫癫的。你现在看到的,是23年辛苦努力的结果。”

他们从酒馆的露台前走过。波伏瓦指了指自己的啤酒,加马什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向前走。“23年了,”加马什重复道,“你是在莉莲去纽约的时候开始戒酒的吗?”

“应该是。”

“这只是巧合吗?”

“她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喝醉还是戒酒,跟莉莲一点关系都没有。”

苏珊的声音有点尖锐,她略有怒气。

“你现在还画画吗?”加马什问。

“画一点,大多数时候只是玩玩。上点课,教点课,参观些画展,因为那里有免费的食物和酒水。”

“莉莲提起过克莱拉及其画展吗?”

“她从未提起过克莱拉,反正没提过名字。但她说过她需要向很多画家、画商和画廊老板补偿,克莱拉也许是其中之一。”

“他们也在其中吗?你是否知道?”加马什的头微微一转,示意坐在B&B旅馆门廊前正向这边张望的两个人。

“波莱特和诺曼德?不,她也没提起过他们。但如果她欠他们一个道歉,我也不会奇怪。她喝酒的时候可不怎么样。”

“或者写作的时候。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加马什引用道。

“哦,你也知道吗?”

“显然你也知道。”

“魁北克的每个画家都知道。这是

莉莲的杰作,作为评论家,她的得意之作。几近暗杀。”

“你知道这句话说的是谁吗?”

“你不知道?”

“知道我还会问吗?”

苏珊研究了一下加马什的眼神,“有可能,你很狡猾。但不,我不知道。”

几近暗杀。这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莉莲用这句话做出了致命一击。受害者是否等了几十年,现在来还她的人情呢?

“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不等回答,默娜已经坐了下来。一旦坐下来,可就不容易把她给挪开了。

波伏瓦看着她,表情并不是很欢迎。

“可以,没问题。”

他看了看露台。几个人坐在阳光下的桌旁,喝着啤酒、柠檬汁或者冰茶,但还有几张空桌子。默娜为什么要坐在他身边呢?

唯一可能的原因正是他最害怕的原因。

“你最近怎么样?”她问道。

那就是她想谈话。他慢慢地抿了一口啤酒。

“我还好,谢谢。”

默娜点点头,拨弄着自己啤酒杯上的冷凝水珠。

“天气很好啊。”她最后说道。

波伏瓦盯着前方,认为这个问题不值得回应。也许她应该明白了,他想自己待着思考问题。

“你在想什么?”

现在他不得不看着她。她表情柔和,兴趣盎然的样子,但不尖锐,不咄咄逼人。

让人舒服的表情。

“案子。”他撒谎道。

“我知道了。”

两人看向村子的绿地,没有多少人在活动。露丝在用干面包掷向鸟儿,几个村民在花园里干活,一个人在遛狗,探长和一个陌生女人在沿着土路散步。

“她是谁?”

“认识死者的一个人。”波伏瓦回答。没有必要说太清楚。

默娜点点头,从混合坚果碗里挑了几个硕大的腰果。

“探长看起来强多了,真让人高兴。你觉得他痊愈了吗?”

“当然了,很久以前就痊愈了。”

“哦,很久以前不太可能。”她推理道,“事情只是在圣诞节之前发生的。”

真的是这样?波伏瓦自言自语,感觉很惊讶。只有六个月?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嗯,他很好。我也是。”

“混乱,缺乏安全感,神经质而又自负?露丝对‘很好’的定义?”

这句话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想把自己的表情变成一个鬼脸,但是做不到。

“我不知道探长如何,但是这说法对我来说很合适。”

默娜笑了,抿了一口啤酒。她盯着波伏瓦,后者的目光则追随着加马什。

“这不是你的错,你知道。”

波伏瓦的心一紧,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你的意思——?”

“在工厂里发生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的。当时你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他快速地说道。

“我怀疑。当时肯定很可怕,你看到的一切。”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波伏瓦问。他有点头晕。突然间,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

“因为我认为你需要听这些。你不可能每次都及时地救他。”默娜看着对面这个疲惫的年轻人。他正在忍受着痛苦,她知道。她也知道,在事情发生了那么久之后还能产生如此痛苦的只有两件事情。

爱,内疚。

“东西往往在最坚硬的地方断掉。”她说。

“你从哪里听说的这句话?”他盯着她。

“我是在对加马什探长的一次采访中读到的。就在那次袭击之后。他说得没错。但需要很长时间,很多人的帮助才能修复。你当时很可能以为他死了。”

波伏瓦是这么认为的。他看到探长被击中,倒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死了,或者就要死了。波伏瓦确信。

他没有做任何事情去救探长。

“你当时无能为力,”默娜说,正确地读懂了他的想法,“无能为力。”

“你怎么知道?”波伏瓦质问,“你又怎能知道?”

“因为我看到了,在视频上。”

“你认为从视频上就能得知一切?”

“你真的以为你原本可以做得更多?”

波伏瓦转过身,感觉肚子上那熟悉的疼痛变成了一阵阵的刺痛。他知道默娜用意是好的,但他现在只想让她离开。

她当时不在场。他不相信,也永远不会相信当时他什么也做不了。

探长救过他的命,把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给他包扎。但当加马什受伤的时候,却是拉科斯特探员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救了探长的命。

他却什么也没做,就是躺在那里,看着。

“你喜欢她?”加马什问。

他们已经转了一整圈,现在就站在小酒馆露台对面的绿地上。他看到安德烈·卡斯顿圭和弗朗索瓦·马鲁瓦坐在桌旁,享受着午餐。或者,只是享受着食物,而不是对方的陪伴。他们似乎不怎么交谈。

“是的。”苏珊说,“她已经变好了。做事思考周密,乐观向上。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教堂地下室时,我没想到会喜欢上她。她离开这里去纽约之前,我们并不是最好的朋友。但那时我们都还年轻,都是酒鬼。我怀疑那时我们俩都不怎么样。但是人会变的。”

“你那么确信莉莲变了?”

“你确信我变了吗?”苏珊笑道。

加马什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问题。

但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一个他很惊讶以前未曾想过的问题。

“你是怎么找到三松镇的?”

“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村子,外人几乎找不到。但现在,你却站在这里。”

“他开车载我来的。”

加马什转过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越过露台,在一扇窗户里,一个男人站着,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本书。

尽管看不到他的脸,加马什却能认出他身体的其他部分。蒂埃里·皮诺特此时正站在默娜书店的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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