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现在是晚上9点,你走进95号州际高速公路边人迹稀少地段的一个卡车休息区。你已经开了6个小时的车,感到非常疲倦,而你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开。你想吃点儿东西,下车待一会儿,于是你走进一处看似餐馆的房子。分隔式就餐区之间的隔板是常见的塑料包衬,有的地方已经破裂,屋里亮着日光灯。桌面上的咖啡印渍让你不由产生几分戒心。但你还是想:“没关系,不管店面怎么样,对付着弄个汉堡总可以吧。”菜单很随意地放在纸巾盒后面,盒子是空的。你伸手拿过菜单,却发现这里绝不是一家低档的小饭馆。你惊奇地看到,菜单上印的不是汉堡和鸡肉三明治,而是奶油秘制鹅肝片、黑松露酱配法国卷心叶加茴香果酱、奶油酥饼配盐焗黑胡椒酥皮鸭、正宗法式烤鹌鹑等。

当然了,如果你身在曼哈顿,即使在一家小餐厅里看到这样的菜单也不足为奇。可能眼前这家餐馆的大厨厌倦了曼哈顿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的无名小店栖身,碰上哪个有口福的家伙撞进来,就给他露上一手。那么,同样是奶油酥饼配盐焗黑胡椒酥皮鸭这道菜,你在曼哈顿吃,与在95号州际高速公路边人迹稀少的卡车休息区里吃,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如果你在卡车休息区遇到了这样的法国美味,你能鼓起勇气去试试吗?假设菜单上没标价格,你愿意出多少钱来享用一道开胃小吃或者一道主菜?你吃过以后,是否会觉得和在曼哈顿就餐时一样,让你口齿留香,经久难忘?

以我们在第九章中了解到的内容为基础,答案很简单。环境与预期能够大大地增强我们的愉悦感。我们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不会有很高的预期,因为就餐环境是卡车休息区,我们实际体验到的愉悦就会大打折扣,尽管你在两个地方吃到的奶油鹅肝片是一样的。同样,如果你知道了大部分鹅肥肝是用普通养殖鹅的肝和奶油制成,而不是用什么特别的高级配方秘制,你就会觉得它不如想象中那么令人垂涎三尺了。

几年前,《华盛顿邮报》的有些人对上面说的课题也感到好奇,决定做个实验。他们选的不是食品,而是音乐。要实验的问题是:低俗和污浊编织的预期藩篱是否能遮挡住杰出艺术的光辉?

记者基恩·韦恩加藤找到公认的世界一流小提琴家约夏·贝尔,请他装扮成一位街头艺术家,在上午交通高峰期间,到华盛顿市区一个地铁站演奏世界上最著名的乐曲。人们会注意到他比多数江湖艺人拉得好吗?他们会停下来欣赏吗?他们会顺便投下一两美元吗?如果你经过那里,你会吗?

也许你和那天朗方广场地铁站98%的过路人一样,会匆匆而过,对演奏无暇一顾。实验表明,1097人中有27人(约2.5%)把钱投进了贝尔打开的史特拉第瓦里小提琴盒里,而停下来听了一分钟以上的只有7人(约0.5%)。贝尔演奏了不到一个小时,挣了大约32美元,对于一个普通街头艺人来说,当然还算不错,但贝尔专业演奏一分钟收入的零头就比这多得多,这32美元对他来说,无疑是不成比例了。

韦恩加藤采访了那天路过车站的一些人。停下来听演奏的人当中,有一个因为前一天晚上看过贝尔演出,所以认出他来;另一个人本身就是个不错的小提琴手;还有一个是地铁站的工作人员,经常听街头艺人演奏,他们多数水平一般,也有个别有才华的,他凭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辨别能力判断,贝尔拉得比一般人好。除了这7人之外(古典音乐爱好者,特别是贝尔的粉丝们听了可能会很不舒服),没有一个人驻足聆听。许多人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贝尔一眼。面对记者,那些路过的人或者说当时根本没留意,或者说他们那天听到的好像比一般的街头艺人平日演奏的古典音乐好一点儿。但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在朗方广场地铁站演奏的是一位世界级的音乐大师,他那炉火纯青的技巧,华彩庄严的乐曲,多数人从来没有聆听过。

过了一段时间,我见到贝尔,谈及上述经历。我特别想知道那么多人忽视,甚至无视他的演奏,他对此有什么感受。他回答说实际上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并且承认预期对我们如何体验音乐有很大影响。贝尔告诉我,适当的环境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欣赏古典音乐——听众需要舒服地坐在铺着天鹅绒的座位里,身边音乐厅里的一切都是为最佳音响效果设计的。女士们穿上了丝绸晚礼服,洒了香水,男士们身着开司米正装,这有助于他们更充分地享受和欣赏价格不菲的音乐演奏。

“如果我们进行一种相反的实验,结果会怎么样?如果我们把一个二流乐手放到卡内基音乐厅,让柏林爱乐乐团为他伴奏,会怎么样呢?人们的预期会非常高,但实际演奏水平却不行。人们是否会辨别出来从而大失所望,破坏他们的体验快感呢?”我问。贝尔考虑了一下说:“如果这样,预期会压倒实际体验。”他又说,他可以想到一些具体例子,几个并非一流的小提琴手只是因为非常好的环境而赢得了人们暴风雨般的喝彩和掌声。

贝尔对于车站演出的平静态度仍然使我将信将疑。不管怎么样,时间会医治一切创伤,时间带给我们的好处之一是它帮助我们淡忘或者混淆过去的一些事情,从某种程度上使我们不再为之耿耿于怀。另外,人们来去匆匆没有注意到他的演奏,也在贝尔的意料之中,因此,他没有从小提琴家的角度提出一个哲学上的老问题:“假如森林里没有人,大树倒下有没有响声?”

第二天,我有幸坐在蒙特利大礼堂里,聆听约夏·贝尔演奏巴赫的名作《恰空》,约夏·贝尔在地铁站给来往乘客演奏的也是同一首美妙的乐曲。我闭上眼睛,假想当时台上不是一位小提琴大师,而是一个水平一般,15岁的少年,只不过用的是史特拉第瓦里小提琴。我不是行家,但我绝对能听出几处音不太准,琴弦突然发出明显的嘶嘶声。可能嘶嘶声是巴赫曲谱里所要求的效果,还可能是弦乐演奏不可避免的一个小问题,或者因为是在礼堂演奏,效果与标准音乐厅有所不同。我很容易想象到,像我这样一个没受过音乐训练的人,很可能认为这些误差是出自一个二流乐手,尤其是当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而且是在上班高峰时间演奏之时。

演奏结束,人们为贝尔长时间地鼓掌。尽管我觉得演奏很成功,但我还是说不准大家的掌声中有多少是因为贝尔的演奏,有多少是因为人们的预期。我毫不怀疑贝尔(还有其他人)的才华。关键在于我们还没有真正了解,预期对人们有关艺术、文学、戏剧、建筑、美食、美酒——有关任何事物的体验与评价,到底起着什么作用。

我认为预期的作用可能已被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杰罗姆·K.杰罗姆,准确地捕捉到了。在他的滑稽小说《三人同舟》中,主人公和两个旅伴正在一家旅馆参加晚会,大家正好讨论到滑稽歌曲。两个年轻人作为局外人,缺乏与在场其他人一样的君子风度,信誓旦旦地对大家说,著名德国喜剧演员斯洛森·伯申所唱的一首歌是最滑稽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巧就巧在,伯申本人当时也住在这家旅馆里。能不能把他请出来为大家即兴演唱一下呢?

伯申欣然答应。既然这些人中懂德语的只有那两个年轻人,其他人只好不懂装懂,跟着两人亦步亦趋,看到他们尖声大笑,大家也跟着笑。有几个人还自作聪明,隔一阵就自发地笑上几声,意思是歌词中有些微妙的幽默之处,别人漏笑了,他们却听懂了。

实际上,伯申是著名的悲剧演员,他正在竭尽全力给大家唱一首非常凄惨、悲怆的歌——两个年轻人每隔几个音符就大笑一次,以此来作弄别人,让他们相信德国滑稽歌曲就应该这样欣赏。伯申有些疑惑不解,但他还是非常敬业地继续唱。等到他唱完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从钢琴后面跳了起来,对着满屋的听众,用德语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

因为不懂德语,而且不了解德国音乐习俗,听众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两个恶作剧的年轻人认作内行,跟着他们瞎笑一气,相信伯申的整个演唱,包括最后的破口大骂,都滑稽透顶,令人捧腹。满屋听众对演出都感到十分满意。

杰罗姆的故事有些夸张,但事实上,我们就是这样在天地间游历。在生活中的许多领域,预期对我们最终体验事物的方式发挥着巨大的影响。想一下蒙娜丽莎这幅画。为什么这幅肖像如此美丽动人,这个女人的微笑如此神秘?你能辨别出利奥纳多·达·芬奇创作这幅画所需要的聪明才智和技巧吗?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这幅画很美,笑容很神秘,但这都是听别人说的。没有专业的知识和完整的信息,我们只能从社会线索中寻求帮助,以求了解在多大程度上是,或者应该是,这幅画本身给我们的印象,其余的则由预期来决定。

伟大的讽刺作家亚历山大·蒲柏曾经写道:“不抱有期望的人有福了,因为他永远不会失望。”我认为,蒲柏的忠告似乎是超脱生活的不二法门。很清楚,它也能帮助我们消除负面预期效果。那么,正面预期呢?如果我对约夏·贝尔的演奏不抱预期,听了以后的体验,就不如我对自己说“天哪,我真幸运,能面对面听约夏·贝尔演奏”那样满足、愉悦。贝尔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家这一认知对我欣赏音乐的快感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事实说明,正面预期会增强我们对周围世界的欣赏,改善我们对世界的观察力。不抱预期的危险在于,到头来,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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