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宁没见过小姑娘流泪。

她总是笑着的。

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和那两条小蛇对话,嘟着嘴巴气鼓鼓的模样也是可爱活泼的。

对面这个满脸泪痕伤心得泣不成声的女孩,让他心疼的像被谁攥住了。他连呼吸都浅了,站在那一动都不敢动。

侯爷一剑刺来的时候,他甚至没觉出疼。

肉体上的痛,又岂能和那快要被她哭碎的心痛相较?

他离开了侯府。侯爷话没说明,可暗自里给他指了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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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不敢肖想的事情,在心思被揭穿后,反而有了转机。

他拼命的表现着,努力的向上爬。

他想做个可以配得上她、值得她托付的男人。

他不想她因自己的懦弱无能而成为笑柄。

她竟然是心里有他的。他又岂能辜负了她的倾慕。

战乱爆发前,两人最后一次的会面十分惨淡。当场被二太太的人抓个先形,小姑娘又为他受了不少委屈。

侯爷脸色黑沉,对他想必也是失望的吧?

他心内打定主意,总有一天,他要她能昂起头,光明正大的和他站在一块儿。

这场战事,是侯爷的机会,焉知又不是他的人生转机呢?

他被任命为左路先锋营将领,率兵马渡天险绕后突袭北域都城天瑶。

这是一条极难险的路。出兵前,人人都签了生死状,要么赢,要么死。再没有第三条可走。

侯爷问过他:“你当真想好了?”

他毕竟是侯爷身边最得力的干将,有多年的情分在,又担心他若死了妹妹会伤心吧?

可他怎能因怕死就不去搏?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白眼,为了她,为了自己,为了他们的将来,他如何能退缩?

攀冰山,渡险滩,这原本是一条不可能的路。

若奇袭易成,朝中那些将领,又如何会丧命兵败?

他咬着牙匍匐在冰寒刺骨的陡峭岩石上,手臂上擦出来的血花黏在山壁上被冰冻住的时候,他几番神智涣散。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他耳畔替他呐喊助威。大声疾呼,要他快快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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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前是白茫茫的望不到边际的绝望川岭。

身后是已经死去多半、被冻僵住的小部分亲兵。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撑他挣破身上薄薄的冰层。

他咬牙摸出尖刀,狠狠地扎透冰面,用沙哑难听的吼声震得山间雪落。

他狠狠的拍打那些倒在半途的同伴,大声的呼喊他们的名字,他连拖带拽地将他们一个个地弄起来,带着这样一队无数次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兵马,咬着牙挺过了这道险关。

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用障眼法制造了大部队越险来攻的假象,完全打乱了北军后防线部署。

几乎只用了瞬息功夫,这场煎熬了四个多月的战事就被完全逆转了结局。

嘉毅侯论功请赏,崔宁自是头一份。

当他养好伤势重回盛城,身份已不再是侯府领卫,抑或地方军吏。

三品龙骧将军,是嘉毅侯替他请来的封赏。

地方官员结伴出城相迎,人人喊他一声“崔将军”。

他拒了宴请款待,在军营里暂歇了一夜。第二日,带了满满几车的聘礼,与官媒一道走进嘉毅侯府隔院。

怕自己进不了门,还专门请了安家族里的一个长辈太太做说合人。

这一切自然是在侯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狐假虎威而得来的助力。

他心中惴惴不安,在外院厅中来回踱着步子。

他怕自己连向二太太表忠心的机会都没有。

怕时隔小半年,那姑娘会否已经清醒了,不再对他倾心?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六神无主患得患失是这种心情。

安锦杰被迫在座旁陪着他。两人过去有些恩怨,说起话来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如今安锦杰被安排在军中做个小亲兵,几个月后就要随侯爷上京,他一脸的郁闷,半点笑模样都没有。

崔宁知道,安锦杰肯来见他,也是碍着侯爷的威压。

依着安锦杰的性子,当面挤兑他几句,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都算轻的了。

崔宁心跳如鼓,在忐忑不安的情绪中得到了后院传来的回复。

“崔将军,太太请您进去。”

崔宁以为自己会大喜过望,可他脚步凝滞,头上都渗出汗来。

他会听到什么?是斥骂,还是奚落?

二太太自来看他不起,碍于侯爷情面不得不给他个陈情的机会,然后随意择个借口拒了婚事?

他百般猜疑,缓缓行至二太太院前。

屋里静的可怕,崔宁第一次觉得,他怕什么人。

他怕安二太太,无比的恐惧着。

那是能决定他心上人生死,能左右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一辈子幸福的人啊。

崔宁不敢四处乱看。他垂头拜倒在地,口称“伯母”。

安二太太沉默许久。屋里死寂一般,落针可闻。

窗外,阳光正好,可这窗格紧闭着,屋里半昏半暗,压抑得人喘不过起。

许久,他听见一个含笑的声音自窗下传来。

“二婶,侯爷听说崔将军入了城,特遣我过来问问,中午可能留下陪侯爷一块儿吃酒?”

帘子一掀,走进来个含笑的妇人,肌肤白嫩,身段丰饶,扶着小婢的手,盈盈立在那儿。

是嘉毅侯夫人丰氏。

侯爷为助他,不惜叫刚出月子不久的侯夫人来替他说情?

崔宁大为惭愧,朝来人行了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二太太不好端着架子,无奈应承了几句。

这事情就在安二太太不大痛快的一声“起来说话”中,有了转机。

后窗下头,安潇潇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格上,偷听屋里的对话。

她心缩成一团,多怕她娘不顾她心意,非要给崔宁难堪。

分明是两情相悦的人,若是生生给拆散开,她这辈子,还活得有什么意思?

好在,她娘终是选择了她所爱的。

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安潇潇不知怎地,却只觉得委屈心酸。

她等了太久太久了。一开始是拼命的掩饰自己的小心思,忍着羞意去试探接近喜欢的人。

后来是终于知道了他的心意,却被母亲禁锢着不能与他在一起。

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太痛苦了。

她整日的笑着,却不知在心底流下了多少眼泪。

好在,终于拨开云雾见了天明。

她靠在墙壁上,将自己膝头抱着,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因着国丧,婚事只能定在次年。

他与她只能再次分别。他回京赴任,她在盛城安府待嫁。一年内,只用书信聊解相思。

她多怕他的感情变淡了,京城那么多的诱惑,他如今势头正劲,会不会遇上更好更可爱的姑娘?

她却不知,这些日子对崔宁来说,何尝不是苦熬?

他几回外出公干,特意绕道盛城,在墙外偷偷的远远看她以慰相思。不敢上前和她说话,更不敢靠近她。怕一靠近,就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异地煎熬。

在两人各自的不易中,一年时间终于度过。

她被接去京城嘉毅侯府,在那里出阁。

崔宁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铁甲锃亮、胸前结了红绸的整齐骑队,绕城一圈,至嘉毅侯府门外迎娶她。

婚礼盛大。

嘉毅侯最亲近的妹妹出嫁,排场不下于亲王嫁女。

她头上遮着红绸,耳边尽是鼓乐喧闹之声,被繁文缛节折腾得筋疲力竭,与各色贺喜的人往来周旋。可她甘之如饴,今天,她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和他在一起。

两人正式结成夫妇,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少时就为之芳心暗许的那个啰嗦多话的“崔领卫”,从今而后,将只是她一人的“护花使”。

夜色沉沉,大红灯笼照亮了半边天。

她心中焦急地坐在大红色帷幔低垂的床前等着他来掀盖头。

心跳砰砰砰,砰砰砰,像鼓点一样疯狂的敲着胸腔。

他终于来了。踏着月色,携着酒气,眉开眼笑,晃晃悠悠地朝房里走。

喜娘笑着迎新郎官进门,说尽吉祥话,讨要丰厚的利是。

崔宁立在她前头五步之遥,心里突然有些怕。

不知道自己待会儿掀了盖头,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喜娘笑着推他过去,将秤杆递到他手上。

他指尖颤颤的伸出手去,还没来得及掀盖头,就听外头一个急切的声音道:“崔宁,侯爷有事急传。”

面前羞答答的新娘子霍地掀去了头上的红绸,花容失色地道:“我哥这是要干什么?”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住了。

太久的分别,太浓的相思,太不容易才得来的婚事,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她早已落了泪。他眼眶涩痛,掩饰地笑笑:“侯爷急传,定有重要军情,我去去就来。”

转身快步朝外走。身后新娘子哑着声音喊他:“崔宁!”

他转过身,强挤出一抹笑来:“等我,潇潇。”

他第一次直呼她闺名。安潇潇哭得像个傻子。她跺着脚:“你告诉兄长,若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我非生他的气不可!”

事实上,崔宁比她还生气。

快步冲入侯府,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立在嘉毅侯书房。

嘉毅侯他老人家手捧一册兵书,眼都未抬地道:“唔,本侯突然想起,安锦杰如今在本侯手底下不合适,明儿调去你身边做个亲卫吧,你看如何?”

崔宁心里猛跳,一句粗口险些就爆了出来。

敢情洞房花烛夜您老急巴巴地将我从美娇妻身边喊过来,就为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儿?

安锦南察觉他神色不虞,当即面色一沉,抬起头来,“崔宁,对本侯的安排,你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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