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莉莎坚决不到飞机场去,我也无可奈何,家中没有下女,需要收拾一番,田二刀也需要马莉莎去把她接回来。

所以,我将田一刀打扮一番,看准了时间,六点多钟就赶到机场去了。

胡公道老先生还不错,也是因为合资设厂的关系,他和胡老太太、小张小李夫妇等的一伙人,也赶到机场了。

飞机迟到有十五分钟之久,总算是着陆了,乘客鱼贯下机。

妈妈是一位大近视眼,光是那副眼镜就足有半寸多厚,肥肥胖胖的。行路摇摇晃晃,又爱穿大花大绿的衣裳。

不用担心她会走丢,她从来就是“慢半拍”的,一定走在所有的乘客后面。说不定还得拜托空中小姐搀扶她下机,否则会走错了门路。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门哪,有生以来是居住在香港,第一次出门是一桩大事,而且还是只身单独出门。

差不多的乘客都已走进入境的检查处了,妈妈在机舱口间出现了。

一点也不错,空中小姐将她搀扶着,步下楼梯,老人家还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一套大绿花朵的旗袍,肥团的脸孔上架有一副深度近视的眼镜。

她的行李不少,除了寄存之外,两只手都抱满了,空中小姐还为她提了一篓。

她下楼梯是横着身体逐步下的,因为近视的关系,担心摔跤,身体龙钟也是原因之一。

别看她的动作是“慢半拍”的,但是有牌搓时她会比谁都快。

提起她的近视眼可也惊人。她看信读报就几乎把鼻子贴到纸上去。有时认人会被人误为香脸孔的。

不过在搓牌时可就特别了,她比盲剑侠的“听音剑”还要灵。每一张牌都逃不过她的近视眼,可谓是奇特的“绝技”!

“爸爸,妈妈为什么还没有来?”田一刀坐在迎机台的石栏杆上眼巴巴地盼望着。

“你说哪一个妈?”

“你的妈妈嘛!”

“你应该称为祖母了!”我说:“你看,那个胖胖戴着一副眼镜的就是了!”

“是不是手中抱着一个大洋囡囡的那个?”小孩子的眼睛锐利多了,她未见人先见玩具。

“对了,抱着一个囡囡!”

“这么大的一个人还玩洋囡囡吗?”

“不!我想,她是送给你玩的!”

“真的吗?”田一刀高兴起来,手舞足蹈的。

我们在入境的进口处等候有十多分钟,检查的手续还算是挺方便的。

不一会,妈妈由推着行李车的搬运工人领着路出了闸门和我们相见。

我让她先看见田一刀,所以将田一刀抱起,递到她的面前。

我已经说过了,妈妈的近视眼至少有千度以上,她之相人和香脸孔没有两样的,也等于嗅人呢。

她的鼻子像是昆虫的触角,田一刀圆圆的脸孔被她每一个部分都触过了。

“嗯,这个小女孩长得还不坏,只是瘦了一点,吃得不好!”她说。

田一刀志在她手中的那个洋囡囡,什么话都肯说。

她达到了目的,洋囡囡抱在手中。

以后,我就替妈妈介绍胡公道老先生、胡老太太、小张、小李……。

胡公道老先生准备得很周到,他让小李的太太准备了一只花环给套在妈妈的头上。

应该到的人没有到,马莉莎真是“十三点”,接机的可以说就是差她一个了。我的心中很觉忸怩。

妈妈搞错了,她将小李的太太扒过了脑袋来看,她误将小李的太太当做马莉莎了。还捏捏人家胳膊,说:

“你也太瘦了!没有吃好,产后是一定要调养的!”

我连忙解释说:“马莉莎为了要照顾小的那个,家中没有下女,所以没有来……”

妈妈的眼睛不好,耳朵也不灵,她没有听见,当她发现小张的太太时,照样的扒过脑袋来看,使我窘困不堪。

“到底,哪一个是马莉莎?”她问。

我凑到她的耳边说:“马莉莎在家里看孩子,所以没来!”

“哦,对了,你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我特别介绍胡公道老先生夫妇,声明他是我们工厂的一半厂东。这样妈妈才和他们应酬起来。

胡公道老先生已经是汽车阶级了,有自备汽车可方便得多,行李搬上汽车后,小李小张另雇了计程车先走。

“今晚上由我做东,在‘快乐楼’订了一桌酒席,田老太太和你们一家人要提早到才好!”胡公道说。

我连忙道谢说:“胡老先生太客气了,要你破费不好意思!”

“哪里话,过两天,我还要招待令堂到各处去观光一番!”

汽车送我们回到了寓所,胡公道老先生临离去时还再三叮嘱,晚上无论如何要早到。

我揿了门铃,没有人答应。假如不是胡老先生的司机帮忙提行李,我既要照顾妈妈又要照顾田一刀,真不知道要怎样办才好呢。

寓所的房门是半掩着的。推门进内,竟然马莉莎的人影不见。

田二刀却在囡囡床上哭翻了天,她是尿布湿了。

妈妈第一天到埠,这场面岂不尴尬?好在她老人家的耳朵不好,眼睛又不灵光,所以还算没有出丑。

田二刀既留在家里,马莉莎该不会跑得很远,我赶忙找寻。屋顶的平台,街巷间……

原来她竟在邻居寓所里,是几个不良少年的家长拟好了和解书,需要双方签字盖章始能生效。

做父母的总归是有一番苦心的,他们极力企图挽回避免不肖之子吃上一场官司。

因之,和解书是避重就轻的,他们将经过事情只字不提。轻描淡写“一场误会”代表了一切!

马莉莎却坚持着要他们将经过详情全部加上去。争论就在于此!

她们为文字争执着,就把留在家里的田二刀给忘记了。

田二刀哭翻了天,她也不知道。

那些不良少年的家长,看见我时,总归是打恭作揖的。和他们的子女要动蛮时的情形完全是两码子事。

我说:“今天什么问题也不要谈,家里有要事!”

他们几个人又开始缠着我了,希望立刻签字盖章了掉一项手续。

我说:“家母刚自香港甫抵台北,现在婆媳还没有见面呢,她是专程为看小孙女儿来的,也幸好刚将孙女儿弄回来了,否则,老人家观念不同,她会主张这场官司打到底的!那时岂不更麻烦了?”

其中一个不良少年的家长满会做人的,他抢着说:“既然令堂第一次到台北,我们也不好意思耽误你们家人团聚之愉快,老实说,我们现在是交朋友的开始,也应该给令堂接风才是,选一天比较空一些的时间,由我们作东!”

我说:“不敢惊扰!家慈不习惯交际应酬,各位不必破费!”

“哪里,我们虽是冒昧生平,但是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会成为好朋友了!”另一位家长说。

“和解书上签名盖章后,我们就少掉一项手续了!”

“给令堂接风,摆上酒席,就算我们正式向你们的家人道歉!”

我说:“关于订和解书,最好是由律师进行,我通知我工厂的律师和几位接洽!”

“由律师出面可就麻烦得多了呢!”

马莉莎抢着说:“平日多管教子女,不就省事情省多了吗?”

几位不良少年家长面面相觑,汗颜无地,谈判算是到此告一段落。我们坚决由律师办事,他们也无可奈何。

马莉莎和妈妈见了面。

妈妈怀抱着田二刀,许多的行李在地上全翻开了,可把田一刀乐煞。

买给田一刀的东西可真多,玩的、吃的、穿的,应有尽有。

田二刀可也真奇怪,她在祖母的怀抱中也就不哭不闹了。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的,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懂。

妈妈是一位大近视眼,她们婆媳见面,照例还是要“香脸孔”一番,否则妈妈怎会看得清楚马莉莎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呢?

马莉莎的青肿眼睛被发现了。

妈妈说:“年纪轻轻的怎会黑眼圈呢?我们老年人说,黑眼圈就是亏的现象,年轻人要多保重身体,特别是产后,要多吃补品,少熬夜,不浪费体力,你们过日子的时间还长着呢!”

马莉莎吐了吐舌头,没敢作任何的答覆。

妈妈让我抱着田二刀。她又在行李里面细翻。

看她寻东西可真够辛苦的,简直像用鼻子去嗅一样!

“嗯!在这里了!”她终于找出了一只像是首饰箱一样的东西。向马莉莎招了招手,“过来!”

马莉莎自然遵命站上前去。

“把手伸出来!”妈妈说着,自首饰箱中取出了一枚翡翠戒指。

马莉莎因为那场恶斗,双手都受了伤,右手里有绷带,左手涂了有红药水和贴了纱布。

她只好将那只涂有红药水和贴着纱布的手伸出去。

妈妈接过她的手掌,在马莉莎的约指上给戴上那枚翡翠戒指。

“你的手为什么那样粗?自己洗衣裳吗?”妈妈关切地问。

马莉沙当然不好意思承认她是练“空手道劈砂掌”的,只好说:“家里没有雇下女,各种操作都靠自己!”

“难怪手掌这样粗,以后洗衣裳可以用肥皂粉,既方便也不伤手,年纪轻轻的,一双手像是挑泥一样的,有多难看!”她好像还满关心媳妇似的。

马莉莎唯唯诺诺没有加以声辩,我心中想,练“劈砂掌”可比洗衣裳伤手多了。

妈妈又取出了一只钻石手表,也给马莉莎戴上了,“伸出另一只手!”她说。

马莉莎另外的一只手却是满裹着绷带的,伸出来可不像样了。

也许这是香港地方的传统风俗,婆婆赠给媳妇的首饰,是需要一件一件地替她戴上的。

妈妈又取出一件钻石手表,是打算给马莉莎的另一只手戴上。

可是马莉莎的另一只手也满裹着绷带,她看了又看,说:

“大热的天气,戴着手套干什么?参加什么宴会?”

“不,我是烧饭烫伤了手!”马莉莎讹言回答。

“现在烧饭都用电锅,你们家里没有买电锅吗?”

“不!我一面烧饭一面熨衣裳,是熨斗熨伤的!”她连忙改口回答。

“既然这样就该设法找工人,长此下去总不是办法!”

“下女真难找,要就是调皮捣蛋,要就是手脚不干净,要就是不会做事,不会有十全十美的!”马莉莎说。

妈妈送给马莉莎的首饰可真不少,除了戒指手表以外,还有珍珠耳环、珍珠项链、胸花,另外的一对玉镯据说是祖母传留下来的。

妈妈给田一刀、田二刀各人一块“长命富贵”的金牌和金链子,算是她的见面礼。也交由马莉莎保管了,就是用那只首饰箱装起来。

是夜,我们不需要在家中做饭,因为胡公道老先生为妈妈接风,设宴“快乐楼”,筵席大开,省得马莉莎在厨房里出洋相了。

“丑媳妇终需见家翁”,家里没有佣人,家务事马莉莎是管不来的。

小李的太太很帮忙,她在当夜之间,就给我们送来一个“老妈子”。

据说是非常可靠的,是内地北方人,有着一双“解放脚”肥团团的,像是一只老虎狗。

小李的太太说:“叫她做陈嫂就可以了!”

北方的女佣很奇怪,要叫做嫂子的,据我所知道,香港的女工,称为什么姐什么姐的,上海一带称为什么妈什么妈的,台湾地方却是阿香、阿美、阿珠、阿花的……

她却叫做陈嫂。

陈嫂在台湾孤家一身,什么亲人也没有。但是她行李却是挺多的,衣箱棉被,另外还有锅碗瓢盘、首饰箱、书籍……

女佣带着了书籍上工倒是很少见的。

我偷看了一番,那些书籍除了一册极厚的圣经之外,全是教会的宣传书刊。

想不到陈嫂竟是一位教友,她的胸前还挂有一个十字架呢。

这倒是好了,妈妈是笃信的佛教徒,马莉莎是无神论的,来了一位女佣却是信上帝的。

宗教自由就会在我的家中展开。

陈嫂到底是大陆的老女佣,很会笼络小孩子,她带着有大包小包的糖果,给田一刀作见面礼。

田一刀就是有馋嘴的毛病,谁有吃的,交情就包保搭上了。

法院来了调查庭的通知,我生平未有打过官司,搞不清楚什么称为调查庭什么称为辩论庭,反正是出庭应讯就是了。

几个不良少年的家长施以压力,他们像是阴魂不散似地“轮流作战”,有的是登门拜托,有些是不时地打电话。

他们的意思

,是搞到打官司的地步,“讼则终凶”,到最后两败俱伤,倒不如及早和解,免致浪费时间浪费财力。

其实他们是担心子弟会被提起公诉,那时候就麻烦得多了呢。

好在我们的塑胶花工厂聘有长年法律顾问,那位律师是胡公道老先生的好朋友,在司法界还很有点地位。

我去向他请教时。他说:“没有关系,一切交由我去办!互殴不可能成立,马莉莎出于自卫,同时她是为了女儿,做父母的应该爱护子女,也有权维护子女的安全,我们有理发厅的人为证,田一刀是被绑票或是拐走的!当前社会上对不良少年的为非作歹正痛恶万分,官司打起来,只有他们吃亏的,一切只管放心!”

于是我就将所有的问题全交由吴大律师全权代理了。

吴大律师相当厉害,他坚决要那些不良少年家长赔偿损失,否则绝对不肯签订和解书。

警察局的口供对那些不良少年不利,马莉莎又在公立医院里有验伤单。

当时在场的证人有塑胶花工厂的三名,其中的一个是到警所去报警的。包括理发厅的老板娘和理发师都有了自愿出庭作证的字据,报告当时田一刀失踪的情形。不由得那些有钱有势的不良少年家长们不能不低头了。

但是检察官还是得开庭调查的,双方的律师约定当庭呈递和解证明,祈求获得谅解。

我和马莉莎及田一刀都是当事人,非得出庭应讯不可。

这天我们瞒着了妈妈,和吴律师准时抵达法院。真是不打不相识呢。那些挨了揍的不良少年全到了,看他们也真可怜。一个个遍体鳞伤的,有头上包有纱布的,有用绷带吊着敷有石膏的臂膀的,有折了腿撑着拐杖的……全是狼狈不堪的一副形状。

那些不良少年的家长们也十分可怜,包括了他们的姨妈姑爹都纷纷到场,像是参加什么样的盛会似的。相信也就是这样,平日将孩子惯坏了,这时怨天怨地也怨不得人家了。

经开庭后,检察官有点不大相信,马莉莎个子小小的,眉清目秀,又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怎能独力对付二十多个不良少年呢?

吴大律师说:“田马莉莎是柔道四段,空手道三段的资格,她不拆散这些恶少的骨头,已经是很保留的了!”

检察官仍然不肯相信,他认为准是群斗,否则不良少年们不会被打得遍体鳞伤的。

吴大律师说:“田马莉莎一掌可以劈开两寸厚的木板,倘若不相信的话可以当场试,只要庭上不认为这是不礼貌,是可以求证的!”

马莉莎忙说:“我的右手已经受伤,假如要表演的话只有用左手了!”

“你的左手也行了吗?”吴大律师问。

“左手也受了伤,不过没有大碍!”她回答。

检察官也有了好奇之心,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反对。吴大律师早有准备,自他的公事包中取出了一块磨得光亮的木板,将它架在庭讯的栏栅角上。

他向马莉莎示意。

马莉莎是愣头愣脑的,她趋至木板前,提了一口气,做了准备姿势。

一声叱喝,手起掌落,“拍!”的一声,木板折为二半。

在场的不良少年面面相觑,他们若早知道马莉莎有这种功夫时,就不会去讨那顿苦头吃了。

检察官保持他的严肃脸孔,似笑非笑,点着头说:“打得好,打得好!”

那些不良少年的家长聘请的律师有三名之多,这时开始呈递和解书。

和解是另外一回事,检察官若认为那些不良少年罪大恶极无需体谅时,照样可以提起公诉。

权力是在检察官的身上,不过一般说,法外可以施仁,天理国法人情,最后还是讲人情的。何况是对这些未成年的孩子呢?

检察官先向马莉莎询问,说:“你愿意和他们和解吗?”

马莉莎说:“我已经教训他们一次了,就无所谓啦!”

检察官便将那些孩子一一唤到庭前,一字排开,逐一加以申斥。

“你们家庭都很不错,在求学时期,为什么不好好的求学,这一次,我是看在家长的分上,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再有下次,一定送刑庭重罚!”

检察官最后的裁定是勒令家长领回。

这一场官司就算是下地了。吴大律师玩了什么噱头我们不知道。

不良少年的家长方面是有赔偿的,就马莉莎个人来说,她得到一套名贵的衣料,还有玻璃袜半打、皮鞋皮包等。

田一刀也有新衣裳和糖果等的赔偿。

吴大律师没有收我们的诉讼费,他说:

“诉讼费由对方负担!”

妈妈长年居住香港,那弹丸之地,拥有四百余万人口,到处都是拥挤不堪的。

她头一次来到台湾,地方环境完全不同,有许多的地方可供她观光的。

碰巧这几天工厂里特别忙,外销的订单得如期交货。没有人督工的话,一定会误期的。

陪伴妈妈游山玩水到处观光就全交给马莉莎了。

家中有了陈嫂可以照顾田二刀,马莉莎只需要带着田一刀就足以放心得下。小张小李的太太也很帮忙,她们闲着无事也过来帮着做伴。

台北市近郊的名胜她们都走遍了,碧潭、乌来、野柳、仙宫庙、石门水库……

还是田一刀玩得最开心,妈妈是大近视眼,她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只看到青山绿水海阔天空就是了。

小张的太太最讲究吃,她有一份好心思,要让妈妈每一顿都吃不同的口味。

在香港居住,吃的全是广东口味,台湾的饭馆却是包罗万象的。粤菜、闽菜、云南菜、湖南菜、山西馆、山东馆、北方馆、蒙古烤肉……五花八门,什么名堂应有尽有。

可是他们都枉费了心思,妈妈除了广东菜什么也吃不来,辣的嫌辣、咸的嫌咸、油腻的嫌油腻,蒙古烤肉更不用说了。大葱大蒜的简直不是味道。

游山玩水她没有兴趣,小李的太太就另想出“花招”!台北市的观光事业正蓬勃不已。各种的夜总会,规模大小的歌厅。

观光夜总会和歌厅倒是省事多了,还不需要向外面跑。

问题是妈妈只听得见看不见,张三李四谁唱都是一样。英文歌曲她听不懂,国语歌也听不懂,不是照样的乏味吗!

也不知道是哪一间夜总会的门首贴有平剧的海报,上面还印有关云长的戏装。面若红枣,丹凤眼卧蚕眉,五柳美髯,手提青龙偃月大刀!

戏码还真好,古城会,捉放曹华容道,全部是“三国演义”的故事。

妈妈什么也没看见,她看见了关云长,便说:“哦,在台北也有大戏看么?”

“那是平剧!”马莉莎回答。

“我在香港不是搓麻将就是听大戏!”她说。

“你听得懂吗?”

“大戏我差不多全可以背得出,哪有听不懂之理?”

其实马莉莎自己不懂,她对平剧可说是一窍不通的。所以妈妈要看大戏时,她就皱眉了。

在这时候,刚好日本来了一位世界闻名的角力冠军,称为什么“武道山”的。他还自带了对手,在某运动场表演。

这种表演,对马莉莎来说,才是对路对劲的,她早就想去欣赏了。因为表演的时间总共只有三天,机会错过就难逢了。

“你不是看不见吗?”她再游说。

“可以听就行了!”妈妈说。

马莉莎无可奈何,提早买了门票,还邀同了小张小李的太太作伴。

小张小李的太太对平剧也是一知半解的,同时她们也有偏见,认为关公戏是给男人看的,她们平日听的多半是二进宫啦、苏三起解啦、什么铁弓缘啦,关公戏还从未听过呢。

晚饭后进入了戏院,文武场锣鼓一敲,妈妈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天晚上巧好有一位大官到场听戏,舞台上还特别演出了“跳加官”。

妈妈的大近视眼老远只看见一个白脸人在台上乱蹦乱跳。

她说:“曹操为什么这样快就出场了?”

“那不是曹操,是跳加官呢!”小李的太太说。

“什么称为跳加官?”

“那是一个好兆头,也是表现一种欢迎与致敬的意思!”

“欢迎什么人?”

“当然是欢迎做官!难道说,广东大戏没有跳加官的吗?”小李的太太反问。

“我没有看过!”

开锣戏是古城会,关云长送嫂,锣鼓铿铿锵锵地敲个不已,这和广东大戏又差不多。

马僮先出场翻筋斗,乱蹦乱跳的,和孙猴子下花果山没有两样。

关羽出场了,妈妈的大近视眼居然还可以看得见,一个大红脸,虎红袍,手提青龙偃月大刀,好不威风。和马僮耍了一阵,开口唱了。

“唱的是什么东西?”妈妈又发问了。

“古城会关弟!训羽。”小李的太太等于是她个人的平剧顾问了。

“为什么唱‘外江话’?”妈妈的问题有点特别。

“平剧的唱法嘛!”

“我们不是看国剧吗?”

“国剧就是平剧!”

原来妈妈所看到的海报,上面写着是国剧的!

“广东音乐称为国乐!国剧不就是广东大戏吗?”她说。

“不!国乐是国乐,国剧是国剧!”

“唉,怎么可以将国乐和大戏分开?”

小李的太太被问得目瞪口呆,这种问题的确是很难答覆的。

她藉故如厕和小张的太太换了座位,是为了逃避多费唇舌。

还是马莉莎好,她反正一窍不通的,问她也是白问。

“我一句也听不懂!”妈妈说。

“我也听不懂!”马莉莎说。

“你是‘外江人’,怎么会听不懂‘外江戏’呢?”妈妈问。

“从小没有听过!”

“跑出两个人拿一条布干什么?”妈妈发现台上多了两个人。

“那不是布!是城门!”小张的太太回答。

“哦,布景如此的简陋吗?我们广东大戏,现在全部都是立体布景了!”妈妈说。

“平剧原就是象征性的艺术,你看关公手中拿着的一根棒子就是代表赤兔马!”小张的太太解释的。

马莉莎噗嗤笑了起来,说:“我看了老半天,想也想不通,关公拿着鸡毛帚子晃来晃去干什么呢?原来那是代表赤兔马……”

她们四个人,叽呢呱啦地说个没完没了,可将后座的几个戏迷弄急了,立时嘘声四起。

“你真异想天开,关公拿鸡毛帚子……”小张的太太大笑不已。

后座的嘘声更高,总算是将她们静止了。

“古城会”完毕后,紧接着就是“捉放曹”了。那是唱工戏,全靠听的了。

“台上那个有胡须的是不是刘备?”妈妈又开始问了。

“不!那是陈宫!”小张的太太回答。

“关公古城训弟之后,怎么会是陈宫出场呢?”

“现在是第二出,捉放曹了!”

“怎么会由古城会跳到捉放曹呢?故事都颠倒了,真是没有‘纹路’!”

马莉莎较之妈妈更看不懂,可是由于身后的观众向她们一再致以嘘声,使她不好意思再多问。

她忍耐了有一段时间,终于又忍耐不住了,又开始问:

“陈宫手中拿了一支红烛,是否代表夜晚了?”

“当然是夜晚了!”小张的太太要答覆她们两婆媳一左一右夹着问的各种问题。

“拿了红烛不点火有什么用处?”

“那是象征性的,它代表已经点了火了!”

“何必省这么的一点工夫呢?搭布景嫌麻烦,所以撑一条布代替城门,点蜡烛只要划一根火柴就行了!”

小张的太太无法解答这项问题,她已经被问傻了。

一忽儿曹操睡觉了,抬手撑着脑袋,就坐在木桌一旁。

“他睡觉为什么不到床上去?”马莉莎又问。

“曹操是一代奸雄,他睡觉是坐着睡的!”小张的太太自作聪明实行歪答了。

“唱戏的人真行,连古人怎样睡觉的他们都知道!”马莉莎说。

“反正是唱戏嘛!”

“陈宫在干什么?”

“他在责骂曹操不仁不义……”

“不!他在曹操身旁边哇啦哇啦的唱个不停!”

“他打算舍弃曹操而去!”

“他若将曹操唱醒了怎么办?岂不要杀他吗?”

小张的太太口张舌结,咳嗽代表了她的回答。于是她也只好如厕而去,藉故和马莉莎换了座位,好让她们两婆媳坐到一起,那么许多的问题,可以

让她们自行研判自问自答。

“国剧真不好看,一段一段的东拉西扯乱唱一通,我们广东大戏是全本一直唱下来的,有始有终!”妈妈说。

马莉莎说:“我早说去看‘武道山’多好!”

“什么‘武道山’?”妈妈还以为是戏名呢。

“日本来了一位角力冠军,在体育馆表演,据说是他已经打遍了世界无敌手了,他一掌可以劈分十块瓦,三块砖……”马莉莎这一方面倒是头头是道的。

“去看打架吗?”

“嗯,那是看功夫!”

“打架有什么好看!”

“唉,人家在日本表演一场,门票要好几十元美金,现在来到台北表演,最贵的票价不过卖一百元新台币,另外还有什么杂耍啦一类的节目,都是由他带来的!”

“他和什么人打呢?”她们戏也不看了,竟在座位上聊起天来了,这也是因为全看不懂,对她们没有吸引力的原因。

“据说是澳洲的一位角力专家,由‘武道山’聘请他来做对手的,每天晚上都打得头破血流!”

“那多么可怕!”

“不过,据我所知道,头破血流是假的,花钱买门票就看他们角力的技术!”马莉莎说:“表演的时间总共只有三天,今天是第二天了,明天不看就不再有机会了!”她还流露出极其渴望的形色。

“你为什么对这方面发生兴趣?”妈妈说:“什么拳击啦、武术啦、角力啦、打球啦,应该是男人去看的节目!”

马莉莎两眼直眨,她不好意思解说,她自己就是练柔道的,也曾经打了一场非常出锋头的架,连报纸上也大登特登的。

舞台上锣鼓喧天是压轴戏“华容道”开始了。

“好戏登场了!”小张的太太关照她们两人说。

“什么样的好戏?”妈妈问。

“华容道挡曹嘛!”

“真是没有‘纹路’,捉放曹完了之后,就是华容道挡曹了,扯到什么地方去啦?难道说台北没有编剧的人才吗?”妈妈以怀疑的语气说。

“平剧本来就是一出一出的……”

“唉,看不懂,我们还是走吧!”妈妈提出了建议说。

“走吗?”小张的太太大惊小怪,说:“这是压轴戏,看!有许多人刚进门,他们就是赶来看这出压轴戏!”

“东拉西扯,有什么好看?”妈妈说。

还是小李的太太聪明,说:“对的,看不懂就全无意义了,干脆还是走吧!”

马莉莎正是求之不得,她第一个起立。

于是,四个人走出了戏院,总算是看过了平剧了。

“再到哪儿去呢?”小李的太太问,她还唯恐服侍得不够周到。

“现在几点钟了?”妈妈问。

“九点半钟,回家又太早,不回家又没有地方去!”小李的太太说。

“九点半钟以后,除了上夜总会,根本就没有地方去!”小张的太太说。

“差不多的一流夜总会全去过了,其他的小夜总会都是一些小阿飞去的地方!”

“老是上夜总会去真没有意思!”妈妈说。

“我们到碧潭去划船,乘乘风凉不好吗?”小李的太太又有了建议。

“划船也是好的,碧潭的淡水虾很好吃的!”马莉莎附和。

“唉,三更半夜,划什么船?要吃虾子,什么地方没得吃呢?”妈妈加以反对。

“也许老太太是累了,想回家去休息!”小张的太太表现了她的反应。

“一二三四!”妈妈在数点人数,正好是四个人。“正好是四个人!”

这三位太太都怔怔地,不知道妈妈在动什么脑筋。

“我来到台湾之后就没有搓过牌!”妈妈终于说出了她的心意。

原来老太太一直在思念着“方城之戏”,怪不得她到什么地方去都是无精打彩的。

“原来老太太想打麻将!”小李的太太笑了起来。

“现在时候还早嘛,足可以搓二十圈至二十四圈!”妈妈说:“你们也常搓牌吗?”

马莉莎自从那一次搓牌将王大娘的鼻子撕歪了之后,等于说就是“戒牌”了。其实是自己不好意思搓牌了呢。

但是妈妈想搓牌,她又怎能不奉陪呢?

“听说,你们在香港都是搓‘老章’麻将的!”小张的太太说。

“谁说的?我‘新章老章’都搓的,香港的名堂恐怕比你们还要多,什么‘满园花’、‘清龙混龙’、‘一般高’、‘节节高’、‘大七对小七’……随便你们说,我全懂的!”妈妈以老资格的姿态出现,“如数家珍”似地,先声夺人了。

马莉莎反而楞了,说:“什么叫做大七对?小七对?”她反要请教了。

“七对牌嘛!有六对半在手,单吊一张不就和了吗?那是算‘清一色’计算的!”

“怎样称为大小呢?”

“其中有四只当做两对,不就大了吗?也或是其中有着两个‘暗崁’,当做三对,那也算做大七对!唏,我们的‘新章’可比你们新得多了!”妈妈开始兴高采烈了。“我们还有称为‘飘’的,你们懂不懂?”

马莉莎和小张小李的太太全被考住了,面面相觑的,她们的“段数”就降了一级。

“什么称为‘飘’?”小李的太太问。

“‘飘’就等于说一二三万七八九万,一二三筒,七八九筒,一对麻将,就算做飘,它的价钱和‘双龙抱珠’是一样的!”妈妈说。

“那么六七八万六七八筒,一二三万一二三筒,算不算呢?”马莉莎的兴趣也来了。

“不行!一定要一头一尾才算!”妈妈说。

“其实搓‘新章’麻将,在乎‘立法’,你说它有,它就是有了,没说行不行的!”

“当然,大家主张有的时候,机会相等!”妈妈在这一方面,一谈就上劲。“你们有没有‘三数’‘两数’的?”

“怎样称为‘三数’‘两数’?”

“比喻说,所有的牌摊下来只有三个数字或两个数字?”

“那等于是‘满园花’嘛!”

“不!有时候‘满园花’还外带三数的!”

“两数又怎样算呢?”小张的太太问。

“比喻说,碰八万,碰八筒,碰八条,碰三筒,二万做麻将,所有的牌,不就是只有两个数目吗?”妈妈解释说。

“那是‘将将碰’嘛!”马莉莎说。

“当然,那是‘将将碰’!但是要外加‘二数’!比如说,你碰三万,碰三筒,碰三条,碰六筒,六条做麻将,不就是只有‘二数’了吗?它就没有将将碰了!”

“‘三相碰’算不算呢?”

“在这种情形之下,当外加‘三相碰’!可是有时你碰了三万碰了三筒,又碰六万,又碰六条,六筒做麻将,你就光只有‘对对和’及‘二数’了!”

“断么也要算的!”小李的太太说。

“对,对,你们的资格也很老到,一点即通!”妈妈“倚老卖老”。

“既然如此,我们‘开始’就要趁早!”小张的太太兴趣也来了。

于是,她们匆忙雇了计程车疾驰返家“开台”。

麻将桌子摆开,才算是“对了路,对了劲”!她们终于发现了妈妈最喜欢的节目。

当初又何必那样的辛苦,东奔西走,长途跋涉,费煞了心机,老太太对游山玩水毫不感兴趣。什么夜总会、歌台舞榭,都索然无味,花了钱还费神费事,惹来了唠叨一大堆。

麻将桌子摆开,四个人往上一坐,“劈劈拍拍”地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此一“战役”自是通宵达旦的不在话下了。直至晨间,我起床用早餐,她们仍在断断缺缺平和一般高。

陈嫂是笃信的基督徒,她告诉我说:“赌博是犯罪的!”

我说:“她们婆媳几个人自行娱乐就不算赌博了!”

“上帝会不高兴的!”

“上帝的事情你怎会知道的呢?”

“会感觉到的,是应该到了该忏悔的时候了!”这是她的理论。

我懒得和她争论,早餐之后,就赶赴工厂去了。

这一天,锡兰来了一位客户,我们出品的塑胶花又增加了一条外销的路线。

签合约之外还请这位朋友去吃饭,有了应酬自然就不会回家了。

我将要离开工厂时,马莉莎来了电话。

她说:“我今晚上想去看‘武道山’!这是最后的一晚,再不看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我说:“很好,你带着妈妈一起去看就是了!”

“不!妈妈搓牌搓出了瘾,今晚上还要搓!”

“哦,既然这样,让她搓牌就是了!”

“问题就是搓牌少了一个人,我去看‘武道山’她们就三缺一!”

“小张和小李的太太不可以多找一个搭子吗?”

“她们说,是陪我的婆婆搓牌,假如我不搓的话,她们也不搓!”

“既然这样,你就别去看‘武道山’算了!角力有什么好看呢?”

“不!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是研究这一门技术的,怎可以错过?”

自然,马莉莎是有她的理由的,她在柔道与“空手道”方面已经有了成就,“武道山”是日本闻名于国际的角力专家,许多技术性的动作,是值得观摩一番的。

“那该怎么办呢?”我问。

“你先回家,代替我搓牌,等我看完‘武道山’后接你的手!”她想出了好办法。

“不行,今晚上我有应酬!锡兰方面的外销还是头一趟,这条路线不可错过!”

“现在工厂里出品的塑胶花供不应求,你还怕销不出去吗?”

“外销的情形不同,等于是工厂的信誉和面子上的问题,我们争取尚且还来不及呢!怎可以为搓牌而损失了开拓市场的机会?”

“那么我就不管了,让你的妈妈搓不成牌!”

我有点着急,说:“马莉莎你不可以这样做,妈妈是头一次到台湾来做客,我们要叫她感到愉快……”

“那么你就回家!”

“你们不可以再找一个搭子代替你吗?”

“我已经许久没有搓牌了,哪来的搭子呢?”她气呼呼地说。

“过去的一些老搭子呢?譬如说王大娘啦什么的?”

“啊,王大娘吗?”马莉莎失笑起来。“王大娘自从那次被拧歪了鼻子,你想她还会和我们一起搓牌吗?”

“除了王大娘以外,总该可以寻得着人的!”我说。

“我早已经说明在先了,小李小张的太太说,假如你我都不在场的话,她们不和你的妈妈搓牌,因为她喜欢咕嘀!”

“怎样称为咕嘀呢?”

“就是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人家打的牌都不对,只有她是对的!”

“老人家总归是噜苏一点的!”

“我不管!‘武道山’的门票我都买好了,七点钟我就要出门!带着田一刀同去!”她坚决说。

在这种情形之下,岂不就形成了僵局了吗?我的心中不免暗暗焦急。

假如说,马莉莎真去看“武道山”,妈妈的牌局“三缺一”,无异将她“吊了起来”,那么她们婆媳之间,不免会起芥蒂,发展下去,情况就会难看了。

小张和小李的太太也很不够意思,她们为什么一定要缠着马莉莎呢?假如马莉莎不上场,她们就不和妈妈搓牌,这岂不是存心制造纠纷么?

我忽的灵机一动,想起了胡公道老太太。

为了应酬锡兰来的客户,可以说是公事,晚饭过后,难免会上酒家的,当然胡公道老先生也会在场。假如将他的太太调配开,胡公道老先生就不必要“限时返家”了。

此计甚好,我立刻和胡公道老先生商量。

胡公道老先生说:“我不便和内子打电话,因为我早已声明过不返家吃晚饭的,免生误会,不如由你打电话,你是头一次邀她做牌搭子,我想她不会拒绝的!”

为了全面安排,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了电话。

胡老太太倒是非常高兴,不过她有条件,要搓牌的话,得到她的家里去搓。

天底下的事情都不会很顺利的,搓上几圈麻将就会噜哩噜苏麻烦一大堆。

我还得和马莉莎打一次电话,请她将妈妈和小李小张的太太送到胡公馆去。

我再三要求,说:“你看完‘武道山’时间不会很晚,大可以弯到胡公馆去,将妈妈接返家!”

马莉莎嗤声说:“你还不知道妈妈的脾气吗?她不搓牌则已,一搓就要通宵才会过瘾的!我带着田一刀,去陪她们天亮见吗?”

“假如直搓通宵,你就可以先行

回家,总得要弯过去看看才是做媳妇之道!”

马莉莎虽然不高兴,但是她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认为这种安排是绝妙到家了,小张小李是胡公道老先生的商行职员,那两位太太等于是陪伴丈夫的老板娘搓牌,她们就不会有再多的埋怨了。

只是胡老先生的交际应酬还是得“限时返家”,谁叫麻将架子是摆在他的家中呢?

是夜,我告酩酊大醉,锡兰来的朋友有奇特的好酒量,包括我和小张小李都招架不住。

离开酒家时,两脚如踏浮云,几乎就是连路也不认识了。

这一纸的合同得来不容易,简直好像是拿命拼一样的呢。

小李送我返家,他坐在计程车内睡着了,我一再提醒他说,要到胡公馆去接他的太太。

小李说:“你为什么不去接你妈妈呢?”

我说:“家有贤妻,一切有马莉莎为我照顾了……”

踏上那种楼梯可真辛苦,霎时间呕吐狼藉,吐得连魂魄也告出窍。

吃醉酒的人都能够自行返家,又会用门匙启门,自己解衣上床,这些都很不出奇。我好像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了。

摇摇晃晃进入屋里后,先溜进了洗手间,呕了一个干净,用凉水漱口擦了把脸,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走进寝室,很意外地,马莉莎竟在床上蒙头大睡呢。

“你没到胡公馆去吗?”我将她唤醒而问。

“去过了,白跑一趟。”她懒洋洋地回答。

“怎么样?她们要搓通宵吗?”

“可不是吗?有你的妈妈在场,没有不搓通宵之理!”

我苦笑说:“也好,妈妈由远道来到台湾,让她搓麻将搓个痛快也好!”

“嗯,这样可就把小张和小李的太太累惨了,两位老太太搓牌的脾气都不大好,碰了牌或者是吃漏了,都会怪人的,可以赢不可以输,嘟嘟囔囔的叫人吃不消!”

“唉,和老太太搓牌,总归要让一点的!”我说。

“让吗?昨晚上让了一夜,大家都‘罩不住’了,等于是把钞票送出去,送了一夜差不多是小张小李家庭开支,半个月的小菜钱……”

“你们为什么要搓那么‘大’呢?”

“一折的麻将,已经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可是你的妈妈嫌‘小’,因为她是按照港币折算的!”马莉莎很激动地坐了起床,说:“昨晚上,大家都让她,小牌不敢和,有牌不敢碰,该吃的不敢吃,你的妈妈‘一吃三’赢了两千多,她还说,只不过是三百多元港币,她在香港搓麻将都是输赢上千的……”

“胡老太太的牌品如何,她也不大好吗?”

“嗨,‘小儿科’,也是只可以赢不可以输的,和了牌,哈哈笑,‘放了炮’,嘀嘀咕咕没完没了!”她显得有点愤慨。

“唉,别和老人家一般见识!”

“说的是!小张和小李的太太是和老板娘搓牌,她们都极力容忍,但是呢,家中若没有钱买小菜时,谁来同情?”

“还是经济上的问题!”

“你的妈妈什么时候回香港?”马莉莎提出了无情的问题。

“她吗?顶多玩个一个半个月,那是顶多了,同时,她在台北不会住得惯的!”我说。

“我在计算,在这段时间里该输给她多少钱。”

我失笑说:“你的算盘竟会打得如此的精吗?”

“那还要给小张和小李的太太计算,打算给她们津贴,让她们敷衍到底,否则她们按照常规打牌,就不会‘松章’了,到时候就伤感情啦!”

“你能够这样的面面俱到,我很高兴!”我着实是衷心感激的。

爸爸自香港来了电报,他说:香港最近的情况非常不好。赤色暴徒在香港实行恐怖扰乱,到处放置土制炸弹伤人。市面也很不景气,马路上经常会戒严宵禁。因之,爸爸让妈妈在台北多住上一段时间,不要回香港去。

这岂不糟糕吗?马莉莎的计划又得改变了。

本来说,妈妈在台北顶多只玩上半个月或一个月的时间。

所以呢,马莉莎的妈有充裕的时间请亲家母老太太吃一顿饭。时间就订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仍然安排在妈的那间柔道学校里。

我满以为妈妈接受了这顿招待之后,就差不多要回香港去了,所以,让她看看柔道学校也好,在她老人家的心目中,满以为马莉莎的妈妈是办教育的,这时可以让她了解,那是办的什么样的教育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又有改变啦,妈妈返港的时间了无定期。这顿饭所请的时间,又是不迟不早的了。

我心中盘算了一番,也好,可以让妈妈知道,马莉莎为什么嗜武,喜欢看“武道山”的原因。

我不敢想像,妈妈假如发现我娶了一位“柔道夫人”时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她今后会对马莉莎的印象如何?

“丑媳妇终需见家翁”,迟发现与早发现仅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我操这份心思等于是多余的。

妈妈对任何人请吃饭没有多大的兴趣,最着重的还是余兴节目。有麻将搓时,她的兴趣就来了。

按照香港通常的习惯,不论婚丧喜庆,发出的请帖上是八时入席,三时开始。

三时开始什么呢?酒家里多的就是麻将桌子,各项的设备都齐全。不用到三点钟,客人抵步,每四位凑一桌,搓到筵席开始为止。

因之,吃饭和搓牌是有连贯的习惯的。有饭吃而没有牌搓,场面必不会热闹,客人也不会尽兴。

亲家母请吃饭,妈妈不能不到,事先她就已经打听好了有没有余兴节目。

在柔道学校里吃饭,余兴节目是一定有的,问题是在那一方面的就是了。

妈妈按照香港时间的习惯,三点钟不到,她就已经打扮好了。假如在这时间去赴约的话,很可能双方都会吓一跳。

柔道学校一定尚未下课,一些男女学子在草蓆上摔得唏哩呼噜的。妈妈一定会吓一大跳,瞧那些野蛮动作!特别是男女授受不亲,怎可以凑在一起打架呢?

马莉莎的妈妈也会吓一惊的,请帖上明明是写着六时半入席,怎会三点钟客人就到了?

为了避免双方不必要的难过,我得设计拖延时间。

我便向妈妈提醒说:“你由香港远道而来,亲家母请吃饭,你怎可以空手去呢?”

妈妈吃吃笑了,说:“我又不是傻子,怎会空手去的,我由香港来时就已经准备好了!”

她自行李箱中取出了一串养珠的项链,还有巧克力糖果、饼干一类的东西,刚好装满了一只塑胶的提袋,体面足够了。原来她早已经准备好了呢。

我又说:“马莉莎还有一个舅父,也在那间学校里,想必今晚上也会在席的!”

“哦,我倒没有准备男人用的东西!”妈妈在这一方面是从不肯失仪的。

“何不到街上去选购?就当做由香港带来的。”

“在台湾也买得着香港货吗?”

“满街都是香港货,特别是一些寄卖行里,多数的‘水客’将货物寄存出售!”

“既然这样又何必由香港带东西到此呢?”

“可是价钱却贵得多了!”

“那就不划算了!”

“你不送一点礼物给舅父可也不像样!”我仍然在打算拖延时间。

“就将巧克力糖送给他算了!”

“巧克力糖是给小孩子吃的,舅父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我说。

“那么怎么办呢?还要上街去买吗?”

“最好是不要失仪!”

妈妈总算听信了我的劝告,于是,我们先行逛街一番,为的是买两样像样的礼物送给马莉莎的舅父雷三封。

只要上了街事情就好办得多了,选购礼物也并非是简单的事情,要大方适用又要价廉物美。

特别是妈妈来自香港!香港是自由港口,各国进口的物品都是免税的,因此满街都是便宜货。和台北市的舶来品相比较,有时候价钱会相差一倍以上。

我给妈妈的建议,最好是买两条领带,一只打火机,那是男人最适用的东西。

性子急的人陪老太太上街买东西是很受罪的事情。

她们选购一件东西可能会走上三四间铺子的,价钱问详细,还要计算港币的币值,划算不划算……

在马路上打了好几转,拖延了有两三个钟点,总算不错,买了两条领带、一只打火机,将它包装得十分洋派,算是由香港带过来的。

妈妈发表了她的议论,说:“台湾的土产也很便宜,那些人又何必向香港带货来卖呢?”

我说:“那是崇洋心理,很多的人,都以为洋货比国货好得多,用的时候,派头也不同!”

她说:“其实在香港有许多货品都是中国厂商造的,它和国货又有什么两样呢?”

“就是崇洋心理嘛,我听说有过这样的笑话,有台湾客到香港去,买了许多的台湾外销货物回来了,尚且洋洋得意,以为买了廉价的洋货……”

妈妈说:“早知如此,我就不必由香港带许多东西到台湾了,搬上搬下多麻烦,行李过重还要加钱,真不划算!”

我们看准了时间,六时三十分抵达柔道学校。

那所学校原是木造的日式房屋,教室与屋子的大厅,遍铺上“榻榻米”,进门还要脱鞋子的。

自然,柔道学校的教室是不会有什么家具的,教学就在“榻榻米”上比手画脚就行了。

这时,一桌酒席早已摆开,十几张圆凳子围绕着。墙壁上挂的全是各类的达官贵人赠送的锦旗,花花绿绿的,和卖艺人的团址没有什么两样。

亲家马老太太已迎在门首,为客人预备拖鞋。

妈妈的大近视眼开始东张西望地,她看不出这地方有哪一点像学校的形状。

“这就是学校吗?”她问。

“是的,这就是学校!”我说。

“教室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教室!”

“教室为什么没有桌椅?”

“这学校不用桌椅的!”

她怔怔地说:“那么学生坐在什么地方上课?坐在地板上吗?”

我说:“有许多窗台,他们可以坐在窗台上听课!”

“真奇怪,台湾的学校都是这样的吗?”

“不!只有这间学校是这样的!”我含糊地回答。

雷三封也出来迎客。妈妈立刻当面赠送了礼物,那串养珠项链就送给了马老太太。

柔道学校里请客,惯例是叫的福州菜“到会”,厨房就设在巷子里,烧红了几座炉灶,黑烟直向屋子里冒。

客厅内的电风扇猛向外吹,烟雾就在屋子里团团转。

妈妈开始欣赏每一幅锦旗,她看得颇为费力。多半的锦旗都是粗制滥造的,特别是当中的题字是用浆糊贴上去的,经过若干的时日,浆糊脱落,字也不见了。

“技艺惊人”、“精武报国”……其中有一幅是“铜筋铁骨”,筋骨二字全掉了,就只剩下铜铁二字。

“这到底是什么学校?像是戏班子,又像是打铁铺!”妈妈偷偷向我说。

到这时候,我也不必相瞒了,因为饭后,马老太太也许会来段余兴,让她的学生表演两手。

我发现王文娟、王文美两姊妹也在场,她俩既是陪客,待会儿也可能是余兴节目主持人了。

“这是柔道学校!”我给妈妈耳语回答。

“什么道教学校?……”她没听清楚。

“不!是柔道学擦,锻链身体的,学自卫术、防身术的!”我还顺便摆出了一个掼柔道的姿势。

“啊,你说是打日本拳,哼哼哈哈摔跤的?”妈妈瞪大了眼睛发怔,低声问我似笑非笑地。

“对的,就是这种学校!”

“那算是什么学校呢?”

“现在时兴这种学校,就有人肯花钱学这种玩艺……”

“学打架吗?”

“不!强身强种,锻链体格!”

“你的丈母娘也教打拳吗?”

“她主持教授!”我尽量轻声回答。

“怪不得她像一只猩猩!”

我连忙一声咳嗽加以掩饰,说:“舅父才是校长!”

“他瘦得像一只猴子,也能打架吗?”

“啊,柔道七段,空手道五段!”

“什么称为几多段、几多段的?”妈妈是真的不懂。

“段数就是指他的资格,它和阶级是相同的,比喻说大学小学和幼稚园,分出了学历和等级的!”

“啊,我懂了!”妈妈高兴起来,说:“怪不得小李的太太恭维我为‘麻将九段’呢!初时我还不懂,她

给我解释了一番……”

“谁是‘麻将九段’?”舅父雷三封忽然出现在我们的身背后,打岔参加了我们的谈话。

提起了搓麻将,妈妈的情趣就有了好转,说:“有人恭维我的麻将是‘九段高手’!”

“我不相信,我由七岁开始搓麻将,差不多有四十年经验,还从未遇见过‘九段的高手’呢!”雷三封故意抬杠说。

“你除了会打日本拳之外,还会搓麻将吗?”

“我是逢赌必精的,不相信可以当场试验!”他说。

“好的,吃完饭摸几圈,灵不灵,当场试验!”妈妈说。

这时,马莉莎溜了过来,偷偷地踢了我一脚。

我很了解马莉莎的用心,她深悉雷三封的赌品,雷三封是逢赌都来劲的。不管张三李四,生熟朋友,有赌局他必坐下。但是他的收入有限,不够他输的,所以经常欠赌债,有时候还赖债呢。

因之,马莉莎不愿意妈妈和她的舅父搓牌,就恐怕双方闹得不愉快。

客人到齐了,筵席也告开始。妈妈是属于“养尊处优”的人,对饮食至为讲究,除了在搓麻将的时候,有时候揣一只饭碗在麻将桌子上边搓边啃也没有怨言的。

福州菜的蒸菜特别的多,广东人是讲究原盅,他们却是连碗一起蒸,所见的都是汤,我早就料想到她不会吃得惯的。

好在有了雷三封,他知道妈妈喜欢搓牌,就不断地谈牌经,使得筵席上谈笑风生,没有尴尬的场面。

“你可搓过最长的麻将?要连接不断的!”雷三封提出了问题。

“最长的麻将我搓过两夜一天,好像是七十二圈……”妈妈回答。

“嗨,我和三个朋友,最高的纪录曾搓过一百圈,因为其中有一个人,经常赢了钱就假装打瞌睡,也或是会半途溜之大吉的,所以,那一次,我们四人相约言明,不许离开牌桌,开了一间旅馆的房间,锁上房门,吃饭时由侍者送进门,就在牌桌上吃,每个人分痰盂一个,大小便都在牌桌旁解决……”

雷三封被马莉莎在桌子下面猛踢了一脚,他实在说得太粗了。

可是妈妈并没有见怪,她反而哈哈大笑。

“亲家母可也经常搓牌吗?”妈妈提出了问题。

“我最笨了,赌钱一窍不通!”马老太太回答。

“那么平日作一些什么消遣呢?”

她想了一想,将头一摇,好像是根本没什么消遣的。

“那么学校下课之后,做一些什么事情呢?”妈妈再问。

“烧饭,洗衣裳,做一点家务事,一天的时间很快的就打发过去了!”

“生活不是很单调吗?”

“我二十多岁守寡,在过去时,回到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如今女儿长大了,又嫁了人,一个人的生活总归是单调一些的!”马老太太说时,很有嗟吁之感。

自然,她们两位老人家的生活环境不同,所谈论的问题也是格格不入的了。

饭后,妈妈满以为可以凑一桌麻将,香港的规矩,请吃饭之后,就应该摸个几圈凑凑兴的,要不然就不算兴尽而归。

除了妈妈和雷三封有赌癖之外,“两缺两”,就算马莉莎也凑上去,还是不成局。

王文娟王文美两姊妹经过马莉莎的特别关照,她俩声称不会搓牌。在“三缺一”的情况下,牌局就告吹了。

马老太太从来招待客人,余兴节目都是让她的学生表演武技,显示她的教学能力,也等于是为学校做一点宣传。

可是妈妈对这一方面毫无兴趣,经马莉莎的劝告也临时取消了这个项目。

马莉莎用心之苦,只有我能了解。

雷三封尚在穷起哄,打算找邻舍的张三李四凑局,都被马莉莎遏阻,为的是“家丑不可外扬”,雷三封的赌品不佳,她不愿意丢人现眼让妈妈知道。

饭后一阵傻坐之后,马莉莎暗地向我示意实行告退。

“这样请吃一顿饭有什么意思呢?”我们离开学校时妈妈嘟嘟囔囔地发牢骚,问题就是差了几圈麻将。

我说:“亲家母请吃这顿饭,无非是表现一点心意而已!”

“吃饭什么地方不可吃呢?”

“换换口味吃吃福州菜不是很好吗?”

“全是汤汤水水,屋子里又热,闷得发慌,真不是味道!”

“主要的问题恐怕还是没有搓成麻将,所以感到浑身不舒服吧!”

这一来,妈妈也像是赌了气,不再说话了。

妈妈有上三天不搓牌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什么样的毛病也会来了。伤风、感冒、心闷气胀、牙齿痛、风湿痛、腰酸背痛、四肢酸软无力,简直像是百症并发,大病临头似的。

我们的那位老佣人陈嫂倒是一个老好人,她信奉耶稣又常作义务的传教。

她服侍妈妈极其周到,凭老年人的经验,也可说是“物理治疗”。

譬如说,头痛涂万金油,牙痛吃皮蛋,心胸气胀用热水敷驱风油,腰酸背痛教田一刀去捶背,神经痛贴上烤热的姜片……

她向妈妈说:“赌博是犯罪的,所以上帝就要惩罚!一个人生下来就有罪,所以就要悔改,天国才会近了……”

妈妈怎会听信她的那一套呢,好在陈嫂的土腔北方话妈妈听得一知半解,没有和她生气。

陈嫂一时兴趣来潮,又说:“我替你唱两首圣诗,保你精神奕奕,心情愉快,病就会好了!”

赫,她的破锣嗓子已经够难听的了,什么耶稣爱我,我爱耶稣的,又是天国近了……

“唱的什么名堂?”妈妈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陈嫂的传教工作还做得满到家的,竟然在短短的几天时间连田一刀也会唱圣歌。

陈嫂以为妈妈说她唱得好,还要田一刀陪她大合唱。

唱了还不说,她还要念:新旧约全书的诗篇,第一百四十几篇:“你们要赞美耶和华,因歌颂我们的上帝为善,为美,赞美的话是合宜的,耶和华建造耶路撒冷聚集以色列中被赶散的人……”

这也是怪事,陈嫂原是大字不认识一个的,厚厚的一册圣经她能倒背如流。什么新约旧约,马太福音、马可福音、约翰福音、耶利米书、以赛亚书、希伯来书……搞得清清楚楚。

“路加福音第十九章:耶稣进了耶利哥,正经过的时候,有一个人名叫撒该,作税吏长,是个财主,他要看看耶稣是怎样的人,只因人多,他的身量又矮,所以不得看见,就跑到前头,爬上桑树……”陈嫂一段一段地念着。

妈妈已经有受不了之感,制止她说:“你大字不认识一个,怎会读圣经的?”

陈嫂说:“不瞒你说,是上帝教我识字的!”

“上帝怎会教你识字呢?”

“上帝可以教每一个人认识字!”

“上帝在什么时候教你识字呢?”

“随时随地教我识字!”

“你看见过上帝吗?”

“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上帝的!”

“原来是做梦嘛!”妈妈失笑。

“不是做梦,上帝可以走入每一个人的心中的,教导你识字,教导你如何做人,如何走进天国!”陈嫂说。

事情也是怪得很的,圣经上的字,陈嫂可以认得出,同样的一个字在报纸上,她就完全不认识了。

什么地方是耶路撒冷,什么称为犹大,什么称以色列,她完全不知道,经过了证实,原来陈嫂是死背的。

陈嫂以为妈妈对圣经发生了兴趣,她念得更为起劲。

“马太福音第一章:耶稣基督降生的事,记在下面,他母亲马利亚已经许配了约瑟还没迎娶,马利亚就从圣灵怀了孕……”

“为什么称为马太福音?”妈妈问。

“新约全书第一章就是马太福音!”

“马太是什么人?”

“马太就是福音!”

“马太是不是就是指姓马的太太?”

陈嫂被问傻了,她也搞不清楚,这是平日在教堂里听福音所没有的。

“假如是姓马的太太或是马老太太,可能和我们还有亲戚关系!”妈妈再说。

“什么样的亲戚关系?”

“马莉莎的妈妈不就是马老太太吗?”

“这个马太与那个马老太太是无关的!”

她俩是“牛头不对马嘴”,愈扯愈远,最后是不欢而散。

“啊唷,烦死了!我要回香港去!”妈妈竟给我难题做了。

我说:“爸爸刚来过电报,说是香港的左派暴徒作乱,到处埋置土炸弹,毁屋伤人胡搞,让你暂时留在台湾,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呢!”

“我在台湾没有朋友,每天呆着像痴人似的多么无聊,你的家像一所教堂,除了听圣经之外,就没其他的消遣了!”

我知道,妈妈是在犯牌瘾,假如有四个人凑上一桌,就什么样的事情也没有了。

我唯有央托马莉莎,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给老人家多敷衍一下,妈妈并非长时间留在台湾,为什么不尽量设法投她的所好呢?

马莉莎说:“自从王大娘事件之后,就从未搓过牌,现在开禁,还不是为了你的妈妈吗?我所有的牌角就只有那么多,她们全害怕和妈妈搓牌,实在说是输不起了,小张和小李的太太,两场应酬麻将就输足了一个月的菜钱,再下去就会连房租也缴不出了,我还能再拉她们凑局吗?实在于心不忍……”

我说:“若需要钱的话,我可以借给她们!”

马莉莎正色说:“借的钱需不需要还?”

我说:“难道说,她们打牌一定输的吗?”

“心理上就已经输了八成,有牌不敢碰,有牌不敢顶,拦和不敢拦,老人家搓牌,嘀嘀咕咕的多,一张牌就可以喃呒个半天的,挨骂受气加上输钱,这种牌有谁去搓呢?贴了钱买罪受,你认为借的钱该不该还呢?”

我脸有难色,说:“不还也算了吧!”

马莉莎说:“既然如此,你干脆将钞票直接送给妈妈多好呢。”

我做梦也想不到只为搓几圈麻将就会发生那么多的问题。

马莉莎不知道是心中有成见还是怎的,她好像并不高兴替妈妈找搭子。

婆媳之间若为这种事情发生不愉快,那是很不划算的。

马莉莎存了心嚷穷,藉以掩饰。

“为什么马莉莎会嚷穷呢?”妈妈偷偷地问我。

“我规定她每一个月的家用是多少,不可以超出预算!”我也为马莉莎掩饰:“也许她最近花多了!”

妈妈将马莉莎唤进她的房间里去,塞给她五百元港币,大概是作为给她的补贴。

这一来,反使得马莉莎感觉到难过了,她有了内疚之意。

该怎么办呢?她总得设法推托搪塞,便将几个牌搭子的经济状况加以说明,责任就推托到小张小李的太太身上去了。

妈妈有她的长处,对牌搭子都有“通财之义”,她很慷慨地说:“她们需要钱大可以向我借!”

借钱给人家凑搭子搓牌,非常少见,借出的钱又将它赢回来,更少见了。

问题是借出的钱需不需还?这是马莉莎需要考虑的,若说借了钱陪妈妈娱乐,那又何乐不为呢?搓牌还不一定是准输的,现钞拿在手中是最实惠的事情了。

局面又有了好转,牌搭子又凑上了,妈妈坐上了牌桌就什么病也没有了!

伤风感冒痊愈,心胸也不气胀了,腰也不酸背也不痛了,她的体力比年轻人还行,连搓个数十圈牌绝不告饶的。

我也落得轻松,可以安逸处理工厂的事务,有时交际应酬至深夜返家,她们的牌局还未散呢。

问题是陈嫂不高兴看见搓牌,她说赌博上帝是会惩罚的。她还牢骚不迭,说是白替妈妈唱了很多圣诗。

搓牌有一项迷信,就是牌风会转的,牌风顺时,“得心应手”,要什么牌,来什么牌,几乎像假的一样。牌风不顺,有一句俗语,称为“妻不贤,子不孝,牌不上章”。三大害也!

妈妈的牌风忽而转劣,“手气之闭”,据她说是历年未曾试过的。

她没什么可怪的,怪陈嫂唱圣诗!说是陈嫂的怪声怪气将她的“牌神”吓跑了。

田二刀有些许的不舒服,略有发烧流鼻水,可能是晚间踢被子着了凉。照说婴儿的小毛病,吃半包鹧鸪菜,就可以没事了。

陈嫂偏要给她唱圣诗。

她愈唱妈妈的章更乱,居然和出了“诈和”!

“不许再唱圣诗了!”妈妈下令说。

不许唱圣诗,陈嫂就要辞工,她非常简单地就去拾包袱。

在台北雇佣人,和香港没有两样,工业社会的发展是个大难题。

雇佣人除了工

资出价高低之外,还需要人缘,挑得起理家的担子,懂得烧合口味的小菜,和孩子们合得来,主人不在家时放心得下!

种种都是问题。

我和马莉莎婚后,更换下女何止数十人之多,连打架的事件也曾发生过。

陈嫂算是最合乎理想的,除了她信仰那本圣经之外,她唱她的圣诗,别去理会她就行了。就为这么一点事情就闹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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