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途的船上。

有一句话叫“同舟共济”,意思是说:同一艘船的人,即使彼此不喜欢,也必须互相帮助。

何况有酒。

还有鲜鱼。

再加上老太婆和小次郎不知为何打从以前就气味相投,他们谈了很多分别后的种种。

“你仍然四处游历吗?”

老太婆问小次郎。

“您的愿望尚未达成吗?”

小次郎也回问老太婆。

老太婆的大愿当然是指杀武藏报仇这件事。可是她说最近毫无武藏的消息。小次郎听了便说:

“不,听说前年秋冬之际,他曾经去拜访过两三位武学家。我想他大概还在江户吧!”

小次郎给阿婆打气。

半瓦也开口:

“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在听过阿婆的遭遇之后,也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毫无武藏的消息。”

彼此的话题以阿婆的境遇为中心,大家似乎有了共通点,因此半瓦说:

“今后请多指教。”

小次郎也回道:

“彼此,彼此。”

小次郎说完,洗净酒杯,除了对半瓦之外,也依序地给随从斟酒。

小次郎的实力,刚才已经在河岸上见识过了。所以少年和菇十郎这两名随从也希望刚才的误会能云消雾散,打从心底无条件地尊敬小次郎。另外,半瓦弥次兵卫认为自己所照顾的阿婆,对彼此来说都算自己人,应该肝胆相照。而阿婆仍是阿婆的想法,她现在又多了一位靠山。

“有人说乱世无鬼魂。可是,好像冥冥之中我受到了保佑,才有小次郎先生与半瓦老板如此照顾我……也可能是观世音菩萨的保佑吧!”

老太婆说得老泪婆娑。

半瓦见气氛低沉,便换了话题。

“小次郎先生,刚才你在河边砍死的四人,是哪里的人?”

小次郎早就在等半瓦问他,因此他得意洋洋地叙述一切。

“啊!他们啊——”

小次郎先是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

“他们是出入于小幡门下的浪人。我曾经拜访过小幡五六次,与他们切磋兵法。这些人经常从旁插嘴,自认在军事以及剑法上都颇有成就。因此我便说,那就到隅田河岸来,无论你们多少人来都无妨,让你们见识一下岩流的秘术,并尝尝晒衣竿的滋味。今天对方通报有五名要前往河岸……可是,双方才对峙,就有一人先逃跑了。哈哈!江户的浪人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

小次郎耸肩大笑。

“小幡是谁?”

半瓦问他。

“你不知道吗?就是甲州武田家的小幡入道日净的末代,名叫勘兵卫景宪。他受皇室征召,现任秀忠公的军事指导,还开班授课呢!”

“啊!原来是那个小幡先生啊!”

小次郎提到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家,竟如数家珍。半瓦望着小次郎,心里想:这个年轻武士前额还蓄着刘海,到底有多少能耐呢?

六方者非常单纯,市井的事务虽然繁杂,但是他们认为单纯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半瓦对小次郎由衷佩服。

此人非常厉害。

他如此一想,对眼前这名男子汉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件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半瓦立刻与小次郎商量。

“我的地方经常有四五十个年轻人跟随我。家里后面也有块空地,我可以在那里盖个武馆。”

他向小次郎表明心意,希望小次郎能住在自己家里。

“我可以告诉你,有很多诸侯想要出三百石、五百石聘请我,弄得我分身乏术。而我的条件是千石以下绝不接受公职。因此,还有一段的时间,我会待在目前的住处闲暇度日。但是也不能罔顾信义,突然离去。这样吧!如果每个月三四次的话,我可以前去教授。”

半瓦和随从们听小次郎这么一说,对他更加尊敬。小次郎经常话中有话,藉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半瓦等人竟然毫无察觉。

“可以、可以,一定要拜托您了。”

他们低声下气回答。

“务必请您光临寒舍。”

半瓦说完,阿杉婆立刻接口:

“我们等你来喔!”

她向小次郎再次确认。

当船转入京桥圳时,小次郎说道:

“请让我在这里下船。”

说完,便上了岸。

众人从小船上目送这位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离去。见他走入街道。

“这人真有趣。”

半瓦由衷地感叹。老太婆斩钉截铁地说:

“那才是真正的武士。像这种人物,大将军花五百石可能都还请不动呢!”

又突然自言自语说道:

“又八如果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五天之后,小次郎果然来拜访半瓦。

四五十名随从轮流进入客厅与他打招呼。

“你们的生活看来似乎很有趣。”

小次郎说着,内心似乎也跟着愉快起来。

“我想在此地建武馆,可否请您来看一下这儿的风水。”

半瓦邀他到屋后。

那里是一个两千坪左右的空地。

空地上有一个染房,旁边晒衣竿上挂满了染好的布。空地是半瓦目前出租给他人,只要收回来使用,要多大就有多大。

“这块空地没有路人会进来,因此不必盖武馆,露天即可以。”

“若是下雨呢?”

“因为我无法每天来,所以露天练习就可以。只是我的练习比起柳生或城里的师父还要严厉。稍不留神,可能会缺手断脚,或打死人,希望你们能先明白这一点……”

“我们早就有此觉悟。”

半瓦召集所有随从立誓,愿遵从此意旨。

半瓦家练武的时间,决定一个月三次,每逢三日、十三日、二十三日。半瓦家就可以看到小次郎的踪影。

“他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

附近一带传说着。小次郎矫健的身手到处引人注意。

而小次郎拿着琵琶形的长木刀练武。

“下一个——下一个,上!”

他在染房的晒场大声吆喝,训练众多门徒的英姿,格外醒目。

小次郎不知何时才会穿上成人衣服。可是他看来已经二十三四岁了,仍然蓄着刘海。有时他脱去半袖,可以看到他穿着耀眼的桃山刺绣内衣。肩带也是紫色的皮革。

“你们注意了,要是被我的琵琶木剑打到,可能连骨头都会断掉,希望你们有所觉悟。下一个是谁?不敢上来了吗?”

小次郎除了身穿艳丽衣服之外,语气也充满杀伐之气,听起来更加凄厉。

再谈到他的练武。这个武术指导,一点也不打马虎眼,空地的练习场开始练武至今才第三回,可是半瓦家已经有一人断腿,四五人受伤,现在还躺在后面呻吟呢!

“没有人上了吗?你们不练了是不是?要是不练了,我就回去喽!”

他又开始说狠毒的话。

“好,我上。”

一名随从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他走到小次郎面前,正要拾起木剑。说时迟那时快,随从还没拿到木剑,就已经被打倒在地。

“剑法最忌讳注意力不集中。刚才教你们的便是这个。”

小次郎边说边望着四周三四十个人的脸。大家口干舌燥,因他严格的训练而全身颤抖。

有人把躺在地上的男子抬到井边,为他冲水。

“不行了。”

“死了吗?”

“呼吸没了。”

有人跑过去察看,引起一阵骚动,小次郎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如果这点小事就让你们害怕,那最好别练剑,你们不是号称六方者的男子汉,对打架很在行的吗?”

小次郎脚穿皮袜,踩在空地上,用讲课的口吻说道:

“六方者!你们想想看。你们只要脚被人踩到,立刻就找人打架。你们的刀被人碰到,就立刻拔刀相向。然而,真正要拔出真剑一决胜负时,你们的身体就变得僵硬!你们会为了女人或意气用事之类无聊的事舍弃生命。可是,我看你们却没有为大义牺牲的大勇。碰到一点小事,立刻感情用事,这是不行的啊!”

小次郎越说越兴奋:

“要是你们没有信心能禁得起考验,就不配称大勇。来,起来!”

这时,有一个已经听不下去,从后面扑向小次郎。然而小次郎身体一低,偷袭的男子扑了个空。

“好痛啊!”

那男子大叫一声,重重跌坐在地。这时琵琶木剑已经打在他的腰骨上,才会令他如此惨叫。

“今天到此为止。”

小次郎抛下木剑,走到井边洗手。刚才被打死的随从,已经像块豆腐般躺在井边的流水台上。而小次郎在死人脸旁哗啦哗啦地洗着手,对死人连一句怜悯的话都没说。他将袖子套回,笑着说道:

“最近听说葭原一带人潮汹涌,非常热闹……你们大家也很好玩吧!今夜有谁能带我去看看?”

想玩的时候就玩,想喝的时候就喝。

小次郎这种自负又率直的个性,颇得半瓦的欣赏。

“你还没去过葭原吗?不去见识见识是不行的。本来我想陪你去,但是有人死了,我必须处理善后。”

弥次兵卫说完便拿钱给少年随从和菇十郎这两名随从。

“你们带他去玩。”

出门时,老板弥次兵卫又再度叮咛:

“今晚你们可别顾着玩,要好好带师父四处走走。”

可是这两名随从一出了门,便把老板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嘿,老兄,每天都有这种差事那该多好啊!”

“师父,以后也请您常说要去葭原玩好吗?”

两名随从怂恿小次郎。

“哈哈!好,我会常常说的。”

小次郎走在前头。

太阳下山,江户笼罩在黑暗中。京都的夜晚从未如此昏暗,奈良和大阪的夜晚更是明亮。虽然小次郎来到江户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走在黑暗中,仍然不太习惯。

“这路真难走,应该带灯笼来的。”

“带灯笼逛花街会被人笑的。师父,那里是小土堆,请走下面。”

“可是,到处都是积水。刚才我还滑到芦苇丛中,把鞋子踩湿了。”

他们走着,忽然看见前方圳河的水面映着红光。抬头一看,河对岸的天空也映得通红。原来前面就是闹街,天空上悬挂一轮镜子般的明月。

“师父,就是那里。”

“喔……”

小次郎张大眼睛。三人走过一座桥,小次郎快过完桥,却又折回到桥头。

“这桥叫什么名字啊?”

他看看木桩上的字。一名随从回答:

“叫做老板桥。”

“的确写着老板桥,但是为何叫这名字呢?”

“大概是叫做庄司甚内的老板开辟了这条街,才取这个名字吧!花街里还流行这么一首歌呢!”

随从十郎望着花街的灯火,低声吟唱。

父亲是竹连枝

每一节都令人怀念

父亲是竹连枝

一夜订下卖身契

父亲是竹连枝

千代万世就是卖身女

已经订下了契约

无法再后悔

再拉住我的衣袖

也是徒增悲伤

“我这个也借给师父用吧!”

“什么东西?”

“用这个把脸遮住。”

少年和菇十郎拿着红色的手巾,包住头脸。

“原来如此。”

小次郎也学他们,拿出卷在裤腰带上暗红色的手巾,盖住刘海,在下巴打了结。

“真帅啊!”

“很适合您啊!”

他们一过桥,便见沿途灯火通明,格子门内人影如织。

小次郎等人沿着茶室一家一家的走过。

有些茶室挂着红门帘,有些挂着浅黄斜纹的门帘。有些茶楼的门帘上挂着铃铛,客人只要一拨开门帘便会叮当作响,姑娘们闻声会聚集到窗口。

“师父,你遮着脸也没用。”

“为什么?”

“您刚才说第一次逛这里,可是本楼的姑娘有人一看到师父,便大惊失色,躲到屏风后面。所以,师父您还是从实招来吧!”

菇十郎和少年都这么说,小次郎却无印象。

“奇怪,是什么样的女子?”

“别睁眼说瞎话了,我们就到刚才

那家酒楼吧!”

“真是的,我真的是第一次来。”

“进去就知道了嘛!”

两人把小次郎拉回刚才经过的门帘内。那是三大叶柏树花纹的门帘,旁边写着“角屋”二字。

这家酒楼的柱子和走廊盖得很粗糙,犹如寺庙。而且,屋檐下还埋着一堆潮湿的芦苇。房子既不醒目也不引人入胜,家具和拉门、室内摆设,全都新得令人眼花缭乱。

三人来到二楼面对马路的大厅。前面客人留下的残肴剩饭及用过的餐巾纸都还没收拾干净,一片凌乱。

清扫房间的女人就像女工一般粗野地清理着。叫阿直的老太婆每天晚上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睡眠。若连续三年如此操劳,可能会赔上她的老命。

“这就是妓院吗?”

小次郎望着高耸的天花板上满是木头的接缝。

“哎呀,真是荒凉啊!”

他苦笑。阿直听到他的话便回:

“这是临时搭盖的,现在后面正在盖本馆,可能伏见和京都都找不到如此豪华的酒楼呢!”

阿直向小次郎解释后,又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看。

“这位武士,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喔!对了,就是去年我们从伏见往江户的途中见过你。”

小次郎早已忘记此事,经阿直这么一说,也想起在路边的石佛与角屋一行人碰面之事。这会儿他从阿直口中也得知,当时那位庄司甚内便是这酒楼的主人。

“是吗……那我们可真有缘啊!”

小次郎渐觉得有趣。菇十郎在一旁接口道:

“当然缘分不浅啊!因为这酒楼里有个女子还认识师父您呢!”

菇十郎取笑小次郎之后,便吩附阿直呼唤那名姑娘出来。

阿直听菇十郎描述那姑娘的模样和衣着。

“啊!我知道了。”

说完便走开。可是,等了好久,阿直并未带那名姑娘出来。菇十郎和少年等得有点不耐烦,便到走廊一探究竟。

“喂,喂!”

两人拍着手叫阿直,并问明原因。

“您要我去叫的那名姑娘不在喔!”

“奇怪了,为什么不见了?”

“我刚才问老板,他也觉得纳闷。因为以前在小石佛上,那位姑娘一看到武士先生和甚内先生在谈话,也曾经消失踪影,真奇怪啊!”

这里是刚上了梁的新房子,虽然已盖了屋顶,却无墙壁,也无法打上隔板。

“花桐姑娘,花桐姑娘!”

远处传来呼唤声。朱实看到寻找自己的人影便躲在像座小山般的木屑堆和木材堆后面。

“……”

朱实屏气凝神,不敢现身。“花桐”这个名字是她来角屋之后才取的艺名。

“讨厌,谁会露面啊?”

刚开始,朱实因为知道来客是小次郎才躲起来。但躲着躲着,又觉得令人憎恶的不只小次郎了。

清十郎也可恶,小次郎也可恶,在八王子趁自己喝醉,而把她抓到马粮小屋施暴的浪人更可恶。

每晚玩弄自己肉体的游客们全都很可恶。

这些人全都是男人。男人是自己的仇敌。然而她这一生却又在寻找另一位男人。像武藏的男子。

即使长得很像武藏也可以。

她想,若是遇到长得像武藏的人,即使不是真爱,朱实内心也会受到安慰。但是游客当中根本没碰到这样的人。

朱实不断地寻求这分恋情。可是,她最后终于觉悟到,自己跟武藏的缘分愈来愈淡远了。只有酒量愈来愈好。

“花桐,花桐。”

紧临新楼建地的角屋后门,传来老板甚内的声音。最后,连小次郎等三名也出现在空地上。

老板不断道歉和解释,那三个人影最后终于离开空地,往马路走去。看来是放弃寻找自己了。朱实松了一口气走出来。

“哎呀!花桐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啊!”

在厨房工作的女人马上大声问道:

“嘘。”

朱实挥手示意她别作声,并探头看看大厨房。

“能不能给我一口酒喝?”

“什么?给你酒。”

“对。”

那女人看朱实脸色苍白,赶紧倒一杯给她。朱实闭着眼睛,仰脸一口饮尽。

“啊!花桐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你真啰嗦,我要去洗脚,然后回房间。”

厨房的女人这才放下心,关上门。但是朱实却找了一双合脚的草鞋穿在沾了泥土的脚上。

“啊!真舒服啊!”

她摇摇晃晃的走往街道。

众多的男人,摩肩接踵走在挂满红灯笼的街上。朱实好像念着咒语般:“这些人是什么东西啊?”

她吐了一口口水,然后跑走了。

她来到一处漆黑的马路,望见圳河上浮现闪烁的星光。朱实望得出神,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啪嗒啪嗒的跑步声。

“啊!那是角屋的提灯。真是混账!这些家伙趁女人迷失自己时,剥削她的灵肉,让她替他们赚钱,再用她们肉体换来的钱拿去盖新房子。真是可恶……我才不会再回去呢!”

朱实敌视世间一切事物。这会儿她漫无目地的走向黑暗中,沾在她头发上的木屑,在黑暗中映着星光,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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