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中,一人是男仆,还有一人像是老尼的儿子。

虽说是儿子,也已是四十七八岁的人了。此人的长相像极了京都出土的烧瓷人偶,肤色雪白,肌肉丰盈亮丽,脸上、内心洋溢着舒畅和愉快。

刚才,这位老尼叫着:

“光悦呀——”

想必这人的名字就叫做光悦吧!

当今,在京都本阿弥路,也住着一位名闻天下的光悦。

传言加贺大纳言利家每月给他两百石的资助金,不知羡煞多少人。他住在商店街,靠两百石的资助金过着豪奢的生活。而且,又受德川家康特别的赏识,准予自由进出朝廷。因此,天下诸侯行经这一家门前时,都小心翼翼地低着头。

因他住在京都本阿弥路,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光悦。他的本名叫做次郎三郎,职业是刀剑的鉴定、研磨和修理。就因为这三种技能,所以从足利时代到室町时代,家世一直兴盛不衰。而且,在今川家、织田家、丰臣家时代,世世代代都受到宠信及优厚待遇,一直延续至今日,堪称拥有崇高声誉、显赫家世的家族。

除此之外,光悦既能画,又会捏陶,还会泥金画。而他自己对书法最具信心。如果说当今的名书法家以住在男山幡的松花堂昭乘、乌丸光广卿和近卫信尹公最有名的话,那么,和这三人并驾齐驱的就是光悦。

但是,他自己却不满意世人如此的评价。

街头巷尾甚至流传着——

有一次光悦拜访素日往来密切的近卫三藐院。信尹公是氏长者前关白名门贵公子,现为左大臣,是位严肃的达官显要。个性不像一般的世俗之人,但毕竟是经历过朝鲜之役的人,所以他经常说:

“征韩不能说是秀吉一人的事,它关系着日本国的兴亡,所以,为了日本,我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他上表天皇,自愿参加征韩之役。

秀吉听了他的奏表之后,大声驳喝:

“天下最无用的人莫过于他了!”

秀吉如此嗤笑他,最后世人却也批评秀吉的征韩政策是天下最无益的事,这实在可笑。此事暂且不提。话说光悦拜访近卫三藐院时,书法是经常的话题。

有一次,三藐院问光悦道:

“光悦!如果让你选出天下三大名书法家,你会选哪三位?”

光悦胸有成竹,即刻回答:

“首先是您,其次是八幡潼本坊——就是那位昭乘吧!”

三藐院显出不解的神情,再次问道:

“你说首先、其次……到底书法第一是谁呢?”

此刻,光悦脸上毫无笑容,瞧一眼对方之后说道:

“那就是我。”

这就是本阿弥光悦。但是,现在出现在武藏面前,仅携带一名男仆的母子,会是那位本阿弥光悦吗?如果是,怎么会只带一名家仆,而且穿着简朴,使用如此平凡的茶具呢?

光悦手持画笔,膝上放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他精心描绘的原野景色,而四周则散了一地的废纸,上面尽是画着流水线条,大概是用来练习的吧。

突然,他回过头。

“怎么了?”

光悦以询问的眼光,看着站在家仆身后全身颤抖的母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武藏。

武藏与他沉稳的眼光接触时,也感到心平气和。说他的眼神让人感到亲切还不够。在自己周遭很少碰到这样的人,他的眼神令人倍觉怀念。就像他满腹经纶、眼眸深处闪烁智能的光芒。对武藏来说,他那一瞬的眼神,就像久违的老朋友的笑容。

“阁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儿子,但也已四十八岁,所以请您体谅家母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乍看她的身体还挺硬朗,只是有点眼花,常看不清楚。在此,我为家母的疏忽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还请多包涵。”

他将膝上的纸和手上的笔放在毛毯上,跪在地上,正准备恭敬地行礼赔罪。武藏听了光悦的话之后,手足无措,更觉得有必要向他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惊吓他的母亲。

“唉呀……”

武藏慌慌张张,也赶紧跪到地上,阻拦光悦的行礼。

“您是老婆婆的儿子吗?”

“是的。”

“该赔罪的是我,我丝毫不知道令堂为何如此惊吓。令堂一看到我,就丢下竹篓逃跑……令堂年纪老迈,辛苦采摘的各种野菜掉了一地。我想,在这荒野摘这些野菜,需花费不少心力,所以将野菜捡起,送到此地,就是这样,还请您多包涵。”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光悦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边微笑边向母亲说道:

“母亲!您听到了吧?是您误会人家了。”

他的母亲这才放下心,从家仆身后稍稍探出头来说道:

“光悦呀!这么说来,这位先生是不会加害我们喽,是吗?”

“他不但不会加害我们,而且他看到您把青菜丢在地上,感念您在荒野采摘青菜的辛苦,特地将竹篓送到这里。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武士啦!”

老婆婆感到过意不去,走到武藏面前,深深地行礼赔不是,脸颊几乎要碰到手腕上的念珠了。

“非常抱歉!”

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向光悦说道:

“回想刚才的事,实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实说我一看到这位武士的时候,总觉得他充满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看,他并非这种人啊!”

听了这位老母亲的一席无心之言,武藏内心受到一阵冲击。他这才回过意识,觉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人。

光悦的母亲毫不掩饰地直言。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武藏被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气和血腥味。那老母亲的感觉如此准确,使得武藏感到未曾有过的羞耻。

“这位侠士!”

光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武藏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炯炯有神、闪亮无比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抹油却杀气四溢——全身就像火药桶,一触即发。对这位年轻人,光悦感到一分莫名的喜爱。

“如果您不急着走,请休息一会儿吧!这里非常寂静,即使不和人交谈,也会觉得神清气爽,一颗心就像要被蓝天融化一般。”

老母亲也说道:

“待我再摘点野菜来煮咸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弃,请喝杯茶吧!”

武藏和这对母子交谈时,植在体内的杀气荆棘,已被连根拔起,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双方越谈越投机,他对这母子渐渐有所了解。老母亲叫做妙秀,在京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而儿子光悦,是本阿弥街的艺林中,名闻遐迩的大师。此刻,终可确定他就是传说中的本阿弥光悦。

一提到刀,大家就会联想到家喻户晓的本阿弥家。虽然这么说,但是武藏仍然无法将眼前的光悦和妙秀这对母子,与自己印象中赫赫有名的本阿弥家做联想。即使这对母子具有显赫家世,但也许是因为在荒野中邂逅,所以让人觉得他们和普通人毫无两样。况且,他们和蔼可亲的态度,令人一时无法忘怀。

妙秀边等着水沸腾,边问儿子:

“这孩子几岁?”

光悦瞧一眼武藏之后,回答道:

“大概二十五六岁吧!”

武藏摇摇头说道:

“不是!是二十二岁。”

妙秀露出讶异的眼光说道:

“还这么年轻啊!正好二十二岁,那可以当我的孙子喽!”

接着,妙秀又问家乡在哪里、双亲是否健在、和谁习剑等,问个不停。

武藏被老母亲当成孙子,唤起了童心。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孩童的天真气息。

武藏直至今日一直走在严格的锻炼之路,欲将自己锻炼成铜墙铁壁,而不曾让生命好好地喘息。此刻,和妙秀交谈之时,他那久经风吹日晒、麻木不仁的肉体,突然渴望开怀畅谈、躺在地上撒娇的心情。

然而武藏却无法做到。

妙秀、光悦以及这块毛毯上所有的东西,甚至一只茶杯,均和蓝天协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犹如原野中的小鸟,闲静、愉悦地享受着大自然。只有武藏自己始终感到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只有在交谈的时候,武藏才感到与毛毯上的人水乳交融,这事令他感到安慰不已。

但是,不久,妙秀开始望着茶壶沉默不语,而光悦也拿起画笔,背对着他画画。这一来,武藏无法和他们交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只感到无聊、孤独和寂寞。

武藏心想:

这有什么乐趣?这对母子在初春之际,来到这荒野,不觉得冷吗?

武藏觉得这对母子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单纯为了采野叶,应该等天气较暖和、来往行人较多的时候才对。那时,草也长出来、花也开了;如果是为了吃茶享乐,根本没必要千里迢迢将炉子、茶壶等器具带到此地,用起来也不方便。更何况本阿弥家是望族,住处必定有好茶室。

是为了画画吗?

武藏又这么猜想着,眼睛望着光悦宽广的背。

稍微侧身,看到光悦在纸上画着和先前一样的图,而且只画流水。

抬头一望,不远处的枯草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光悦专心一意画着这流水的线条。他想藉用水墨将它呈现在纸上,就是一直无法捕捉到它的神韵,所以光悦不厌其烦地画了几十遍同样的线条。

啊!原来绘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武藏忘了无聊,不觉看得出神。

当敌人站在剑的一端,自己达到忘我之时,内心的感觉犹如与天地合而为一。噢!不!连感觉都消失的时候,剑才能砍中敌人。光悦大人大概还将水看成对手,所以才画不好。要是他能将自己视为水就好了!

无论观看什么,武藏都会三句不离本行,马上想到剑。

由剑观画,他可以有某些程度的理解。但是,无法理解的是,妙秀和光悦为何如此快乐?虽然母子两人静静地背对着背,却可以看出他们正在享受今日美好的时光,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他们无所事事吧!

他单纯地下了结论——

在这危险重重的时势下,也有人整日里只是画画图、沏沏茶吧……我就没有这种缘分。他们大概就是那种拥有祖先庞大财产,却不管时势、与世无争、游山玩水的闲人雅士吧?

过不了多久,他又开始觉得意兴阑珊。对武藏来说,懒惰是要不得的,所以一兴起这种感觉,他便无法再待下去了。

武藏准备穿上草鞋,表情看来好像即将从无聊中解脱一般。

“打扰你们了!”

妙秀颇感意外地说道:

“啊!你要走了吗?”

光悦也静静地回过头来说道:

“虽然不成敬意,但家母诚心想请您喝杯茶,所以刚才全神贯注烧开水。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刚刚您不是跟家母说过,您今早在莲台寺野和吉冈家的长子比武吗?比武之后,没有比喝杯茶再好的事了——这是加贺大纳言大人和家康公经常说的话。没有比茶更能养心的东西了。我认为动由静生……来,我来陪您聊一聊吧!”

这儿离莲台寺野有一段距离,难道光悦已经知道今早自己和吉冈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尽管他已知道,却把这件事当做与他毫无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骚动,这才能如此宁静吧?

武藏再次看了光悦母子一眼之后,坐直身子:

“既然如此,那我就喝杯茶再走吧!”

光悦非常高兴:

“我并非要强迫挽留您。”

他说完将砚台盖好,并将盒子压在纸上,以免画纸乱飞。

光悦置物的箱子,外面镶着沉甸甸的黄金、白金、螺钿,光辉灿烂有如吉丁虫,闪闪发光,相当刺眼。武藏不自觉地伸伸懒腰,看了一眼描金镶钿的置物箱。

箱子最下面一层放砚台,这一层的泥金画,一点都不灿烂刺眼。但是,却将桃山城美丽景象,缩小汇集在这一处,尽入眼底。而且,泥金画上头似乎熏了千年的高漆,芳香无比。

“……”

武藏百看不厌,眼睛直盯着箱子。

比起十方苍穹,比起四方的自然荒野,武藏认为这个小小的手艺品是世界上最美的。光看着它,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此时,光悦说道:

“那是我闲暇时的作品,您好像蛮中意的!”

武藏回答:

“哦?您也画泥金画吗?”

光悦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

好像对这艺术品比对天然之美更存敬意,因此,在心里笑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个乡巴佬。

武藏浑然不知面前这人,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他,仍然盯着箱子赞美道:

“真是巧夺天工呀!”

光悦补充:

“虽然我说那是我的消遣之作,但是配合构图的和歌,都是出自近卫三藐院大人之作,而且也是他的亲笔字。因此,这件作品也可说是两人合作而成的。”

“是关白家那位近卫三藐院吗?”

“没错!就是童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丈长年在近卫家工作。”

“请问令姨丈叫什么名字?”

“他叫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啊!我跟他很熟。每次到近卫家都承蒙他的关照,而且要人先生也经常到寒舍来。”

“真的吗?”

“母亲!”

光悦将此事告诉母亲妙秀之后,接着说道:

“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呢!”

妙秀也答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孩子是要人先生的外甥喽!”

妙秀边说边离开风炉,来到武藏和儿子身边,姿态优雅地按茶道礼仪泡起茶来。

虽然她已年近七十,但泡茶技巧却相当纯熟,自然熟练的举止,甚至手指移动的细微动作,充满了女姓优雅柔美的神韵。

粗鲁的武藏,学着光悦正襟危坐,双脚难过极了。他的膝前摆了一个木制点心盘,虽然放着不值钱的小馒头,但却用在这荒野中采摘不到的绿叶铺着呢!

就像剑有剑法,茶亦有茶道。

现在武藏直盯着妙秀泡茶的举止,心里由衷赞叹:真是好本领!简直无懈可击!

他仍旧以剑道来解释。

一位武林高手,手持刀剑凛然而立,其态度之庄严,令人觉得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现在武藏从这泡茶的七十岁老母亲身上也看到了如此庄严的姿态。

他看得出神,并在心里想着:

难道,是技艺的神髓,无论任何事,只要精通了,道理都是相同的。

但是——

武藏望着摆在膝前小绸巾上的茶碗,他不知道该如何端茶?如何喝茶?因为他从未正式喝过茶。

那茶碗好像是小孩捏的朴拙之作。然而碗内深绿色的泡沫,却比天空的颜色更深沉、更宁静。

“……”

光悦已吃过甜点。接着,就像寒夜中,握着温暖的物品一般,光悦两手端起茶碗,两三口就喝光了。

“光悦阁下!”

武藏终于开口说道:

“我是学武的人,对茶道一无所知,完全不懂喝茶的规矩。”

此时,妙秀像是在责备孙子般,温柔的眼光瞪了武藏一眼:

“你这说什么话……”

“对茶道无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喝茶并不需要高智慧、高知识。你是武士,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这样子啊!”

“茶道并非就是礼仪,礼仪是要聚精会神的。你所熟知的剑道,不也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

“聚精会神时,如果肩膀僵硬,会损坏煞费苦心所泡的茶味。而剑道也是一样,如果身体僵硬,会令心与剑无法合而为一,你说对不对?”

“没错!”

“哈!哈!我对剑法完全不懂呢!”

武藏原想倾听妙秀接下来要说什么,岂料妙秀接下来只是哈哈几声就将话题结束,武藏不自觉低下头来。

武藏膝盖坐麻了,便改变跪姿,换成盘腿而坐。接着端起茶碗,也不管它烫不烫,就像喝汤般一口气喝完。咽下之后,他心里喊着:

“好苦啊!”

只有这件事,他无法佯装说很好喝。

“再来一杯吧?”

“不!已经够了。”

究竟有什么好喝的嘛!为何人们如此看重,而且还定出一套泡茶规矩呢?

武藏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和先前对这对母子所持的疑问,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茶道只是自己粗浅地感受到的东西,那它就不会历经东山时代长远的文化而如此发扬光大。而且也不会如此受到秀吉和家康等大人物全力的支持而历久弥新。

柳生石舟斋也在晚年隐遁于此道。印象里泽庵和尚也经常提起茶道。

武藏再次望着小绸巾上的茶碗。

武藏想着石舟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突然想起石舟斋送他一枝芍药的事情。

不是想起那枝芍药花,而是想到那花枝的切口,以及手拿芍药枝时强烈的颤栗。

“啊呀!”

武藏几乎要叫了出来,一只茶碗,却令他内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

他将茶碗放在膝上,仔细端详着。

武藏与刚才判若两人,他的眼神充满热情,仔细地端详茶碗上的刻纹。

“石舟斋切芍药枝的切口,与这茶碗陶器上的刻纹,两者的锋利度是一样的……嗯!两者的手艺都技术非凡。”

武藏肋骨膨胀,感觉呼吸困难——他无法说明原因。只能说茶碗上潜藏着名师的力量。这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直沁心肺。而武藏比别人更有这种感受力。他心里暗暗问道:

到底是谁做的呢?

他拿着茶碗,爱不释手。

武藏禁不住问道:

“光悦阁下!就如刚刚我说过的,我对陶器一窍不通。只想请教您,这只茶碗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呢?”

“为什么问这个呢?”

光悦说话的语气,如同他的脸一般,非常柔和。虽然他的嘴唇浑厚,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女性特有的娇柔。下垂的眼角像鱼一样细长,看起来颇具威严。偶尔,带点嘲笑人的皱纹。

“您问我为什么问,实在令我无法作答,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光悦不怀好意又问道:

“是哪个地方,或是什么东西,引发您想到这个问题?”

武藏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不过,我试着说说看吧!这个用小竹片切割的陶土刻纹——”

“嗯!”

光悦是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况且他认定武藏没有艺术理念,因而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意外地,武藏竟然说出不能等闲视之的话,因此,光悦那犹如女人般温柔丰厚的嘴唇突然紧紧闭住。

“武藏阁下,您认为小竹片的刻纹怎样?”

“非常锋利!”

“只有这样吗?”

“不!不只这样,相当复杂,这个人一定很有器量。”

“还有呢?”

“他的刀就像相州产的,非常锋利,而且还漆上芳香漆。再看茶碗,整体来说,虽然朴实,却有着优越感,有一股王侯将相骄傲自大的味道,也有一股睥睨众生的感觉。”

“嗯!嗯……原来如此。”

“因此,我认为作者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一定是位名师……恕我冒昧,到底是哪位陶艺家烧了这只茶碗呢?”

此刻,光悦厚厚的嘴唇这才绽开来,他噙着口水:

“是我呀……哈!哈!是我闲暇时烧的碗啊!”

光悦真是有失厚道。

让武藏尽情批评之后,才说出茶碗的作者是自己。这种故意嘲弄对方,令武藏感到不舒服,应该罪加一等。何况光悦已四十八岁,而武藏才二十二岁,单就年纪的差异,就是不争的事实。武藏却一点也不动怒,反而非常佩服光悦,心想:

“这个人竟然连陶器都会烧……更想不到这只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对于光悦的多才多艺,不!与其说是才能,倒不如说他像那只朴实的茶碗隐含着人类的深度。武藏自觉相形见绌。

武藏原本要拿引以自傲的剑术来衡量这号人物,但却派不上用场,便对他倍加尊敬了。

武藏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无形中便显得渺小了。他具有臣服于这一类人的天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不够成熟。在成人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位渺小且害羞的小伙子罢了。

光悦说道:

“您好像很喜欢陶器,所以才能慧眼识英雄。”

“我是门外汉,我只是猜想而已。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事实就是如此,想烧一只好茶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您有艺术的感受性,且相当敏锐——不愧是用剑的人,才能自然地培养好眼力。”

光悦心里已默认武藏的能力,但是,成人就是这么好面子,即使心里颇受感动,嘴上也绝不夸你半句。

武藏忘了时间这回事。他们交谈的时候,家仆已摘回一些野菜。妙秀煮好粥,蒸好菜根,并盛在光悦亲手做的小盘子上,配上芳香四溢的酱菜,开始享受一顿简单的野宴。

武藏觉得这些菜太淡了不好吃。他想吃味道浓厚较有油脂的食物。

虽然如此,他还是打算好好品尝野菜、野萝卜淡淡的滋味。因为他知道从光悦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学到一些道理。

但是,说不定吉冈门徒为了替师父报仇,会追到这里来。因此,武藏一直无法静下心来,他不时眺望远处的荒野。

“感谢您热情款待!虽然没什么急事,但是深怕对手的门人追赶过来,连累你们。如果有缘,我们后会有期。”

妙秀站起身来送客:

“若到本阿弥来,请到寒舍一坐。”

光悦也说道:

“武藏阁下,改天请到寒舍一叙——届时再慢慢聊。”

“我一定去拜访。”

武藏一直担心吉冈家的人会追来,但是宽广的原野上,未见吉冈门徒的影子。武藏再次回头眺望那片光悦母子享乐的毛毯世界。

他心里想着:自己所走的路,只是一条又小又危险的路。光悦所悠游的天地既明亮又宽广,两者真是天壤之别。我望尘莫及呀!

“……”

武藏静静地朝着荒野的另一端走去。跟先前一样,他仍是低头默默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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