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横山秀夫(一九九八年·第五届清张赏得主)

若问哪一瞬间我最仰慕前辈,与其说是读完杰作的那一刻,毋宁说是我自己执笔的过程中更加感触良多吧。在宛如满天繁星的清张作品群中,我之所以会对《订地方报纸的女人》一往情深,就是基于这样的感受。

这是一篇中年作家揭穿读者罪行的短篇推理。潮田芳子这个住在东京的女人,写信给Y县的甲信报社,以“正在连载的小说《野盗传奇》看似有趣”为由表示要订报。连载小说的作者杉本隆治固然很高兴,可没想到才过一个多月,芳子又以“小说变得不好看了”为由,寄了一张停止订报的明信片到报社,大为不快的杉本对这个喜恶无常的读者起了疑心,并看穿了芳子只订报一个月的用意,继而嗅到背后潜藏的犯罪气息。为了确认对方的犯罪事实,杉本展开了行动……

撇开故事的趣味性不谈,杉本对芳子产生怀疑的“起因”就令我拍案叫绝。我钦佩前辈制造动机的方法,让身为主角的作家杉本出马,扮演起了侦探。这种安排颇为新鲜奇妙,给我很多灵感。

那个“动机”是什么呢?文中是这样写的:

与那名读者宣称“很有趣,所以想订阅报纸”的那一回比较起来,这次对方说“不好看,要伴止订阅”的这一回内容明明要更精彩。(中略)

“那样的内容,居然说不好看。”

他觉得奇怪。

要明白这段文字的分量,除了实际创作一篇“作家揭发读者罪行的短篇推理”之外,别无他法。

比方说,如果是我,大概会这样写吧。

大雨成灾,新书《野盗传奇》的签售会上,索取签名的队伍短得令他不禁脸色难看。但也可以说幸好有这场大雨,至少可以向各方辩解说读者是因此才无法到场的,杉本隆治发出无声的叹息,在书店备妥的位子落座。

“那么,现在开始签名。”

签了四五本后,轮到一名二十五岁上下、却打扮的分外老气的女子,她畏畏缩缩地走到桌前。杉本打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她了,一方面是因为队伍短,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喜欢杉本小说的读者多半是上了年纪的男性,年轻女子在签售会上出现算很稀奇。

首先,让作家与读者在签售会上“接触”。

接着这样继续——

杉本用眼角瞄着女人随新书一起递上来的号码单和资料。“X郡X村芳子”。他赫然一惊,因为前妻也叫这个名字,那张刚过四十的老脸应该还没出现明显的变化吧。资料上“想对作者说的话”那一栏写着“打从您在《甲信新闻》上连载小说时就已拜读,内容非常有趣”。

他的嘴角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谢谢您的欣赏。”

“哪里!不敢当,今天能见到老师真的很高兴。”

回话的声调很兴奋,这个女人长相虽平庸,紧盯着杉本的视线中却散发着一种妖异的性感。

“那我帮您签上大名和日期吧,可以把全名告诉我吗?”

杉本拿着笔问道。女人霎时露出深思的表情,随后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不用写姓氏,写‘芳子’就好了。因为我可能很快就会改姓。”

“啊,这样吗?那真是恭喜您了。”

杉本有些失望,不禁在心里自嘲,同时脑海中又想起被妻子逼着离婚时的苦涩。写上“赠芳子”后,杉本抬起视线。

“谢谢您。”

女人双手接过新书,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手指看起来饱经沧桑。双手都没有戴戒指,也许是还没收到男方的订婚戒指吧。

写到这里,我忽生一念。在短篇的架构上,用“回忆”的方式来处理签售会那一幕似乎比较妥当。因此开头应该设定在签售会过后三个月才对吧,我想。

睡意宛如展翅的飞鸟,倏然消失,不是因为正咀嚼着烤焦的吐司使得脑筋清醒,而是边吃边看的《甲信新闻》早报的第三版内容,令杉本隆治瞪大了双眼。

三日晚七点左右,X郡X村的熟食店兼职员工潮田芳子女士(二十六岁)打一一○报警,“我丈夫从临云岭摔下山崖了”。警员赶往现场,搜索崖下,果然发现了从事中古车买卖的潮田早雄先生(三十六岁)的尸体。死因为全身多处骨折。据芳子女士表示,夫妻俩带着两岁的长女开车前往亲戚家,途中在岭上遭遇大雾,寸步难行。早雄先生下车解手,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他的大声哀号与落石声。当时视野能见度只有一米左右,芳子女士不敢下车,只好在车上用手机报警。警方判定,早雄先生可能是在浓雾阻碍视线的情况下,失足坠落崖下的。目前仍在继续调查。

杉本沉吟着吐出一口气。

X郡X村……芳子……虽只是一篇不起眼的小报导,但这个名字立刻吸引了他的视线,因为与他的前妻同名。

想必应该是她吧。就是三个月前,在刚出版的《野盗传奇》签售会上出现的那个女人,记得她在资料单上埃写的住址就是“X村”。

主角杉本的大脑开始全速运转。他回想起和芳子在签售会上的对话,猜想她后来应该就是与这个姓“潮田”的男子结婚了。然而,两岁长女的存在令他不解,杉本自问,难道是另一个人吗……

杉本拍膝大悟。

很快就会改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可能是湖田借口推脱,或是有其他原因,总之女儿出生两年了,两人还没办手续。如今才即将正式办理结婚登记,芳子那个别有深意的笑容一定是出于这个原因。那双看似饱经沧桑的手何以未戴订婚戒指,也都说得通了。

不,且慢。潮田都三十六了,就初婚来说似乎有些老,那个长女也许是他前一段婚姻的结晶。那么,他或许是因为前妻那边摆不平,才迟迟未让芳子入藉。

总之,不管是哪种情况……

杉本凝视着虚空,为芳子的不幸叹息。不管有什么内情,好不容易正式结为夫妻,没想到刚结婚丈夫竟然意外死亡了……

写到这里,我再次陷入沉思。

命题是“作家揭发读者的罪行”,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真能让主角杉本以侦探的身份出马吗?他对死了丈夫、不得不独自抚养幼子的芳子深表同情,而她是自己的书迷,两人曾在签售会上交谈过。可是,杉本会只因这样就采取行动,去联络算不上熟人的芳子吗?小说里的杉本,明明没有任何“动机”去怀疑芳子一手计划的罪行。

我左思右想,但老实说,已有些着急想继续撰写后续发展了——杉本脑中萌生“逆转式奇想”的情节。

杉本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所震撼。

很快就会改姓——这里如果是指“离婚”的话……

脑中勾勒的画面顿时一变。原本潮田和芳子就是夫妻,育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芳子早在三个月前便已决心离婚,并希望“很快”就能这么做。可是,直到昨天发生那场意外时,芳子仍是潮田的妻子。

为什么?

是芳子改变心意了吗?

抑或丈夫潮田不肯离婚?

雾中……失足摔落……

杉本感到额头冒出寒气。

芳子想跟潮田离婚,说不定这个念头只有一个人,也就是杉本知道。

于是,杉本展开行动……

他终于可以怀着疑问与怜悯,以侦探的角色逼近芳子身边了。可是……

课题还是没理清。所谓的课题,就是杉本的“逆转式奇想”是如何冒出来的?“动机”又是什么?多数作品中,这部分都是以“在某个偶然状况下”加以处理的。我绞尽脑汁,寻找最贴切的“偶然状况”。

结论是这样的。

信箱里躺着一张明信片。

是前妻寄来的。

恭喜你出版新作,也谢谢你特地寄给我。不过这样让我有点困扰,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少看书,你寄来的邮件也令我妈很不放心。所以今后……

杉本咋舌,愤怒地瞪视着明信片。“桑田芳子”——签上旧姓的笔迹力量之强令人痛恨。

他在榻榻米上摊成大字形。

这么躺了一会儿,忽然“啊”了一声。

这是一篇短篇推理诞生的瞬间。

不过,同样也是在这一瞬间,让我对前辈心生敬畏。

与那名读者宣称“很有趣,所以想订阅报纸”的那一回比较起来,这次对方说“不好看,要停止订阅”的这一回内容明明要更精彩。(中略)

“那样的内容,居然说不好看。”

他觉得奇怪。

这段文字精彩地展现出职业作家的内心世界,换个角度,甚至可说是滑稽的自我意识过盛。

“这一回内容明明要更精彩”——这当然不是别人说的,而是作家自己这么觉得。很难说站在读者的立场,究竟是不是真的更精彩。可是在作家杉本的想法中,打从一开始就认定觉得不好看的人奇怪,从此他对芳子的怀疑开始永无止境地膨胀。

但如果就清张作品所共有的“细密”这一特点来看,《订地方报纸的女人》自中段开始,情节发展得似乎有些草率。疑心一发不可收拾的杉本不仅找侦探社调查芳子的人际关系,还多次专程去东京试探她。最后甚至自己当起诱饵,企图让芳子重现犯下之前的“伪装自杀”。从杉本这一系列“草率”的行动中,可以读取到作家在自我意识遭到践踏后,心中所激荡的负面情绪有多么强烈。正因为促成“动机”的情感如此浓,才会造就细密的故事情节。

然而,其实《订地方报纸的女人》的主角杉本不一定非得是“作家”不可。与之相反,若我也创作一个杉本,就算他是一个“影子写手”,或写自传的“过气明星”,又或者是个“退休的摔跤选手”,对故事本身也毫无影响。这就是差别所在。清张先生并不是先替主角套上某种职业或性格,由他扮演故事中的角色,而是正因为主角是那样的职业,才会有那种“性格”。让主角自己创造出故事,这一点可说是《订地方报纸的女人》最厉害的地方。

好了,被我套上那个角色的杉本会怎么行动呢?既然已经写了,那就让我好好揣摩一下作家的自我意识,把这个故事结束吧。

杉本想调查芳子的动机,包括几分怀疑和几分怜悯,但这理由其实很牵强。起先,他怀疑是不是因为丈夫不肯婚而令芳子起了杀意,或是为了保险金铤而走险,但他雇用的侦探报告说“没听说夫妻感情不好”。他的怀疑开始动摇,等他知道保险理赔金是比照正常情况的适当金额时,追查的动力想必会一举消失无踪吧。那就增加怜悯成分,或让独身寂寞的他对散发出“妖异性感”的芳子产生爱意,这样或许比较自然。假设他借口某理由开始出入芳子家,并和她两岁的女儿混熟了。女孩儿虽然才两岁,却很早就学会了说话,还会对他撒娇说:“叔叔,你要再来哦。”他会说:“好,下次放假叔叔带你去兜风。”

……

如此一来,结局将会是这样的。

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声更强了,空调效果不佳,窗玻璃内侧开始起雾,视野也变得模糊不清。他战战兢就地试踩油门,可是只听见轮胎空转,似乎还是无法从泥泞中脱身。

杉本看向一旁的芳子,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

“我看,我去向附近住家借把铲子好了。”

“雨下得很大呢,还是等小一点再说吧。”

仿佛受到芳子的影响,坐在后座安全椅上的千鹤也露出不安的表情。

“不要紧,我马上就回来。”

杉本对自己话中的柔情既羞又喜。我们就像一家人,不,已经是一家人了……

他分别对芳子与千鹤投以一笑,然后推开车门。

“不要!”

千鹤突然大叫。

“妈妈,你不要去!”

“哈哈哈,妈妈不会去的,只有叔叔去。”

“不要!人家怕怕,妈妈,你在这里!”

“我不是说了吗,小千……”

“你不要去,我一个人会怕!”

“真伤脑筋。”

杉本苦笑着看向副驾驶座。

紧接着,他不禁屏息。

芳子的脸血色尽失,那表情仿佛在警告千鹤闭嘴。

杉本甚至忘记了眨眼。

你不要去……

视野一片白茫茫,挡风玻璃一片模糊,宛如车内起了场大雾,逐渐弥漫开来。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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