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进公司车沿阿丹街慢慢开着。在第一条横路口,我把车靠向路侧,停车,自后视镜向后面望看。

我看到一辆车自阿丹街快速开过来。我把车慢慢沿右线前进。

我后面的车眼看要经过了,我听到突然的煞车磨得轮胎和路面吱吱叫声。又有一阵不耐烦的喇叭声。

我向车窗外看,装出非常惊奇的样子。

韩佳洛在一辆雪佛兰车的驾驶座上。她还在生气。她把车在我的车前停妥。走出车来,往回走,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咯咯地响。

“哈啰,”我说,“驾车出游呀!”

她说:“你叫人作呕,这样一个笨主意,这种荒谬的做法有什么用呢?”

“你请我们保护包启乐,使他不受毒害,是不是?”我问。

“当然。我目的是如此,这也是我唯一的期望。你那一套鳀鱼酱呀,照片呀!算个什么东西,万一她同意照相又怎么办?”

“我就给她照相。”

“你管闲事已经管过了。也找到我是什么人了。你闯出纰漏来了。”

“什么纰漏?知道你是什么人?”

“因为我想置身事外。”

我拿出一包纸烟,送到她面前说:“来一支?”

“不要,我生气还来不及。”

我说:“不要站在路面上,别人以为我们在谈价钱呢。到车里来。我们可以想点好办法出来。”

我打开车门,她犹豫一下,进车来坐在我身边。

“腿很好看。”我说。

她向我怒视着。

我说:“关于你是什么人,佳洛。我早上第一眼看到你的烟匣就知道你不是包蓓思。”

“叫我韩小姐。”她说。

“至于预防包启乐不受毒害,我已经做了一件聪明事了。”

“我高兴你有此想法。”

我说:“佳洛,你的困难是……”

“叫韩小姐!”她说。

“……你想在我们前面耍噱头。你以为你假装包蓓思,你要这样,要那样,我们永不会怀疑你真正的身分。你以为我们很笨。”

她叫喊道:“以为?何止以为!我知道你很笨。”

我说:“我们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件事。我们假设包太太妲芬决定放点玻璃渣在她先生的生菜色拉里。你到我们公司,希望能阻止她。我们怎样阻止法?手里拿只筛子站在桌子旁边,还是躲在厨房里天天数玻璃窗有没有破?”

“不要吹毛求疵。”

“我只是告诉你办案的困难。”

她说:“我不管你怎么办案。要是我知道怎样办,我又何必把我辛苦所得交给你们来办案呢!”

“你的薪水有多少?”

“不关你的事。”

“真的是你辛苦所得,自掏腰包,不是别人赚来的钱?”

“什么意思?”

“我只是问一问。”

“少问问题,多做自己的事。”

“我认为的确是辛苦所得,”我说,“你替包太太工作一定不很愉快。她对时间好像很认真。”

“这倒是真的,她……”

“说下去呀!”我说。

“没什么。”

我说:“对一个工作女郎来说,付我们那么些钱是很大一笔了。别人付你多少,佳洛?”

“我要打你耳光了。”

“不要想动手,对你没有好处,别人付你多少?”

“不关你的事。”

我说:“工作女郎付出二百五十元来不容易。尤其是为了老板的丈夫的饮食安全付那么大一笔钱,更属奇怪。”

“你在暗示什么?”

“我没有暗示什么,佳洛,我在陈述事实。”

“你对你自己陈述就可以了。”

“任何时间你想面对现实,我就说给你听。”

“我现在听好了。”

“你还没能面对现实。”

“照你这样想法,我永远不可能面对现实。”

我很快地把香烟吸吐着。

“你讲呀。”她说。

“好,佳洛。你要我们去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你要我们不使包妲芬在她丈夫包启乐食物中放毒药。这是不可能办成的工作。已说过你不可能守着包启乐先尝过他吃的每样东西,你也不可能跟着他太太到厨房去看她有没有在橘子汁中加砒霜。我们一定要另外想一个高招。”

“为什么不快点想个高招出来?”

“想好了。”

“有高招为什么不使出来?”

“已经使出来了。佳洛,你想想。像妲芬这类自负貌美的女人,一定特别重视她的形象、地位和虚名。她……”

她打断我的话说:“这还用你说,谁不知道!”

我说:“我突然闯进她的生活中,告诉她有个机会可以把她的照片登到全国各大杂志上去。我甚至还没有告诉她照片有多大,或是我们向杂志买多大一个版面登广告。她立即自以为她会在生活杂志整页上微笑着在挤一管挤挤酱到饼干上去。你要了解,真正打动她心的是我说照片下面会注释这是今日年轻一代的领袖人物。”

“你真聪明。”她冷冷地,不感兴趣地讽言着。

“她落进了我设计的圈套,”我不理她的讽刺,继续说下去,“由于她相信了这个圈套,她面临了一些新的情况,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她一面在和我讲话,一面不断在研究这些即将面临的情况。”

“什么情况?”

“最先说到,她真希望我能早日实现我说的一切。她希望照片早日出现,全国以她为年轻一代的代表。”

“什么人用你的方法去向她说,她都会相信。”

“问题不是去向她推销这个概念,而是什么人想得出这个方法才是高招。”

“高什么招?”

“一位太太马上要变成全国知名人士,绝不允许自己丈夫出什么事。对吗?”

“为什么?”

“因为,假如在这段时间之内她丈夫死了,她在守丧期,她带孝,就不能开派对请朋友吃挤挤酱和小饼干,她无法照相,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不吭声,咬着下唇,想着。

我一直是半侧着和她说话,所以也不断看着后视镜。一辆车在接近。我看它速度很快。

我对佳洛说:“懂了没有,佳洛。这就叫高招。”

“闭嘴,让我想一想。”

我闭嘴,让她去想。

正当那辆车经过我们车旁的时候,她突然回头看我。我听到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包太太妲芬坐在一辆大“宝客”的后座。车子又快又平稳地经过我们车旁。马伟蒙司机在开车。

佳洛说:“老天!你想他们有没有见到我们?”

“她看到了我们,”我说,“但不见得认出是我们。”

她说:“不一定。她太聪明了。我也太粗心了。就在离家不远停下来和你说话。”

我聘请来跟踪包太太的侦探用一辆老福特,不起眼地通过我们。假如他看到我的话,他一点表示也没有。

我坐在那里,看那两辆车在视线中消失。路上车辆太少,使我请的人跟踪而不被发现十分困难。我觉得他已做得相当好了。

韩佳洛也看到了后面那辆车,她懂了,她问:“你派人在跟踪她。”

“当然,为什么不?”

“为什么呢?能得到什么呢?”

“我想知道她男朋友是谁?”

“她没有男朋友。”

我说:“别傻啦,没有男朋友,就不会谋杀亲夫。”

“我告诉你,她没有男朋友。”

“我告诉你,她有。”

“我比你清楚。”

“那下毒是怎么回事?贪图保险金?”

“我……我不知道。”

“他们夫妇有磨擦吗?”

“不能算磨擦,只是常有的事。为些小事不愉快,也许一次口角,彼此尚能自制。不过家里常有点紧张。启乐有点在家中待不住的样子。”

“谁是他的女朋友?”

“他没有女朋友。”

我说:“你的故事也真怪。妲芬要毒害她亲夫。不是有怨恨有磨擦的丈夫,她愿意冒一级谋杀罪来除掉他?倒底为什么呢?再看包启乐,很漂亮的家伙,好看的鬈发,好莱坞式的短胡子。有个穿套头毛衣短裙的女秘书……”

“老天,”她叫道,“你以为她有什么关连?给你这么一说,有可能。你认为华素素是……”

我只坐着看着她。

“怎么样?”她问。

我说:“我认为你有点表演过火,很吃惊的样子,又突然了解。表演得不错,只是过火了一点。”

她生气地怒目看我,然后突然目光软下来,笑出声来。

“怎么啦。”

“算你赢了。唐诺。”她说,“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是华素素,我不知道包太太知不知道。”

“这才象话,”我说,“我要办事,一定要清楚内情。”

“我现在想要支烟。”她说。

我递支烟给她,也为她点着了。她深吸一口,用快而自然的动作把自己身躯移动一下,把她左大腿移上了汽车坐垫。

“腿很好看。”我又说一遍。

她说:“不要老想到这个。”意思意思地把裙子拉了一拉。

“讲吧,”我说,“你正在说华素素。”

她说:“我不喜欢背后说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臆测而已。”

“好,你臆测到什么?”

她说:“包先生受华素素魅力的迷惑……我相信只是迷惑。他本来就是很会玩的。妲芬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在他前面她决不提华素素。”

我说:“看来是处理事情很理智的办法。”

“为什么?”

“坐在幕后,等着有力证据的出现。把他每一毛钱都用法律方法来挤干。这种方法每天都有女人在使用。用毒的方法不合理。妲芬是聪明人。”

“我也说她聪明,聪明而且残忍。”

“有多少财产。”

“我不知道会有多少。我只知道二、三年之前包先生涉及一件生意纠纷,可能面对一笔巨大的债务或是须要付出大笔的钱,他把所有的财产都转入他太太包妲芬的名下。当时据知有一份文件证明这些财产转入她名下纯因方便之原因,所以他随时都可以取回。但是……”

“他是不是现在想要回来了?”

“我想是的。”

“她不肯?”

“她认为她需要点保障。”

“我仍见不到下毒的原因。”

她说:“我已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我看还没有。伟蒙是怎么回事?”

“司机?”

“也是管家。”

“他只是个男孩子,很好的男孩子。”

“你的朋友?”

“你怎么会这样想?”

“是不是?”

“不是。”

“何必拖延时间来说不呢?”

“倒也没有故意。”

“是不是妲芬的男朋友?”

“别傻了。”

“是不是?”

“不是。”

“你想假如他愿意,她会不会喜欢?”

“会。”

“这才象话。”

“也只不过是猜测,依据一点小小的资料……”

“据伟蒙告诉你的数据。”

“是的。”

我说:“好,依据我的预测,在这些照片还没有刊出之前,她会做个好太太的。虽然只是个猜测,但是我至少尽了我的力了。我还会抱定我要照相的说法。同时再收集点数据研究如何继续进行。”

“照相的事可以拖多少时间?”

“看情况,看她反应,看我们得到什么数据。一、二个星期没问题,甚至三、四个星期。”

“我看……我对你估计错误了。你是有点脑筋的。”

“不要傻。这只是常规工作。我不能进屋子去监视她。我只好用心理手铐去把她下毒的企图铐住。现在,我想知道他小舅子,蔡凯尔。”

“蔡凯尔!”

“是的,告诉我他的一切。”

“他是包丽泰的弟弟,丽泰是包先生第一个太太。她三年前死了。”

“我想包先生守了一年丧,又再结婚了。”

“六个月。”

“蔡凯尔如何?”

“对他我知道不多。据我知道有一度做得很成功。而后他对赛马有了瘾……此外他还是个

间歇酒鬼。他会一度好好工作,一度又脱底。脱底时他会去找包先生,但他从不来大房子。妲芬不喜欢他。”

“他有没有启乐的什么把柄?”

“我不知道,我也怀疑过。”

“启乐每次都满足他?”

“我想是的。”

“华素素不喜欢他?”

“我想是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满多。”

“你问得满多。”

“蔡凯尔对妲芬怎样?”

“恨她。”

“为什么?”

她想说什么,又改变原意。我说:“你想说丽泰死亡之前,妲芬就混在里面搅和。”

“是的。”

“包丽泰又是怎么死的?”

“她就是死了。”

“总有个原因。”

“我不知道,好像是死于并发症,起因于严重的……我不知道。”

“是急病?”

“是的。”

“那时候你不是为包太太工作?”

“没有,我替包家工作才六个月。”

“包丽泰是不是中毒死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只是这样问。”

“她是自然死亡。有一个……她有个医生。也有死亡证明书。”

“所以蔡凯尔恨妲芬。”

“我想他恨她,他……我想他姐姐生前知道妲芬这件事……我想丽泰会对凯尔说起。”

“你假如一开始就说明这些,就可以省了不少并发症。”

“我怕你们会出卖我……你看,有人要是知道我去找你们,为了……”

“真的有一位包蓓思,侄女儿?”

“是的。”

“什么样子?”

“好得很,是个艺术家。”

“她知道你来看我们?”

“是的,我告诉她我要用一下她的名字。她人很好。”

“假如我去看她呢?”

“你见不到她。她不会见你。我们都安排好了的。”

我把前因后果想了一下,又说:“佳洛,我们不能老坐在火炉盖上,这个广告照片热潮一过,我们也没戏可唱了。”

“我知道。我只要……我想这几天是最危险的时期。”

“你和我们商谈时,你是说一个星期。”

她点点头。

我说:“我这个心理手铐最多管用十天到两个星期,但是再也不会比这更有用。”

她又点点头。

“你懂吗?”

“懂。”

“而你自己好像在等候什么事发生……一个星期之内?”

“我认为……我想一个星期后一切会变好。”

我说:“好,回你的车,我还有事要做。”

她说:“我向你道歉。”

“为什么?”

“为我自己对你的态度。我以为你把事情弄糟了。我没想到你想得这么周到,安排得也妙。是个不会失灵的妙计。”

“每件事你都称心了?”

“每件事都称心了,唐诺。谢谢你。”

她重重按一下我的手,离开我车子,给我一个微笑,急急向前走,坐进自己的车,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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