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地势高, 夜里多风,睡前窗户没关严实,半夜里风刮起来, 吹得窗棂微微作响。声儿不算太大,但一下下的也恼人, 李时和一向自持, 少有半夜里醒的时候,今晚倒被这么点小声音弄醒了。

他和沈辞柔都不爱让人贴身伺候,宫人都候在外殿,得喊一声才会进来, 李时和不想吵着沈辞柔,轻手轻脚地下榻去关窗。

内殿里烧着地龙, 赤脚踩在砖石上也不冷,去关实窗不过十几步, 李时和折回来, 刚撩起床帐在榻边坐下, 肩背忽然紧绷, 眼瞳都缩起来。

殿里留了灯, 李时和隐约能看见沈辞柔乖顺地躺在榻上, 厚重的被子盖到肩头, 漆黑的长发在身边漫开。她没醒, 脸上甚至有些略微的红晕, 浓密的睫毛乖巧地垂落,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沈辞柔睡得很安稳,丝毫没有察觉身上盘了条蛇。

蛇身漆黑,鳞片宛然。

透过来的灯不够亮,看不出这条蛇究竟有多长, 但它隔着被子缠绕在沈辞柔身上,手腕粗细的蛇身看着是绰绰有余。它缓缓地蜿蜒上沈辞柔的颈子,鳞片翕合,一点点移动到女孩的脸颊上,鲜红的蛇信触到肌肤。

大概是有点不舒服,沈辞柔在梦境里皱了皱眉,但还是没睁眼。

惊惧猛地涌上来,李时和顾不了那么多,伸手去抓那条黑蛇。

黑蛇忽然扭头,柔韧的身子甩向李时和的手,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尖利的毒牙刺破肌肤,直嵌到底。

手腕剧痛,李时和忍痛盯着那条蛇,最后看见的是一双金色的竖瞳。

**

一阵大风,没关实的窗户彻底被吹开,在夜风里哐哐地响。这声音可真是要命,听风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绕过屏风去关窗。

刚把窗关实,她隐约瞧见床帐后边的人影,赶紧屈膝:“陛下恕罪,窗没关实。”

“……无事。”李时和沉默片刻,“下去吧。”

听风应声,再行了次礼,缓缓退出去。

内殿又暗了一层,李时和借着透进来的一点点光,低头看着睡在身边的女孩。

沈辞柔和刚才的梦里一样睡得安稳,面带红晕,长发铺开的样子都如出一辙。但她身上只有被子,哪儿还看得到什么金瞳的黑蛇。

分明知道是梦,李时和却不放心,看了沈辞柔一会儿,试探着把手伸进被子里。

被子里暖和,摸到的也是寝衣,到肩上时掌心里却触感滑腻。李时和猜是沈辞柔睡着睡着蹭开了寝衣,低声叹了口气,替她把衣襟合拢。

才合了一侧,沈辞柔迷迷糊糊地醒了,本能地拍掉他的手:“要起了吗……”

“还早。”李时和摇摇头,在她身边躺下,安抚地在后背上轻拍了拍,“再睡会儿。是我不好,吵醒你了。”

“没事……再睡会儿。”沈辞柔睡觉爱抱着东西,□□的软枕不知道踢到哪儿去了,她全靠本能,伸手扒住身边的郎君,脸往他怀里一埋,“你怎么啦……”

“做了个噩梦。”李时和不想细说,“做梦而已。睡吧。”

“嗯,做梦而已,梦都是假的,我们不怕……”沈辞柔含含糊糊地瞎哄人,她就没多清醒,随口说了几句,额头抵着李时和的胸口,眼帘一垂,又睡过去了。

睡得倒是快,李时和也不再吵她,就着这个抱她的姿势,试着让睡意再漫上来。

入睡前他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梦里被咬的手腕白皙光洁,蓝紫色的脉络隐约可见,看不出一点破口的迹象。

**

“……陛下?”

床帐外边的声音隐隐约约,沈辞柔还没睡饱,听着就恼。她有点烦,往李时和怀里缩了缩,试图把声音堵在耳朵外面。

那声音却不依不饶:“……陛下?陛下?”

沈辞柔再缩了缩,直接把脸贴在了李时和的胸口。

“陛下?”外边的人显然急了,“陛下,该上朝了。”

“上朝”两个字钻进耳朵,沈辞柔蓦地惊醒。

上朝是卯时,李时和一向寅时过半就起床洗漱换衣,连旬休时都是这个点醒的,只不过能再陪她睡个回笼觉。该起床的点高淮会意思意思来喊一声,但往往他进来,李时和早就已经在穿衣裳了。

从没有这样让他一声声催的事情,沈辞柔觉得不对,随手理了理长发和领口,把床帐掀到钩子上。

床帐外边站的果然是高淮,乍看见沈辞柔刚醒的样子,脖子一缩,死死地低头:“扰娘娘歇息了,娘娘恕罪。臣这也是没办法,该上朝了……陛下醒了吗?”

沈辞柔没答话,低头去看李时和。

睡在她身边的郎君安然地合着眼,不像是要醒的意思,胸口随着呼吸均匀平稳地起伏,看样子是睡得很好。

沈辞柔知道赖床多舒服,但早朝这事儿不能拖,只能昧着良心推推李时和的肩:“无忧,起床啦。要上朝,过会儿再来陪我睡。”

李时和仍然闭着眼睛,睫毛都没颤一颤。

沈辞柔又试着叫了几声,还是没反应。她忽然觉得不对,试探着摸了摸李时和的脸。

他的肤色白,这么安静地睡着,看着像是尊剔透的玉雕,摸到手里却是热的,烫得沈辞柔指尖一缩。她紧张起来,屏住呼吸,手背轻贴在李时和额头上,果然也是烫的。

“传御医!”沈辞柔翻身下榻,边上的听风赶紧取了衣裳给她披上,“陛下在发热,早朝推迟,有折子的先上来。快去传御医!”

高淮心说这叫什么事儿,一个激灵,连礼都不行了,转身就往外跑。

听风也吓着了,迟疑片刻:“娘娘,这……”

“……我先洗漱,麻烦了。”沈辞柔其实心里也乱,她长这么大处理过的事儿也不算少,但多半是她自己的小事,实在解决不了还能找朋友帮忙。

但这回不一样。她跟着李时和学了这么久,也就学会了怎么从折子里抠出对方真正的意思,勉强能理清朝上的势力划分,若是真让她去应付长安城里的暗流涌动,她也没这么大脸敢说自己能做得多好。

可她没有办法,李时和突如其来地发热,病得醒都醒不过来,那她只能撑起来。

沈辞柔做了最坏的打算,和听风说:“找身能穿的礼服,不要太华丽的,看着庄重就行。”

听风应声:“那早膳呢?”

平常这个时间,沈辞柔肯定起不来,她就没正儿八经吃过几回早膳,现下也只能吃了,她点点头:“先准备着吧,清淡点的。温着就好,我等御医来了再吃。”

身边的宫人把话传下去,怡晴去取礼服,听风则让人端了水盆帕子来给沈辞柔洗漱。

等沈辞柔洗漱完,换了身常服,太医令孙放林刚到。

路上高淮就说了是皇帝的事,孙放林哪儿还敢多话,战战兢兢地到榻边跪下,指尖压上李时和的手腕,细细探着脉。

诊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对,盯了李时和一阵子,再探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眉头越皱越紧,整张脸看着像是个在藤上长了太久的胡瓜。

沈辞柔看着都有点慌,压低声音:“太医令,这是……怎么了?”

“这……从脉象上看,陛下并无大碍,只是有些风寒发热。毕竟在冬里,又刚从华清宫回来,偶感风寒也是有的。”沈辞柔刚稍稍松了口气,孙放林接下来的话又把这口气堵回去,“但陛下发热太过,且沉睡不醒……又不像是风寒能有的症状。”

沈辞柔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太医令能说个准话吗,到底是怎么了?”

孙放林调转方向,对着她跪下,头压得低低的:“臣无能。”

太医令不是虚职,都是太医署里医术最高超的,往往也在宫里当了几十年太医,从底下一步步提上来,他没法子,其他人更没法。沈辞柔一阵眩晕,让听风扶了一下才站稳:“……我知道了。那现在,能不能开药?”

“臣只能按陛下的脉象,开些治风寒的药。”孙放林迟疑着,“但陛下久久不醒,药能不能喝下去……”

“不管怎么说,先开药吧。”

孙放林应声,刚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纸笔,余光瞥见沈辞柔朝着他一屈膝,差点吓到地上去:“娘娘……”

“都说医者父母心,”沈辞柔端端正正地行完这一礼,“于我而言,陛下不只是皇帝,还是我的夫君。无论如何,还请太医令费心。”

听风和怡晴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当心。”

干太医这一行的,有十分也只能说五分,何况脉象确实就是这么回事,但这样子实在可怜,孙放林纠结一会儿,咬咬牙:“娘娘,方才臣替陛下诊脉,诊出风寒,其下又似乎藏着惊惧之相。臣斗胆问娘娘,陛下病前,可遇见了什么?”

“惊惧?可他平常也不怕什么的……”沈辞柔一时也想不起来,过了会儿才想到,“对了,昨晚,陛下说他做了个噩梦。”

“那臣再斗胆一猜。”接下来要说的话太吓人,说不好就得丢脑袋,孙放林先得要个保障,“请娘娘恕臣无罪。”

沈辞柔心说都什么时候了,果然她生平最恨的就是说一半留一半的话术,她强压下涌起来的情绪:“医者难为,我不会折腾太医令的。”

孙放林点头,低声说:“陛下此状……娘娘可否想过,厌胜之术?”

作者有话要说:  黑蛇:厌你个头。

黑蛇是意象啦,大概是无忧恐惧的东西的具象化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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