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 千秋节。

今年皇帝满二十岁,逢十的大年,礼部年初就列了单子开始准备, 单子在各部之间跑了个遍,再到各宫之间跑一圈, 总算是弄出个“含蓄而不乏气度, 铺陈而不至奢靡”的千秋节。

大明宫的宫门开了以后,宫道上没有安静过,各式各样的礼品一样样呈上来,紫宸殿外边叩拜贺寿的声音也没停过。

李时和只觉得烦, 年年都是一样的话,他连礼物单子都不想看, 自顾自理着腰上的玉坠,随口问高淮:“这样看着如何?”

被点名的高淮一个激灵, 心说陛下您这已经问了今儿的第八遍了, 苦着脸咳了一声, 就差给李时和跪下:“陛下龙章凤姿, 卓尔不群, 自然是好看的。”

李时和直接忽略了高淮奉承的话, 刚想说就这样, 想想又觉得不妥:“去拿青色的那身大袖。”

高淮呼了口气, 朝着李时和弯腰:“陛下稍等。”

高淮小跑了几步, 又听见背后李时和说:“算了,还是这身吧。看着稳重些。”

李时和想了想,又说:“等等,还是去拿吧。朕看看。”

……陛下您能有个准数吗?!

高淮一面小跑,一面在心里为自己流泪, 心说这不成,以后还是得多提几个内侍放在殿里。

这面高淮心里发愁,那面沈辞柔也没好到哪里去。自家宴上回来,她就被宋氏禁在了府里,玩得好的娘子郎君借故前来探望,全以偶感风寒为由打发,连秋叶来见她几回都得偷偷摸摸。

沈辞柔原本以为自己得被禁到宋氏消气,没想到撞上了千秋节,宴请百官,且皇帝开口说可带家眷。皇帝口中的“可”,传到朝中就成了“必”,拿到请帖的官员哪儿敢怠慢,纷纷带了家眷,有几个还特地着意适龄的女儿悉心打扮,恨不得千秋节当做选秀节过。

沈仆射倒是没这个意思,虽带了沈辞柔,也不过是让她出来透透气,知会几句也就走了。宋氏犹不放心,但也不能杵在一众贵女里,仔细叮嘱过女儿才走。

沈辞柔心里藏着事,整个人都恹恹的,也懒得同贵女们多说话,随意找了条小路,贴着墙根慢吞吞地走,等着开宴。

没多久她遇上个小内侍,却不是来通知她开宴的。小内侍看着十一二岁,嫩生生一张脸,开口一把怯生生的嗓子,说话一板一眼,请她去院里小坐,一听就是照着词儿硬背的。

沈辞柔莫名其妙,刚开口推拒,小内侍眉眼皱成一团,睫毛扑扇着,嗓子里都带了点哭腔:“请、请娘子前去落梅院。这是高掌案吩咐的……娘子若不去,我、我怕挨打……”

眼看他要哭出来,沈辞柔也不好推辞,犹豫再三,心想这毕竟是在宫里,她不过一个臣女,应当也没人会借机如何。她点点头:“那带我去吧。”

小内侍闻言一喜,抹了把眼睛,半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带沈辞柔过去。到了院门口,他替沈辞柔推开门,自个儿就站门口了。

沈辞柔也不好多说,犹豫着进门。

落梅院听名字应当是个赏梅的院子,院里错落地栽着梅树,现下才十月,梅花未开,叶子落了不少,枯瘦的枝干看着倒别有一番意趣。

院里摆着石桌,桌上一壶茶,还配了几碟子时兴的糕点。沈辞柔在桌边坐下,也不动茶和点心,就看着梅枝干等。

等了大概半柱香,一身青衣的郎君抱琴前来,也在桌边坐下,沈辞柔一瞥就看见他腰下系着的荷包,青面竹纹,有几针走得还不太好。

她莫名地脸上一红:“你……你真带着啊。”

“既是你赠我的东西,我又喜欢,带在身上,有何不可?”无忧放下琴,扫过桌上未动的东西,“怎么不吃一些?不合口味么?”

他想开口差人去换,先听见沈辞柔说:“不是啦!是因为,唔,我不知道是你……这是你叫人准备的吗?我还以为是别人呢,毕竟是在宫里,我也不敢乱动。”

“……这倒是。”无忧想想也有道理,倒了杯茶推过去,“不必拘谨,先吃一些吧。”

沈辞柔点头,伸手就拈了块馋了许久的透花糍。透花糍以磨细的豆沙为馅,填在半透的糯米皮里,隔着外头的糯米都能隐隐看见里面深玫瑰色的豆沙。

透花糍入口甜软香糯,她忍不住多吃了两块,吃完才想起来:“对了,你怎么……是召教坊里的琴师来弹琴么?”

无忧等的就是这句问,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抬眼看沈辞柔时神色平和:“今日,是我生辰。”

沈辞柔一怔,原本想去捞茶杯的手都僵了。

无忧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心里大概有数,仍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听下文。他想他这么说,以沈辞柔的脑子,不可能听不懂,接下来无非是怎么哄她,虽说他长这么大也没学过怎么哄一个小娘子,但总也……

他想着想着,有点发愁,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垂下眼轻轻咳了一声。

沈辞柔一点点缩回手,抬眼看向无忧,眉眼都愁得皱起来:“你……你怎么这么惨呀。”

准备好的话被噎回去,按这个架势是一个都用不上,无忧眨眨眼睛,思来想去还是得接话:“……怎么?”

“你想啊,陛下过生辰,办这么大一个宴,连我都逃不掉要进宫贺寿,还有那么多礼品。”沈辞柔看着无忧,越想越觉得他惨,眼泪都要出来了,“你过生辰,却还要进宫弹琴,连出去玩都不能……”

无忧一噎,不知道该为谁说话,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其实,虽是千秋节,宴会盛大,也未必是真心觉得好……”

“你怎么还有空为陛下说话啊!”沈辞柔都想伸手戳无忧一下,她想了想,立即起身,提着裙摆往外小跑,“你等我一下!”

无忧微微一怔,不知道沈辞柔想干什么,回过神她已经跑到外院去了。生平头回遇上这种事,无忧抬手按了按眉心,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是……

沈辞柔自然不知无忧在想什么,她跑出院门,带她来的小内侍居然还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儿。她轻轻一拍他的肩,在他回神前翻出荷包里的碎银,全塞进他手里。

小内侍傻了:“这……娘、娘子……”

“都是你的,不要怕。”沈辞柔笑笑,“这些归你,但我要托你帮我办件事。”

小内侍今年年初才进宫,这会儿是临时被高淮拖来办事的,只从老资格的宫人嘴里听过赏钱这回事,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满满一手的碎银。

他憋了半天,一张小脸都憋红了:“我、我不能干违宫规的事……会挨罚。”

“谁说我要你干违反宫规的事儿了?”沈辞柔知道小内侍是害怕,哭笑不得,“就这么一件事,我想托你端碗长寿面来。宫里这会儿还有能煮面的厨房么?”

小内侍想了想:“有、有的。”

“那就好说。”沈辞柔想了想,“要碗长寿面,多加些绿叶菜,再卧一个荷包蛋。要半熟的,最好边上略有些焦,里面还是溏心的。”

小内侍听得一愣一愣:“好,好。”

“快去吧。”沈辞柔笑笑,“谢谢你。”

“不敢不敢。”小内侍向着沈辞柔行了个礼,把碎银仔细揣在胸口,转身就跑。

吩咐完,沈辞柔连忙跑回去,在石桌边坐下时脸上都有些红:“我回来啦。”

无忧把一早倒好的茶推过去:“去做什么了?”

沈辞柔接过茶,先吨了一气凉茶,这才开口:“我找人给你做碗长寿面。”

“……做这个干什么?”

“我没准备礼物呀。你都没事先和我说,我现下临时准备也来不及,而且还显得不用心。”沈辞柔说,“所以我想,干脆让人做碗长寿面给你。”

她看着无忧,忽然笑了一下,漂亮的眼睛稍稍弯起,眼瞳里倒映着枯瘦的梅枝,细细的光点在她眼里沉浮。

她轻轻地说:“由我来给你庆贺生辰。”

无忧呼吸一窒,视线落在沈辞柔身上,一时都不知道该答什么。

长乐长公主性喜奢华,自十三岁起,每年堆在紫宸殿外的贺礼不计其数,在千秋节上献珍奇礼品俨然成了风尚,但无忧从不因此满足或是欢愉。他看到那些礼品,只想到奇石异草应是来自民间,成幅的绣品可能要绣瞎几位绣娘的眼睛。

他在堆积的礼物间行走,礼品单子都长得能绕他几圈,但他只能看到送礼人背后的东西。长安沉浮,朝内朝外,他片刻不得松懈。

但现在赠礼的是沈辞柔,一碗长寿面,傻乎乎地说要为他庆贺生日。

为无忧,为教坊的一个琴师。

无忧看着沈辞柔,忽然绽开笑容,雅致的眉眼间浮着真切的笑意。他解下裹琴的布,露出一架极其优雅的琴,桐面梓底,流水断文,白贝壳磨成的徽泛着微微的光。

他抚过丝制的弦,琴音泠泠:“要听我弹琴么?”

作者有话要说:  无忧尝试着伸出扒马甲的jiojio,然鹅阿柔硬生生把马甲给他按回去了(…)

不过距离真的掉马应该也快了……嗯(正色)

唉,感觉自己就是在写无脑甜(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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