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水楼。

沈辞柔有段时间没来过近水楼, 这次出来还是因为无忧的信寄到了她手里,浣花笺上清清淡淡,请她出来小聚。她强打起精神, 让碧云找了身颜色亮些的襦裙,还特地点了些胭脂, 气色看起来好一些才敢出门。

无忧说是小聚, 架势却不小,在近水楼要了个靠窗的包间,沈辞柔到时桌上也摆了三四样开胃的凉菜。

她在无忧对面坐下,拿起筷子, 眼前分明都是酸甜适口的菜,却迟迟不落筷:“近水楼的包间不便宜, 你最近是发了什么财?”

无忧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听见有人问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略作思索后信口胡说:“最近贵人出手大方, 一支曲子赏银足有十两。”

时价斗米二十钱, 十两银子若是全买米, 够一户人家吃到吐, 沈辞柔忍不住说:“还真是大方。万一没有这个大方的贵人, 怎么办?”

“既然是邀你出来, 我总还是拿得出钱的。”无忧笑笑, “哪怕一曲一钱, 我也得把钱凑足。”

这话好听,沈辞柔心里却一慌。

听宋瑶说,方延当时也是甜言蜜语不断,她心里觉得无忧是货真价实的端方君子,乍一听却还是犹疑, 再抬头时又发现无忧的神色没有任何异样,不像是刻意讨好她。

无忧察觉到沈辞柔近似审视的眼神,低头看了看:“怎么这样看我?我今日的打扮不得体吗?”

沈辞柔连忙摇头:“得体,还特别好看。”

无忧笑笑:“那上菜吧。”

近水楼的效率很高,一说上菜,先前点好的菜就一道道上来,没多久就摆满了桌子。沈辞柔草草扫了一遍,发现除了几道她尝过觉得不怎么样的招牌菜,其余都是她爱吃的。

她狐疑地看了无忧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看出来的。”

“……我们总共也没有一起吃过几次饭吧?”沈辞柔惊了,“还得除掉刚认识的时候……你总不至于一开始就记我吃什么吧?”

“这倒不至于。”无忧抬袖,遮掩着轻轻咳了一声,面上微微泛红,“后来有心,稍微注意一下,就记住了。”

不管怎么说,喜欢的人关心自己,听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沈辞柔在心里暗爽,夹了一筷贵妃红。

这顿饭就这么开始了,既然只有两个人,又是安静的包间,也不用太过在意食不言的规矩,吃菜的间隙还能聊几句。

沈辞柔一向话多,今日却没什么精神,接无忧的话时依旧是笑吟吟的,眼瞳里仿佛藏着星星,看不出异样。但她只是接话,一直到吃得差不多了,都没自己起个话头。

无忧觉得怪异,语气清淡得像是随口发问:“方家那边如何了?”

沈辞柔一愣,低头用筷子夹着碗里的贵妃红,夹出一片片的酥皮:“就那样吧……反正是不想来往了。你也知道了啊。”

无忧点头:“知道一些。”

沈仆射递上来的折子文采斐然,隔着浓墨的字都感觉得到扑面而来的怒气,但他毕竟还要顾忌女儿和侄女的名声,没写得很详细,无忧看完后确实也只知道个大概。

“差不多也就贵人口中说的那些。”他微微皱眉,“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沈辞柔下意识想说,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下去。不是她不相信无忧,她自己也无所谓,但事关宋瑶的名声,她不能说。

“也没什么特别的。”沈辞柔说,“就是他骗我阿娘,在外边和别的女子有关系,还敢上门来意欲议亲。”

无忧应声,忽然站起来。

沈辞柔本来低着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抬头时无忧已经站到了她身边。

无忧屈膝半蹲下来,视线和坐着的沈辞柔的持平,看着她的一双眼睛格外温柔。他生得很好,长了张端丽的脸,看见他才知道什么叫.春月时柳清风山泉,而此刻雅致的眉眼舒展开,清澈的眼睛里盛放的只有一个沈辞柔。

他伸手捧住沈辞柔的脸,语调温柔:“若是想说,可以和我说的。”

沈辞柔忽然就涌起一阵委屈:“真的?”

无忧微微一笑:“说吧,我想听。”

沈辞柔心里竖起的壁垒被这一笑彻底击碎了,哑着嗓子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说到后来越想越委屈,把袖口拧得乱七八糟。

无忧注意到沈辞柔的小动作,轻轻把惨遭蹂.躏的袖口从她手里抽出来,拢住她的手指:“还是不开心?”

“不开心。”沈辞柔摇摇头,“我还是气,气了好多天。”

“那怎么才会开心些?”无忧想了想,“判方家贬官、流放,从此不入仕?”

他说话时还存了点开玩笑的意思,但看沈辞柔皱着眉的样子,一向含笑的眼睛里也浮着层水雾,就忽然觉得可以一试。长安城里哪有人真的干干净净,要找罪名总是找得出来的,最多事后被言官骂一阵子。

只要沈辞柔能笑笑,他稍微惹些麻烦也没事。

无忧又想了想,无声地笑笑。

自幼学的是圣人之言,没想到长到二十岁,有了效仿周幽王的想法。

好在沈辞柔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咬着嘴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吧。就算真能这样,也不行。方二郎自己做的事情,说方学士教子无方也就算了,方家其他人不该陪着倒霉。何况还有采采,时人重门第,家里兄弟不能入仕,她恐怕议亲都要受影响。”

“你倒善良。”无忧轻轻抚过沈辞柔眼下,摸到一点点濡湿,“想哭吗?”

沈辞柔一愣,立即朝着他一笑:“多大点事,我才不哭。”

“真的不哭?”无忧说,“心里难受,哭一会儿也无妨。总比憋着好。”

沈辞柔眨眨眼睛,眼前已经蕴起一层水雾,连无忧的脸都朦朦胧胧,却还要嘴硬:“我不爱哭。”

“我知道。”无忧笑笑,直起腰搂住沈辞柔的肩,“我不看。”

他身量高,一站起来,坐着的沈辞柔就只到他胸口略下的位置,就算低头都看不见沈辞柔的表情。

沈辞柔避开腰带,把脸贴到无忧身上。她不是爱哭的人,更不愿为自己的事在无忧面前哭,但人好像就是如此,没人关心时有什么事情都能自己咬牙扛下来,等有人关切地追着询问,什么委屈都涌了出来,只想着抱着那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眼泪蓦然涌了出来,沈辞柔紧紧抱住无忧的腰,肩头轻轻颤抖,开口时拉出含糊的哭腔:“还有我院子里,有人偷拿你送给我的东西……还弄坏了……我好难过,我不想这样的……”

无忧轻轻拍了拍沈辞柔的背,温声说:“不过是些小东西,若是喜欢,我再送你一模一样的。”

“不一样,不是我当时拿到的……”沈辞柔心里知道有何不同,嘴上却说不出来,胡乱地说了几遍“不一样”,还是没把话说清楚,干脆不说了,只把脸埋在无忧的衣服里,痛快地让眼泪流出来。

沈辞柔哭了一会儿就停了,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眼睛倒没有肿,睫毛上缀着细细的泪珠,配上哭得微红的鼻尖,看着倒有几分不太一样的可爱。

无忧又蹲下来,耐心地替她擦去眼眶边上残存的泪,指腹摸了摸脸颊:“还难受吗?”

沈辞柔抽噎一下,摇摇头。

无忧被逗笑了:“还说自己不爱哭。”

沈辞柔还在抽,听见这话还要反驳:“我真的不爱哭。我本来不难过,听你和我这么说,就突然难过了。”

话说得稀松平常,无忧替沈辞柔擦泪的指尖却顿了顿,片刻后他才笑笑:“在我面前可以难过的,我不会笑话你。”

沈辞柔握住无忧的手,移到自己身前,开口时还有点黏糊糊的哭腔:“那你哭过吗?”

“当然哭过。”无忧想了想,“不过不多。”

他生性内敛,在霍氏身边时被照顾得很好,偶尔受些小伤也知道要忍耐,霍氏去世时他都憋住了,生怕落泪惹得她最后都心头忧虑;后来辗转长安、洛阳,天后根本不会管他哭不哭;最后到大明宫,他若是哭,在场的人都能战战兢兢地跪下来告罪。

时间太长了,他都忘了哭是什么感觉,甚至觉得自己是流不出眼泪的。

他觉得自己的心坚如玄铁,如今沈辞柔在他怀里哭得抽抽噎噎,他却忽然生出些温水般的缱绻,只想抱着这个嘴硬的女孩轻声安抚。

无忧想得远而散,沈辞柔却轻轻抓住了他的一片袖角,抬头看他时神色认真:“那你难过的时候也要告诉我,想哭也可以。我也不会笑话你。”

无忧微微一怔,只觉得冰河破封暖风拂面。

他轻轻握住沈辞柔的手,笑起来时眼瞳里盛着细碎的笑意:“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留评的小天使都来挨亲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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