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乐 

车夫闻言下意识紧拽一下缰绳,马堪堪停下,车辙深深。

地下雪沫子被风吹起,膝盖以下雾茫一片。

谢暨咬着嘴里木棍子停住脚,琬宜也好奇,往后面瞧。

马车上下来个女人,个子高挑,面容姣好精致,甚至有些妖媚。

她只往前走了一步,手扶着车窗站着,没多余表情,细长柳叶眉下一双漆黑凤眼,看不懂里面复杂情绪。

谢暨神色却蓦的转冷,舌尖顶出去,棍子落在雪地里,斜斜插着。

他扯住琬宜袖子,一言不发往家走。

琬宜小跑跟上,不明所以间,又回头看一眼。

谢芙疯了一样冲过来,提着裙摆,头上步摇歪斜。

琬宜心中一凛,带着谢暨往旁边侧一步,展臂挡他身前。

谢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喘息停下,明显看的出震怒。

她抬手,尖利指甲对着琬宜脸颊,上面蔻丹鲜红如血,厉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和我弟弟在一起?”

琬宜躲开她手指,心中隐约有些猜想,她蹙眉,偏头看向谢暨。

他板着脸,眼中委屈和怒火清晰可见,迎着光,似乎有泪。

琬宜心疼,她瞧这架势就知面前女人并非善茬,不欲纠缠,扯着谢暨离开。

谢芙更怒,伸手扶住她肩膀,咬牙切齿,“我问你是谁?”

琬宜还没动作,谢暨就已经伸手将她挥开,反而站到琬宜身前。

他又长高一些,与谢芙相近,年纪尚小,气势不输。

他眯眼,“关你屁事。”

谢芙极力克制,不去理会,转脸再看向琬宜,“我在问你。

你凭什么和我弟弟在一起?”

琬宜从前听杨氏提起过星点,也大致明白了眼前是何人。

她对谢芙并无好感,也不想多生事端,只沉静看她,“与你无关。”

谢芙几近声嘶力竭,“可那是我弟弟!”

谢暨强忍眼中酸涩,肩膀颤抖,琬宜轻轻抚下他的背,直视谢芙双眼,“不是了,从你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了。”

谢芙几乎怒不可遏,“我不是,那你算是什么东西。”

琬宜没理,只碰碰谢暨的臂,轻声问,“咱们走吧,今天鸭蛋腌熟了,回去煮上,中午正好尝尝鲜。”

谢暨平静下来,不再看谢芙,他点下头,指指她手中糖葫芦,“快吃,要不化了。”

琬宜小口咬一下,轻笑,“刚才看街上还有卖年糕的,咱们明天再去一趟?

多买点小吃,提不回来就让谢安送。”

她顿一下,又接,“好容易盼到年节,可不能稀里糊涂过了,什么都尝尝。”

谢暨护在她身后,宽阔肩膀挡住琬宜背影,嫌弃取笑,“解释也没用。

我哥说了,你琬宜姐姐看上去知书达理文文静静的,其实比阿黄还要贪吃。”

琬宜佯怒,横他一眼,快步走远。

谢暨嘿笑一声,跟上去,“姐姐你可别告状,我哥肯定揍我……” 

谢芙站在原地,看着渐行渐远两排脚印,心跳如擂鼓,眼中酸胀发痛。

离家五年,谢芙都快忘记和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陈府不是她的家,眼前这个生养她的地方又回不去。

年节将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每个人都喜庆欢愉,更显得她孤单落寞。

前面两个人似乎已经忘了她这个插曲造成的不愉快,琬宜吃好了糖葫芦,谢暨拿着木棍教她怎么扔飞镖。

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笑。

谢芙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远方无云,晴空万里,只有她头顶小块浮云飘动,脚下一片阴影。

她能察觉的到,心底的那根弦儿,绷的紧紧,随时会断。

杨氏早就把蛋煮上了,谢暨进门后听说了,急慌慌去捞。

琬宜在后面追,“你急什么,还没午饭,怎么吃?”

杨氏不忍心扫兴,指点一下,“早上锅里剩点干饭,用水煮下,提前吃了也没什么事。”

谢暨扬扬下巴,“你看吧。”

琬宜抿唇,扇他后脑一巴掌,转身去弄。

阿黄颠颠进来凑热闹,谢暨正捞蛋,被烫的呲牙咧嘴,瞧见它,还有心情分心逗弄,“这可没你的份儿。

你不是和大白鹅挺好的吗,天天浓情蜜意的,忍心吃它的蛋?”

琬宜被逗笑,抓粒玉米扔他,“别总瞎说。”

阿黄似懂非懂,扭着屁股出去了。

蛋腌的时间够长,咸滋味儿浓,筷子戳破上面蛋清,流出晶亮黄油。

琬宜吃的心满意足,特定时候,简单咸蛋稀饭,比山珍海味还要爽口的多。

谢暨笑嘻嘻,把自己蛋黄挖一半给她,“多吃多吃,晚上记得跟我哥美言几句。

我前几天看上个弹弓好久,他不给我买。”

琬宜含一口饭,笑的眼睛弯起。

她把筷子放下,摸腰上荷包,爽快,“你哥不给买,姐姐给。”

她颠颠里头铜板,四五十文,干脆全扔给谢暨,“压岁钱。

明年好好读书。”

谢暨受宠若惊接过,捧着发了半天呆。

琬宜只以为他是有了零花儿觉得兴奋,半晌才觉得不对劲,偏头过去,看见他眼底微红。

琬宜愣住,扯他袖子,“谢暨?”

谢暨不好意思抿下唇,“我就是有点……激动。”

他又提起筷子,“吃饭吃饭。”

琬宜觉得他并没说实话,却也不忍心问,便也就没再提起。

没剩几口,一会就吃完,可却没了刚才那会儿的滋味。

琬宜瞟一眼谢暨侧脸,总觉得心中发酸。

……忙忙碌碌到了傍晚,地上白雪都映上夕阳色彩,落日熔金。

琬宜到杨氏屋子里取暖做针线,谢暨也过来,装模作样读一会书。

杨氏出去捡蛋,谢暨瞧着琬宜脸色,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石头,光滑圆润,乳黄色,精巧好看。

他扔她笸箩里,厚脸皮也难得有些羞涩,“送你的。”

琬宜好奇捏在指尖端详,谢暨补充,“我十年前仙子湖拾的,宝贝的很,我哥都不给看。”

琬宜弯唇,把石子握在手心,“那你怎么舍得给我了。”

谢暨捏着耳朵,“你对我好呗。

除了我娘和我哥,你对我最好了。”

他扭扭捏捏的,“我二姐原来对我也好,但是她不爱说话,总是发呆,没事就掉眼泪。

谢芙……我不想提她。”

琬宜抿抿唇,轻声说,“那咱们就不提她。”

谢暨陷入自己情绪无法自拔,下额收紧,“我一直都记得,她和陈斯走的那天,我到街口去求她。

那么多人,她打了我一巴掌,走的头也不回……我这辈子都恨她。”

“不想这个了。”

琬宜叹气,拍拍他的背,“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谢暨低头搅弄自己袖子,屋里渐暗,琬宜下去点灯,朦胧中听他说了一句,“怪不得我哥那么喜欢你……” 

屋外有马蹄声,谢安回家。

琬宜往外看,没听清谢暨的话,问,“说什么?”

谢暨清清嗓子,“我说,我哥脾气差,不讲理,暴躁易怒难相处……” 

琬宜笑,“你说的对。”

谢暨咧嘴,过半晌,自己又喃喃一句,“可是你说什么,他都听……” 

翌日早,又飘起小雪。

天气越来越冷,杨氏实在怕她冻着,把自己以前穿的花袄子找出来,不由分说披她肩上。

红底小碎花,喜庆祥和,圆圆滚滚。

谢暨进门口看见她,笑的弯腰,说她自己一个人就撑起了过年的气氛,被谢安听见,提着耳朵一脚踹出门外。

昨晚杀了一只鸡,杨氏用干蘑炖汤喝,熬得时间长,骨头都要酥了。

谢安今天勤快,一人给盛了一碗汤,轮到琬宜的时候,深深看她好几眼。

琬宜不自在,整了整下摆,低声问他,“你瞧什么?”

“瞧你。”

谢安勾唇,夹块鸡肉,去皮给她,“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也能又土又俗成这样?”

琬宜瞪眼睛,底下踢他一脚,而后埋头喝汤不理人。

谢安毫不在意,继续笑,“不过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他低头,和她平视,挑眉,“我说的对不对?”

琬宜咬着筷头骂他,“吃饭得了,话痨怪。”

“胆子越来越肥,敢骂我?”

谢安手伸下去,隔着装模作样掐她腰一把,隔着厚厚棉服,根本碰不到身体,琬宜还是颤一下,回过神再踹他一脚。

谢安默默忍受,只再看她一眼,把不小心落在她前襟的饭粒弹落在地,又去拿颗鹅蛋。

刚出锅,还烫,他指上有厚茧,倒也不觉得。

熟练敲碎蛋壳,剥落后用干净勺子把蛋清儿划开一道儿,把她的碗挪过来,挤出蛋黄落在上面。

想一想,把另一半蛋清也给她,自己只剩一点儿。

琬宜故意不去看他,自己慢慢咬着吃。

咸香细腻,似乎比昨日味道更好。

过年时候人总是犯懒,杨氏一早出门,谢安反倒磨磨蹭蹭,直到快中午才舍得动身。

谢暨书院放假,眼巴巴等着跟他一起去城里,模样好笑。

琬宜催促他,“再不去集市就散了。”

“哪儿那么早……”谢安往前走几步,回头看她一眼,又想起什么,拉着她进屋子,“等会,我有东西给你。”

琬宜应一声,坐在炕沿儿,看谢安在柜子里找来找去。

他东西少,但动作大,折腾半天弄得乱七八糟,琬宜晃荡双腿看他,百无聊赖。

再过好一会,终于见他从最底下翻出一条围巾,银灰色,毛皮闪亮。

她惊呼,“这什么?”

“去年付邱闫赔给我的,欠我五十两,自己穷的叮当响,把压箱底的狐毛围巾拿给我抵债。”

谢安抖一抖,胡乱围她脖子上,满意点头,“才想起来还有这东西,给你正好。”

围巾柔软,蹭在脸颊上发痒,琬宜摸一摸,眼睛亮晶晶,“真给我?”

“要不给谁?”

谢安掐一下她鼻尖,“我娘不要,我就只有你能送的出去了。”

琬宜爱不释手,笑盈盈冲他道谢,被谢安拍着后背赶出去,“赶紧回屋把那身花棉袄脱了,丑死了,看的我眼睛疼。”

琬宜也不生气,乐滋滋回屋子。

谢暨坐在蒲团上,眼馋,“哥,你都不给我。”

谢安掐他后颈,“你谁啊?”

……他们走后,家里就剩琬宜一个人。

她躲雪,坐在炕上,抱着阿黄看话本,暖洋洋,自在悠闲。

炕桌上摆着清茶和糖馓子,还有几颗黑蜜枣儿。

可安静没多久,外面忽然吱嘎吱嘎一阵马车响动。

听声音,像是停在院门口。

琬宜拧眉,下地去瞧。

她推开门,隔着细碎雪粒看见门口站着的人。

谢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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