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停下来抽了一口烟斗,并沉思一会儿。这是他热中分析性格里的一项特征,也就是他会像是化学家阐述生物硷方面的重大发现那般,用一种抽离的语气来厘清这桩恐怖案件的始末。

“为什么班奈特警员要对他在巷子里的经验撒谎呢?”福尔摩斯用彻底冷静的语气问道。“他从阴影里现身,那里有个受了重伤的女人,她肯定曾经求助。我不会假装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他们是否曾经是恋人,或者是什么唤醒了先前一直躺着沉睡的恶魔。我能够肯定的是,在班奈特刚好发现玛莎·塔布兰的时候,她已经被刺刀刺伤一次,而在他离开她,刚好就跟史蒂芬·邓乐维撞个满怀的时候,她已经被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武器——一把折叠小刀,就像任何警员,或者其实是任何伦敦人都会带在身上的那一种——刺了三十八刀。

“还有什么其他的暗示能告诉我,我走对路了?其一是高斯顿街的文字。那时我表示了我的讶异:凶手竟然刚好口袋里有粉笔。在值班期间,苏格兰场警官用会粉笔来让他们袖口上的白色线条更亮眼,免得惹火他们的上级长官。”

“就是这样!”若克琳小姐喊道,“他在裤子口袋里摆了一些粉笔。”

“然后还有制服的事情。我本来以为史特莱德在凶手身上没看到的制服是属于军队。但如果她以前曾经见过他穿警察制服,还有警察惯戴的高头盔呢?他穿着街头便服看来会非常不一样,而她奇特的评语也就完全合理了。

“我出席了伊丽莎白·史特莱德的葬礼,因为这些罪行这么恶毒又这么公开,所以我推想,杀她的人可能也希望估量一下他的恶行效果如何。出现在那里的人没有一个出乎我意料,只有一个单枪匹马的警员例外,他告诉我说,事实上是你,雷斯垂德,指定他在史特莱德的葬礼上维持秩序。”

雷斯垂德苦恼的五官困惑地皱成一团。“我没下过这种命令。”

“现在我知道了。你的部门也这样证实过。”

探长闭上了他的眼睛。“我想我们必须听完剩下的部分。”

“我已经浪费许多小时思索,怎么会有记者能够知道双重谋杀案之夜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幸,更不要说我出席了死者的葬礼、一把不相干的小刀丢在艾道斯尸体附近被发现,或者是我离开贝格街去东区研究案情。苏格兰场知道这些事实中的每一个。”

“所以他有丰富的资料。”我评论道。

“正是如此——他利用塔维史托克,当成散布他那些诽谤之言的管道。再加上其实我经常草草写下给你的短笺,雷斯垂德,还写许多类似的书信给其他许多位探长,因此伪造我笔迹的谜团也就瞬间解开了。他可以轻轻松松地从许多办公室里偷走这样的字条。不过我仍然没做出最后也是最决定性的推论,直到你,华生,说出一句见解深刻的评语,终于引燃长期沉睡的演绎推论火焰。”

“我几乎想不起来我说了什么。”我坦白承认。

“你只是观察到,开膛手竟能在一个挤满员警的区域里不露破绽地行动,此事很令人震惊;如果我像你在故事里呈现的一样,是臻于完美的逻辑机制,我就应该先发现这一点。他之所以成功,极其明显的理由在于他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经过,而且会在哪条街上。不过,当我自问在那个不寻常的双重谋杀鵺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另一个看似无关的事实又干脆俐落地到位了。”福尔摩斯详细地解释,他本来就很急促的说话速度,又加快到可以跟他的热忱并驾齐驱。

“开膛手杀死伊丽莎白·史特莱德的时候,完全没想过会被打断,因为他知道兰姆巡警的值班路线不会走进达特菲院。在我们打扰到他的时候,他逃往伦敦市方向,然后为了阻止我的追赶,他尝试取我性命。但是让人相当难以理解的是,他冒了很大危险,继续割裂另一个女孩的咽喉,根据推测,这是因为他所有思维行动背后的邪恶冲动——损毁尸体——因我们的介入而受到阻挠。但是他毕竟不可能事先知道到底会在何时、哪条街道上,碰到那些执法同僚。不过拉斯克的守望相助协会成员曾经随口提到,艾道斯莫名其妙被人杀害,就死住一位大都会区警官住处对面的广场上。班奈特住在那些建筑物里。当然,他知道自家附近的道路。他怎么可能不认识那些路?”

雷斯垂德就像个明白最坏状况的人一样,态度沉重而镇定地摇摇头。“他对你太生气了,艾道斯对他来说一定像是天降的大礼。”

“不过我们要做什么呢?”若克琳小姐痛苦万分地喊道,“福尔摩斯先生,你是对的。这一切都符合了,每一小块都拼上了。但是空谈这个有什么用,现在他随时都能够——

“我最盼望的莫过于让那个恶棍受制于我们,若克琳小姐。”他严肃地对她保证。“然而亚伯特·维克多巡官辞职了,声称工作过度、疲劳不堪,他在十一月五日星期一之后就失踪了。”

“他辞职了?”我难受地嚷道,“塔维史托克就是在那天被人闯进他的办公室。”

“华生,说得很好。我已经得到相同的结论了。不管塔维史托克是否只是向他的巡警朋友哀叹他的不幸,或者还敦促班奈特找出是谁羞辱他,结果都一样:班奈特得到警告逃走了。他不能冒险,让自己跟《伦敦纪事报》的关系曝光。”

“可是福尔摩斯先生,”若克琳小姐大胆发言,“如果班奈特没有逃走,会发生什么事?”

我的朋友跨过房间走向窗户,俯视着街道。“从各种肯能性来看,都是完全的灾难。在我负起责任,立即逮捕他归案的时候,我本来会对苏格兰场所有的好人们大发雷霆。想想看——杀手一直就在他们中间,在短短两个月里屠杀五个女人,却没激起任何一丁点怀疑。更糟的是,我还没有半点实质证据可以对付那个男人。我们能让他定罪的机率只有万分之一。矛头指向我的资料跟指向班奈特的一样多,这就清楚勾勒出间接证据的价值。指出罪魁祸首,无疑灾难就会降临在我们头上——对抗警方的暴动,街头陷入混乱。甚至现在,查尔斯·华伦爵士已经提出他的辞呈了;马修斯先生随时都会接受。这个案子已经毁了他。班奈特已经毁了他。”

福尔摩斯转而面向雷斯垂德。“我不能让他毁了苏格兰场。”

有一段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唔,既然如此,”这位小个子探长就只是这么说,“我们要怎么做?”

让人意外的是,福尔摩斯大笑出来。“我差点就说服自己了,认为你一个字都不会信。”

“别闹了,福尔摩斯,”雷斯垂德斥责道,“我一直都知道你走偏锋,不过你确实偶尔会歪打正着。”

“确实如此。”我的朋友露出微笑。“至于我们的计划,此刻我们是有一个优势,而且恐怕是唯一的一个。我向你提到的文件,就如同我先前说的,显示出一道拓印。我这里有正本,用铅笔画出痕迹了。”他把文件交给雷斯垂德,我们两个人一起检视。

245——11:30

1054——14

765——12:15

“这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探长,这些数字就跟地图一样好。这些是一位巡警领口上的勤务编号,后面是他们完成一趟巡逻的时间。”

“了不起!”雷斯垂德喊道,“我希望你已经找出他们是谁了?光是在白教堂区就有将近五百个巡警,还不包括那些经过重新指派的。”

“亲爱的雷斯垂德,我当然找出来了。他们是森波、雷瑟跟怀尔丁,他们的巡逻路线限定的是一个相当小的区域,一半在史皮塔费尔兹,一半在白教堂区。在我找出他们的名字以后,我打电报给亚伯莱探长,他好心地寄给我一份地图。”

“你有告诉他为什么吗?”

福尔摩斯断然地摇头。“除了我哥哥,还有他选择谘询的高阶官员以外,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这个狂人的身分。白厅非常希望避免重大丑闻,他们也知道我对这种案件的谨慎考量。我想让你们全部人都清楚知道,除了双重谋杀案之后的几周——此事必定让开膛手的神经惶惶不安——他犯罪都遵循某种日期上的模式。我无法向你们保证,他会在明天市长游行日再度出击,因为现在他已经曝光了,又在逃亡。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相信他会出手。他已经表现出对苏格兰场的轻视,对我的憎恨,而这种情绪不会只因为他抛弃过去的假面就止息。雷斯垂德,你跟我是最后一道防线。如果我们密切合作,又交上好运,班奈特永远不会知道针对他的警报已经响起。”

“那些警场的人几时会开始工作?”若克琳小姐问道。

“三个人都是值夜班,从十点到六点。亚伯莱一告诉我他们的值勤范围,我就打电报给乔治·拉斯克。今晚跟明晚,拉斯克已经决定把守望相助协会的一半人力转移过来协助官方警力。当然这是秘密行动,探长。”

“福尔摩斯先生,我没那个能耐抗议你要做的任何事。”

“雷斯垂德,这真是一句吓人的实话。”我的朋友愉快地注意到。“我非常希望,你能够迅速从我加诸于你的所有震撼中恢复。”

“我也希望如此。”雷斯垂德露出微笑。“你还有更多事情要告诉我们吗?”

福尔摩斯摇摇头。“你知道我所知的一切了。”

“那我就要回去工作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我现在有必须重划的巡逻路线,这是第一要务。”

“如果你不跟我们共进晚餐,我只希望你回到苏格兰场的时候能够碰上好运。明天十点我会在白教堂区见到你吧,雷斯垂德?”福尔摩斯一边跟他的同事握手,一边问道。

“福尔摩斯先生,能跟你一起狩猎是一种荣幸,”探长这么回答,“我不会错过的。祝你们大家说晚安。”

我们四个人坐下来吃晚餐,虽然在晚餐餐盘清干净、品尝过白兰地,若克琳小姐还昏昏欲睡地让邓乐维替她围上披肩以前,福尔摩斯拒绝对这个案件再多说一个字。我们都已经道别了,这时候邓乐维才挺起肩膀,走近我的朋友。

“福尔摩斯先生,我很感激得知关于这些恐怖罪行的真相,我要为此感谢你。可是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今晚你要我来这里?毫无疑问,若克琳小姐是一位盟友,虽然我很希望你知道你可以信赖我,不过还是一样……你不像是会盲目信任的人。”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那种人。”

“那我就不懂了。”

“不懂?唔,我确实希望你明天会陪我们到白教堂区,如果有必要,我们打算在那里为了捍卫当地居民而拼命奋战。”

“当然了,不过——”

“你希望我讲得更清楚些。非常好,”他说着,摆出发号施令的架势。“若克琳小姐,我要你在不过度惊动那一区的情况下,尽你所能多通知一些你认识的人,明天晚上可能会出事。别去暗巷,别单独跟人约会。我知道你无法通知每个人,因为她们为数众多,而且到处都充斥着夸张的臆测,不过你就尽量做吧。”

“福尔摩斯先生,我今晚就会开始。”

“谢谢你。至于你,邓乐维先生,你知道,你是比较稀有的资产。明天晚上我们会在庞大人力的协助下,尝试阻止一桩谋杀案,但不能容许他们任何一个人知道我们在找的男人是什么身分。华生跟我在伊丽莎白·史特莱德的葬礼上见过他。剩下来的就是雷斯垂德探长,最后还有你,曾经见过我们这个猎物的脸孔。就说我是一时兴起吧,不过我宁可这么想:让我这边有三个完全知道实情的人,不算是谨慎过头。”

第二天晚上又湿又冷,黑矛似的雨水敲打着我们的窗户,屋里屋外感觉都一样严寒,我把更多煤炭堆到火炉里,多到超乎必要或合理的程度。我从凸窗往外望进楼下的街道,我的视野被眼前的玻璃遮得看不清楚;我忧虑地想着,在白教堂区的幽暗光线中清楚看见脸孔的机率,对我们极端不利。

我的朋友在将近八点钟进来了,全身湿透又深感疲惫,不过他那张鹰也似的侧脸燃烧着狂热的决心。他从卧房里出来的时候,再度披上了杰克·爱斯科特的破旧打扮。我看出这种预防措施的智慧,就无声地上楼依样画葫芦。从我的卧房里,我可以听见福尔摩斯的小提琴音上下起伏,这是一首让人难忘的肃穆小调,从这曲子高亢的颤音,还有乍听会误以为简单的乐句转折里,我听出这是他的创作之一。我再度下楼的时候,福尔摩斯已经把史特拉第瓦利琴收进盒子里,并把他的左轮手枪收进粗羊毛外套口袋里。

“福尔摩斯,那首曲子很美。”

“你喜欢吗?我对中段的终止式还不满意,不过最后一个乐句的滑音效果相当好。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到东区去。我已经安排好一辆出租马车。”

“福尔摩斯?”

“是,米多顿?”他带着一丝幽默回应道。

“如果今晚我们真的认出前巡官班奈特,我完全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处置他。”

“我们会逮捕他,然后把他交给雷斯垂德,今天早上他见过马修斯先生本人了。”

“那如果我们没找到他呢?”我逼问他。

“那我就会把他找出来。”

“如果——”

“我不打算让这种事情发生。来吧,华生。我们必须忍耐这一切。严峻的条件与伟大的性质是孪生子。你有带你的左轮手枪吧?”

“而且我口袋里有把折叠刀。”

福尔摩斯头往后一仰,笑了出来,同时把一条厚厚的领巾围到他脖子上。“那么我就完全放心了。”

我们按照安排跟雷斯垂德在十钟酒吧见面,就靠近亚伯莱地图上描绘出那个地区的中心点。这个忠实可靠的人,看起来就像挤满其他桌子的任何一个工人一样憔悴,而且完全专注于他的那一大杯啤酒。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吗?”福尔摩斯颇为急切地问道,他把声音压低到没入周遭对话的嗡嗡响声以下。

雷斯垂德极端不情愿地从他那杯酒上面抬起头来。“除了经过扩编的补充人员以外,还从派丁顿区的F分队调来五十个便衣,班奈特不可能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人。我重划过巡逻路线了。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讲的这个夸张故事搞错了,我发誓会亲自逮捕你。”

“如果我错了,欢迎你这样做。”

“你说这些守望相助协会成员有警方的哨子?”

“我确定。”

“这些业余人士在这里也好。”探长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四点我失去了一半的人力,因为他们必须在八点钟去支援市长游行。”

福尔摩斯一拳砸在桌上,愤怒地表现出他多么难以置信。“我是不是应该谅解,避免烂蔬菜砸中伦敦市长明天要搭的那辆丑陋镀金怪胎,比阻止开膛手杰克替他的收藏品补充更多器官还重要?”他用气音说道。

“我今天早上吼到喉咙部哑了。我没办法阻止。那个叫邓乐维的来了,”雷斯垂德怀疑地补上一句,“信任一个记者到这种地步有点过火,不是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看出你平常那种有益健康的怀疑主义又完全复活了,”我的朋友狡点地回答,“我本来担心我已经大大动摇你的心智了。”

“那就继续吧,”探长嘟哝道,“如果你同意,我派了个人在这里驻扎整晚上,做为一种试金石。巡警们得到的指示是,如果他们瞥见任何可疑人物就要猛吹哨子,因为呢,福尔摩斯先生,上次看到你跟他徒手搏斗以后的样子,我很不喜欢。”福尔摩斯显然生气了,不过隐忍着没回嘴。“我跟记者往红砖巷走,你们两个去主教门。我们每个小时在这间酒吧碰一次面。我这里有两个提灯,要是没有这个东西,我们几乎看不见自己的脚。各位绅士,祝你们有最好的运气。”

探长雷斯垂德跟我拿起提灯。经过邓乐维身边时,我们向他点头致意,然后走向滂沱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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