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到那里的途中,我突然领悟到现在是顺着凶手的逃逸路径走,这点让我产生一股悚然的预感。十分钟的路程搭车只要三分钟就到了,我们一下子就抵达高斯顿街上了。凶手显然是沿着史东尼巷逃跑,穿越了米多赛斯街之后继续前进到被堵住的温沃斯街,然后才闪进更加隐蔽的高斯顿街。

到达入口的时候,丹尼尔·霍斯警探在漆黑一片的路中站岗,有如塔楼上的石像怪。这时候我们看到一副怪异的景象。一位苏格兰场探长露出不屈不挠的微笑站在那里,手上握着一大块海绵,同时还有一些大都会区警察与市警也静静站在一旁,显然是在等上级过来仲裁一场敌意很深的争执。

“我还是要说,佛莱探长,”霍斯警探大声宣布,就好像要把先前争论的要点讲给我们这些刚到的人听,“破坏对付这恶魔的证据,是严重违背了科学调查中的所有概念。”

“但霍斯警探,我坚持要这么做,”佛莱探长固执地说,“放着这种讯息不管会挑起民众的骚动,这是违背了良心与英式礼仪的原则。警探,你要违反英式礼仪吗?”

双方看起来好像快要大打出手了,这时雷斯垂德探长细瘦的身材介入了两人之间。“就现在来说,如果你们愿意好心站到一边去,我应该能决定这事要采取什么做法。”

雷斯垂德用手举起提灯,把灯光照向黑色砖墙。那则醒目的谜语是以怪异的倾斜字迹用粉笔写在墙上,内容如下:

鱿太人是

做什么事

都不会被责怪

的人种

“你看出麻烦在哪了,雷斯垂德探长。您是雷斯垂德,对吧?”佛莱探长平静地说。“暴动正在酝酿,这种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事。到时候我可是不会被困在暴动中。不过,也没有证据显示就是凶手写下这些字眼,也可能是某个心理不平衡的年轻人写的。”

“那片围裙在哪里?”雷斯垂德问了一个警员。

“先生,那片围裙拿到商业街警察局去了。上面的黑色污痕确实符合擦一把肮脏刀锋会制造出的痕迹。”

“他肯定是故意留在那里的,”我对雷斯垂德说道,“因为过去他从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现在丢下那块染血的布,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大家注意这个让人不安的风凉话。”

“华生医师,我的意见跟你相同,”雷斯垂德低声回答,“如果能够的话,我们必须防止他们毁掉这个留言。”

“先生,请问你说什么?”佛莱探长问道。

“这里一定要拍照!”霍斯警探喊道,“而且要让市警有机会察看。”

“我的命令是从查尔斯爵士那里来的,先生。”佛莱探长姿态高得让人看了就火。

“这个留言可以先用一块黑色布料盖住。”一位警员说道。

“这个想法非常好,”雷斯垂德点点头,说,“请容我们保存这一项证据。”

“我尊重你们,但我不认为这符合查尔斯爵士的要求。”

“你们可以只擦掉最上面那一行,这样就没人猜得透这是什么了。”若克琳小姐说道。

“要是这样呢,”我提议,“只把‘鱿太人’这几个怪字擦掉,其他的留下来?”

“老天在上,这还真是棒!”雷斯垂德嚷道,“建议愈来愈好了。这就没有被看穿原意的危险了。”

“还是干脆这样,”佛莱探长用同样让人快发疯的客气语调回答,“我们全都来编雏菊花环,然后把花环挂上去,这样就可以挡住那些字,不让民众看见?”

“先生,我无意不敬,”霍斯警探吼道,“但再过一小时,光线就亮到能照相了。太阳随时都会升起。我们可以先用你们想到的任何一样东西盖住那玩意,直到日升。总之我求求你们,别把这种线索白白扔到一边去。”

“这个困难的抉择不是由我来做。”

“不,确实不是,决定由我来做。”一个声如洪钟的强劲男中音响起。查尔斯·华伦爵士本人的出现,让我吓了一跳。他是战功彪炳的皇家工兵军团与外交殖民部老将,曾经尝试救出我心目中的一位英雄——无与伦比的戈登将军;当时他甚至在喀土木绝望地以寡敌众。他的穿着有条不紊,完全不像是在大半夜被恐怖案件吵醒的状况。他那高耸浑圆的额头曲线显得意志坚定,梳得一丝不苟的海象胡须看来权威十足,而那只单片眼镜背后的眼神则显示他顽强的决心,并且让我担心,我们这是自讨苦吃。

“我是从里曼街警察局来的,”他如此声明,“而且我从那一区听来的消息,让我很不高兴。你们收到的命令是,在衬裙巷市场的交通被这个反犹太的可恶涂鸦搞得大乱以前,把它涂掉。”

“长官,请原谅我这么说,”雷斯垂德探长插嘴了。这一刻我真是非常感激他能够在这里。“或许我们还有不这么极端的选项。”

“不这么极端的选项?这里表达出来的唯一一种极端情绪,就写在墙壁上,而且即将要彻底抹除。”

“长官,这位警探已经派人去找摄影师——”

“做什么?”

“这则留言或许能提供给伦敦市警使用,长官。”

“我才不管替伦敦市警叫摄影师来之类的芝麻小事。他们不必为了暴动的事情向内政部负责,不过要是那个荒唐的句子还留在那里,我毫无疑问得要负责回应。”

“查尔斯爵士,也许我们可以遮掩它,只要过个半小时——”

“我绝不姑息,也不讨价还价,”这位前任军事将领斩钉截铁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侦察探长雷斯垂德,查尔斯爵士。”

“好吧,雷斯垂德探长,你对警察工作表现出值得赞赏的热情。在我看来,你的确把百姓的最佳利益放在心上。所以,你现在可以从你的同僚手上接过这只海绵,然后把这个恶毒的涂鸦擦掉,这样你就可以回归真正的侦察工作了。”

雷斯垂德的嘴唇抿成严峻的一线,眉毛打结、怒火中烧的霍斯警探则用手掌猛拍了一下墙壁,站到一边去。雷斯垂德拿起那块湿答答的海绵,别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

“没关系,医生,”若克琳小姐悄声说,“我已经在大家大吵大闹的时候把字迹抄下来了。”

我向雷斯垂德点点头,他接着就开始抹消这个奇特的线索。等他擦完以后,他就把潮湿的海绵推到佛莱探长胸前,然后转头面对他的局长。

“查尔斯爵士,遵照您的命令,事情已经完成了。”

“很好,你拨开了一个可能点燃社会动乱火种的强劲火花。我在别处还有事要处理,各位绅士,我很感谢你们。继续做你们的事吧。”这样说完以后,查尔斯·华伦爵士就大步往警察局的方向走去,人也开始散开。

雷斯垂德看着一片空白的墙壁,一脸沉痛不安。“华生医师,霍斯警探,麻烦借一步说话。”

我们三个人朝等待的马车那里走去,若克琳小姐则跟在三、四步距离之外。

“我并不羞于承认,这件事办得不好。”雷斯垂德开口时表现出一股尊严,而我从未在这位性急的老鼠脸警官身上见过这等神情。“华生医师,我期望你把这个留言的复本转送给大都会区警察与伦敦市警双方。”

“我会立刻去办。”

“你知道,我以前从没见过查尔斯爵士,”他边回想边说,“而且我也不急着再重复这次经验。虽然他是对的,这样做是会对我们有点好处,整个地区也不致陷入动乱。”

“是没错,但是那根本不是重点。”我愤怒地开口,雷斯垂德却立刻举起一只手制止。

“我并不是会编造新奇理论的人,华生医师。虽然福尔摩斯先生很犀利,甚至有时候我认为,他待在贝德兰精神病院就跟在贝格街一样合适。但我是个相信事实的人,那个用粉笔写的字句,就跟我见识过的其他事实一样可靠。霍斯警探,祝你晚安。毫无疑问,你会告诉你的上司,我们别无选择。”

那位伦敦市警探显然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他对我们一鞠躬后转身离开。

“雷斯垂德,”我大胆开口了,“我简直说不出我有多高兴你在这里,但我们恐怕必须离开了。我们有一大堆事情必须向福尔摩斯回报,而且我很担心他的状态。”

“相信我,华生医师,我也为此心头沉重。我必须回到达特菲院去,不过我会把马车留给你。要是福尔摩斯在这里一直待到结束,这一晚就能稍微有点不同。下次我们的警察局长又想要除掉证据的时候,我愿意出五十镑让夏洛克·福尔摩斯站在我这边。要是你愿意帮我转达这话,我会很感激。”雷斯垂德对我们两个轻碰一下帽子示意,然后就大步走向黎明时分的头一道明亮光线。

就在那时,我注意到若克琳小姐显得格外苍白又紧张。我握住她的手臂。

“若克琳小姐,你还好吗?”

“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医师,”她回答,“诡异的运气带我们一路涉入这么深。可是,华生医师你这辈子有没有想像过这么可怕的事?就像他做的这种事?”她很快就把她的脸藏进手心里。

“不,我从没想过,”我平静地说,“亲爱的,我的想法就跟你一样。跟我一起上马车,我立刻送你回租屋处。你找到比较好的住处了,不是吗?”

“医师,如果你可以在大花园街让我下车,我会很感激的。我在那里租了房间。福尔摩斯先生一定会想要知道一切,我们应该要仔仔细细地告诉他,只是别趁现在。我现在没办法承受。”

我摇摇头,扶着她进入那辆四轮马车,同时搜寻着可以安慰人的话,但那些话才到嘴边,就在静默的同情中消失了。若克琳小姐整个晚上都在外面受冻,追着一个畜生跑,这家伙最大的冲动就是残杀像她那样的女人。她把头埋在我那件大衣的翻领上,我们在沉默中度过那段短短的车程。很快地,就抵达她住的那条街道,我看着她走到门口。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你必须好好休息。等你休息够了,再过来贝格街。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敬佩你的勇气,若克琳小姐,而且我相信福尔摩斯也会说一样的话。”我离开了她,回到出租马车上时既沮丧又气馁,这时第一道真正的阳光偷偷地洒在石板路的缝隙之中。

我才刚跨上家门前的浅台阶,气喘吁吁地把钥匙插进锁孔,还来不及转动时,门就倏地打开了。出现的是哈德逊太太亲切熟悉的脸孔,眼镜搁在她头上,左边衣袖的扣子还扣错了。

“喔,华生医师!”她抓着我的肩膀大喊,“一想到你这一晚上遭遇了什么!还有福尔摩斯先生!看到他几小时以前刚抵达这里的样子——喔,华生医师,是谁对他做了这种事?对于这个话题,他一个字都不愿意透露。我才刚刚把厨房里的血迹清理掉。”接下来,这位勇敢的女人啜泣了起来,压抑良久的泪水滑下脸庞。

“哈德逊太太,你会知道一切的。”我迅速地回答,同时拉起她的手。“但首先请告诉我,福尔摩斯有任何危险吗?”

“我说不上来,医生。我在夜里被可怕的砰砰敲门声叫醒。在我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弄丢了钥匙,但他靠在门框上的样子那么奇怪,手臂又包在黑色破布里,我马上知道有事情不对劲了。我赶忙让他进来,可是他几乎走不到两步路,就跌撞靠到栏杆上,然后抬头看着通往你们房间的楼梯,就好像那是一片山壁似的。他说:‘哈德逊太太,如果你允许,我想到厨房去。’他一进厨房,就直接跌到一张椅子上。‘立刻刻去找个医生来,’他用他那种威严的派头说道,‘这个街区里不可能就只有华生一个医生。有个家伙住在二二七号——有一大丛深色头发,靴子补过三次,经过的时候会留下三碘甲烷消毒水的味道。如果你愿意行行好,就去把他叫来。’然后他的头往后一仰,像是昏过去了。我太惊慌了,不愿意留下他一个人,所以我派听差去了,比利很快就带回那个人。他的名字叫作莫尔·艾加,而且他真的是个医生。他们两个带着福尔摩斯先生到他房间去。比利在楼梯上来回跑了四趟,把我煮好的热水拿上去。不过那是好几小时以前了,艾加医生则是完全没下来过。”

我一次跨两格,急忙往上爬了十七阶楼梯到我们的客厅去,然后发现一个高大、英俊、五官圆润的年轻男子,他有个意志坚定的下巴,大量浓密的波浪状棕发,还有一双深远、善于思考的棕色眼眸。他穿着深色花呢西装,十足绅士派头,我还注意到一顶款式优雅的圆顶礼帽随手扔在短沙发上,只不过他衣服的手肘跟膝盖部位已经快磨穿了,帽子边缘也开始磨损了。我进去时,他正在对照我们壁炉上的时钟跟他自己的手表。我匆促进屋的举动,引得他抬头看我。

“莫尔·艾加医师在此为您服务,”他诚恳地说道,“我有幸在隔壁房间替您的朋友缝合伤口。他虽然失去了大量的血液,但我相信他会安然无恙地

恢复过来。”

“感谢老天,”我宽心地松了口气,瘫倒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这是我今天晚上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艾加医生,请原谅我这么疲惫,但我真的是累坏了。哈德逊太太告诉我,我们是邻居。”

“我们确实是!我就住在只隔两道门的地方。我才刚开始执业,这或许会降低你对我的信任,但你肯定会检视我的诊治结果,并且确保你的朋友一切安好。你是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先生的医师,华生医师,没错吧?”

“我只是他的传记作家。夏洛克·福尔摩斯实在太不关心自己的健康状况。”我这么回答,然后热切与他握手。

艾加医师大笑。“我不意外,”他回答,“天才常常对身体方面的小事漫不经心。不过这个伤势实在不能说是小事。我们不必担心肌肉损伤,但组织创伤范围相当大,而且如你所知,失血相当严重。”

“我的朋友会非常感激你的。”

“福尔摩斯先生用不着如此。或许等你们两个都恢复时,可以再跟我说明受伤时不寻常的周边状况。不过就现在来说,你们两位都该静养。我注射了一些吗啡,医师,但如果你这边也有东西的话,我就不把我自己的补给品留下来了。我想你应该有办法拿到新的绷带和诸如此类的东西。贫困使我变粗鲁了,或者说,是讲求实际破坏了我的礼貌。无论是哪种状况,我都要致歉。华生医师,但愿你有个比较美好的早晨。”这位年轻医师说完便自行告退,下楼去了。

我静静地走进福尔摩斯的卧房。墙面上,随手钉着恶劣罪犯的肖像,他们从各种角度不怀好意地窥视我。我的朋友虽然苍白得像死人,却规律地呼吸着,而且终于失去意识,昏睡了。我阖上门,却没关紧,然后回到楼下跟哈德逊太太说几句话,让她宽心。接着,我从我床上拿来一条被子,从餐具柜里倒出一杯分量十足的白兰地。

当阳光从窗台流泄进来,穿过遮得密实的窗帘,洒满整个房间时,我在能够听见病人呼唤的沙发上安顿下来,缓缓陷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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