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朝着西南方前进,这一路往邓乐维住处的途中,我们得不断闪避成堆的废弃物跟到处溢流的废水。若克琳小姐终于不必担心其他酒吧顾客的注视了,但她很友善地先捏捏我的前臂再松手。我们三人并肩而行,路过一间寄宿学校,然后又经过一间两层楼的谷仓,里面听来像是绅士俱乐部正在大肆庆祝。这时一辆小马拉的货车驶进一扇敞开的大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有个戴眼镜跟无指手套的驼背男人坐在那辆蔬果贩卖车的狭小座位上,他很不耐烦地对着牲口大喊大叫。但更让他惊讶的是,小马竟紧张兮兮地嘶鸣吐着气往后退。他再次催促小马前进却遭遇同样的抵抗,所以我们只好绕到马路中间,以便跨到对面去。

我们继续走了几步,福尔摩斯突然喊道:“等等!华生,那缰绳!那男人手里的缰绳是松的,不是吗?”他没等我回答,脚跟就往后一转,朝着大门和那匹焦躁顿脚的小马飞奔过去,那匹马的主人已经暂时抛下前进的计划,走进俱乐部里去了。

若克琳小姐用困惑的眼神望着我。“缰绳是松的没错,但那代表什么意义?”

我本来打算回答,可是某种直觉引我全速追着福尔摩斯而去,闯进两栋建筑物之间的长形空间。墙壁耸立的角度遮蔽街道上的光线,我只好勉强靠着走廊另一头开口的微光,分辨出我朋友高高的身形。

我用伸手摸索着冰冷墙壁前进,同时喊道:“福尔摩斯!到底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

短蜡烛点亮后的火光,照出我朋友细瘦的手,还有一小片石墙。“华生,是谋杀。”

福尔摩斯手上的烛光照出了重点,我迟钝的感官之前没看出的景象,让我吓得倒抽一口气。躺在那的是一个非常瘦弱的黑衣女人,约莫两小时前我才在泥水匠纹章酒店注意过她。她的眼睛睁大,仿佛难以置信地瞪着从她颈上大伤口流向地面的成行鲜血。

我立刻跪下来察看还能做些什么,可是她已经断气了,就差不多在我们抵达之前的几秒钟。一发现这点,有个念头猛然闪进我脑子。我急忙抬头看福尔摩斯,同时抽出左轮枪指向后面封闭的院子。他点了一下头,一手拿着牛眼灯,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完通道剩下的十五尺路,踏进阴影幢幢的院子里。

攻击来得太快,我根本很难确知发生了什么。有个黑影显然是伏贴在后面的墙壁等待,并集中所有感官留意我们的动静,他从福尔摩斯背后冲出来,朝着我左眼附近挥来强劲的一拳,把我打得晕头转向,同时他趁机跌跌撞撞从通道靠近马路的那边奔出去。我记得的下一件事是在不到半秒内,福尔摩斯大喊:“留在这里!”他放下牛眼灯,拔腿去追那个杀死不知名女子的凶手。至于那名女子,虽然我的眼睛痛得泪眼模糊,但我还是靠着墙伸出手轻柔地为她阖上眼睛。

对于自己竟然蠢到被攻击,我相当懊恼,但事后想起来,这个地势对我们来说十分不利。从狭窄通道进入一个未知区域,简直是送上门去捱打。我很快就停止抱怨,转而思索我能做什么。

在接近大门时,我几乎跟一个从小马货车那里走过来的工人撞个满怀,那辆货车还在原来的地方,那只小马似乎在对这一连串事件激愤地甩着头。货车驾驶先前显然进门去了,现在随身带回几支点亮的蜡烛,还有他的几位同伴,其中好几个都有着异国脸孔,但全都穿着体面,而且疑心重重地对我怒目相向。

“我的小马很害怕,所以我停下来看看怎么回事。”他用带着口音却不难理解的英语说话。“他通常不是这样子的。然后我看到一道黑影。你……是你躲在那儿?藏在庭院里?”

“不是,”我回答,“但是那里发生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必须立刻叫警察来。”

这一小群男人彼此交换着眼神。“我是路易·戴舒兹先生,”货车驾驶说,“我们是国际工人教育俱乐部的成员,那道门后……这是我家,我妻子——我们就住在这个院子外头。我必须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我点点头,让到一边去。戴舒兹先生靠近那具尸体,然后对着受害者脑袋周围那一小滩血泊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这不是我太太,”他喊道,“这女人被杀了!他说得对,我们必须找警察。”

幸运的是,我们没有费太多力气,因为就在我们穿越街道走了大约十码后,若克琳小姐怒冲冲地绕过街角,背后还跟着一个极端顽固的警员。

“你最好快走,不然我就会开始尖叫,直到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天杀的,你难不成以为我故意浪费时间,跟爱在自己小圈圈里打转的条子搭讪?”她一看到我,就猛然停了下来。“喔,华生医生,”她边嚷,边朝我跑来,把那个警察远远甩在后面。“你的眼睛在流血。我就知道出事了,巷子里有什么?福尔摩斯先生怎么了?”

“又发生一件谋杀案,福尔摩斯去追凶手了。”我这么回答,有一半是为了跟若克琳小姐说明,另一半则是为了让那个惊异万分的警员理解状况。我说这话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我,我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那个恶徒竟能胜过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想到这,我更懊恼自己没跟他同去了。

“你看见做出这事的男人吗?”若克琳小姐问道。我点点头。“而且那里……那里有另一个女人?她死了,你刚刚有提到这点,但她是不是……?”

“我们闯进去,惊动了杀她的人。所以发生在安妮·查普曼身上的那种事情,在这里都没发生。”

“这还真是幸运啊。”若克琳小姐喘了口气。“对了。你要我看看她吗?可怜的人。或许我认识她。”

我考虑了一下这个建议,但眼下必须赶紧把握时间,所以只得答应她。至于那个一脸震惊的警察对此也没意见。先前我已经把牛眼灯放在尸身旁边,所以当我们一走近笼罩尸身手臂与头颅轮廓的刺眼光晕中,若克琳小姐就难过地咬紧下唇,但她缓缓摇头表示不认识死者。我牵着她的手臂,带她离开。

“你还好吗,若克琳小姐?”

“过一阵子就会好的,医生。”

“或许请教育俱乐部的某位男士护送你进屋去。”

我本来以为看来勇敢却脸色煞白的若克琳小姐会表示反对,或是那些很想弄懂我与这个寒酸打扮的年轻女人有何关系的俱乐部成员会表示抗议,但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倒是有个戴夹鼻眼镜的瘦子伸出手臂让若克琳小姐扶,带她进入俱乐部。

“你是华生医师?”年轻警察问道。他的脸色红润,有着金黄色胡须跟短短的下巴。“我是兰姆警员。我们必须封锁这地区,在把事情处理妥当以前,谁也不可以离开俱乐部。但愿上帝帮忙,让福尔摩斯先生这次就抓到这恶魔。”

我也这么强烈期盼着。我告知兰姆警员,两小时前我在泥水匠纹章酒吧见过死去的女子,然后一脸忧虑的戴舒兹先生也跑来描述他的小马如何惊恐,以致他冲进男性俱乐部求助。这时大部分的邻居都惊醒了,新案件的消息迅速在家家户户之间传开,其他的警察也陆续抵达现场。

过了二十分钟以后,我变得很焦虑;再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我焦躁地在人行道上踱步,同时纳闷着,这么死寂的深夜在曲里拐弯的陌生环境里,真的能找到人吗?而且这人一开始走的路径根本就没人看到。又过了将近一、两刻钟以后,我下定决心要去邻近的巷道找一找,才刚刚迈开步伐,一只坚定的手就放在我肩膀上制止了我。

“很抱歉,华生医师,我知道福尔摩斯先生还没回来,”兰姆警员坚定地说,“但是让你离开你……嗯,你发现的犯罪现场,是违反了警察办案的程序。”

“福尔摩斯此刻正设法要逮捕该为这些邪恶暴行负责的人,而我是要去尽我一切所能地帮助他。”

“我尊重你的想法,先生。但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该往哪找的话,你就不可能找得到福尔摩斯先生。”

“他可能非常需要我们的帮助啊!”

“要是我们对他身在何处毫无概念,就完全帮不上他。”

“我至少可以确定他在不在附近。”

“先生,你这样做会违反苏格兰场的办案程序。”

“就算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还是不觉得我们有需要去破坏苏格兰场规定。”一个熟悉的声音嘲讽着说。

“福尔摩斯!”我心头一宽,猛然转过身去。相隔不到五码外,他就站在那里,用一种奇怪的僵硬姿势支撑自己缓缓前进。“那个凶手,你碰到他了吗?他不见了吗?”

“恐怕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的朋友这么回答,然后在踏出另一步的时候,他似乎失去平衡,轻轻晃了一下。

“我的上帝啊,福尔摩斯,出了什么事?”我冲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臂。他没有抗议,反而重重靠在我身上,这让我更加担忧了。

“快帮我把他扶进屋里去。”我对警察下了指示。

“谢谢你,华生,我相信你跟我就可以应付了。你所说的‘屋里’,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比较隐密吧。”

我瞥一眼那间喧闹的男性俱乐部,从窗户就看得到那些人正在比手画脚地回答警方盘问。我随即明白福尔摩斯的意思,扶着他走向这片围地南侧的建筑物,我刚刚得知这里称为达特菲院。在两户人家的起居空间之间夹着一个门厅,福尔摩斯蹲低身体坐在一个肮脏的平台上。在比较亮的照明之下,我终于看到他的右肩渗出大量血渍。

“老天在上,福尔摩斯,要是我早看到这个,我绝不会让你还多走这两步路。”我喊道,同时小心翼翼脱掉他的大衣与晚礼服外套,这两件衣服都吸饱了鲜血。

“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他喃喃说道。在我进一步尝试查看伤势时,他偶尔会皱起眉头。“顺便一提,我很高兴看到你没事。但你刚刚挨的那一下,相当重。”

我甩开大衣,开始用福尔摩斯的折叠小刀割裂我的晚礼服外套。我的这件衣服相对来说比较干净。“那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快喝下这个,”我把我的扁酒瓶交给他,同时下令。

福尔摩斯抖着手接过酒瓶。“我也很少碰到身手这么快捷或灵活的对手。”

“我不想听任何解释,而且严格说来,我不该让你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对我朋友下这么强烈的禁令,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除了医学上的紧急事件以外,我从来没有挑战过他的权威。

“毫无疑问你是对的,医生。可是请容我跟这位警员说明一下。在我们缺席的状况下,苏格兰场可能需要听取他的证词。”

“那简短一点,”我吼道,“出了什么事?”

“这家伙被逼急了以后,比魔鬼还邪恶。他朝着某个偏僻的废弃仓库方向奔去,我想是为了避免我对路人喊叫求助,要他们帮我制止他。他对那些街道了若指掌,而且在这方面他确实比我强,因为我前一次在这里办案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有一、两道新设的门和被木板盖住的巷道让我吃了一惊。我大约追了四分之一哩路后,他冲进一座迷宫似的巷弄之中。我尽全力跟上,因为我很清楚,一旦他甩开我,就永远找不到他的踪迹了。但是,最后我还是追丢了,或者该说是我以为是如此。”

“你忍一下。”我下了命令,同时把一个仓促间完成的伤口敷布压到福尔摩斯肩膀上。他又更苍白一些了,但却一声都没吭。

“我追到一个非常狭窄的十字路口,交错的铺石走道湿答答的,”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他似乎转过一个转角,因为东侧跟西侧岔路在几码内又转向了,所以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猜猜看。”

“你从来不瞎猜的。”

“确实不,”他隐约带着笑意承认了,“即便在这种状况下我也不瞎猜。我倾听。我没听见奔跑声。我立刻想到,这厮可能穿过门,从后面的出口逃了,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没有听到脚步声。我怎么也不可能没完没了地等下去,所以短暂观察这块区域以后,我很不情愿地往回走。”

“就在我经过一个往内深陷的出入口时,我的眼角瞥到刀光一闪,而那导致你现在努力救治的不幸事件就发生了。他是在十字路口前就停下了,我真是要诅咒自己愚蠢,竟然没注意到脚步声在不久前就已经消失了。不过我的反射动作相当快,所以很有效地避开了那一击。”

“福尔摩斯,你受了很严重的伤!”

“那把刀原本是瞄准我的咽喉,知道这点之后你应该愿意承认,我有可能表现得更糟吧。不管怎样,在我能重振旗鼓以前,他就又跑了。我追了上去,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处于最佳状态,就回来这里了。”

“的确,很难说你是处于顶尖状态。”我表示同意。绑妥这个临时替代用绷带后,我只能感谢当时在阿富汗缺医疗补给品时常常这样做。“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把你的手臂滑进这个吊带,然后我们就要去医

院了。”

“前者没问题,但后者不行。工作还没做完。你还有烟吗?我弄丢我的烟盒了。”

我张嘴想要抗议却又闭上了,我知道我根本没法把福尔摩斯从一桩谋杀案调查里拉开,这就像我无法命令世界逆转一样。递给我朋友一支烟、一根火柴的同时,那位一直在旁做笔记的兰姆警员站了起来。

“顺便一提,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怎么怀疑事情不对劲了?”

“华生没告诉你吗?一只小马在街上后退,拒绝接近那条通道。”

“许多小马都很容易受惊,也不喜欢进入一片黑暗的新场所。”

“对,不过这匹小马是要回家。马主人的缰绳松松地搁腿上;所以,小马停下来是因为看见某样它不喜欢的古怪东西。”

“我懂了。”警员说。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怀疑,我一听就有些不快。“至于那个杀人犯,你能描述他一下吗?”

福尔摩斯闭上眼睛,然后靠上墙壁。“最该被诅咒的厄运是,我完全没看见他的面孔。他的脖子跟嘴巴全裹起来了,奔跑时还压低了头。他穿着一件大衣,英式剪裁,深色布料;鞋子很沉重,还有一顶陈旧的布制帽子。他把一个用报纸包起来的包裹夹在左手臂下面,但看来并不怎么重。华生,你看清楚他了吗?”

我闷闷不乐地表明我没看见。

“所以,福尔摩斯先生,意思是,虽然你跟你的朋友今晚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见到这个人,却都无法指认他?我是说,这似乎不太可能,不是吗?”

“唔,警察先生,”我的朋友一边回答,一边用脚把剩下的烟踩熄。“我必须问的是,你觉得一个人有没有可能把砍碎阻街女子当消遣?我们显然已经脱离可能性的领域了,不是吗?来吧,别浪费时间了。让咱们来瞧瞧,在蛮力不管用的地方,是不是能靠着理性有所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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