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约翰在很多短篇小说里所描述的那样,我在调查案子时,经常也会违反原则,行为举止也并不总能做到大公无私。比如说,我问凯勒先生要来了他太太的照片,其实并不是出于真正的需要。老实说,这个案子在星期四晚上我们从波特曼书店出门之前就已经解决了,如果不是那女人的脸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当时就会向凯勒先生道出事情的原委。可是,我想把宣布结果的时间再拖一拖,我知道,我还有机会从更好的角度亲眼见到她。那张照片也是我出于自己的私心想要的,我甚至愿意把它当作这个案子的报酬,永远保留下来。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窗边,那女人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轻松地漫步——她高举太阳伞,为自己雪花般的皮肤遮挡着阳光——而照片中,她羞涩的脸则一直在我的膝盖上看着我。

几天过去了,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全身心投入她的事。在那期间,法国政府委托我处理一件极其重要的案件,占据了我所有的精力——在巴黎,一位外交官桌上的玛瑙纸镇被盗,最终被人发现藏在伦敦西区剧院的地板下。可即便再忙,她的影像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而且还变得越来越梦幻;她充满诱惑,又令人不安。当然,这一切几乎都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我当然也意识到了这是我的幻想,并非事实,但我无法抗拒在做这种愚蠢白日梦时心中涌起的复杂冲动——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内心的温柔情愫竟然可以超过理性的思维。

所以,在接下来的星期二,我对自己进行了一番乔装打扮。我认真思考,到底什么样的人物最适合独一无二的凯勒太太。最后,我决定扮成斯蒂芬·皮特森,一位未婚的中年藏书家,性格温和,甚至可以说略有些阴柔;他近视,戴着眼镜,穿着陈旧的格子外套,总是由于紧张而习惯性地用手去捋乱糟糟的头发,心不在焉地去扯蓝色的宽领带。

“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小姐。”我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在镜中的形象,思考着我对凯勒太太的说的第一句话到底应该是什么,它应该是礼貌而含蓄的。“对不起,小姐,能不能打扰您一下——”

我调整了一下领带,想到这个人对植物的热情完全可以媲美她对一切能开花事物的喜爱,我又把头发拨乱,确定了他对浪漫主义文学也应该有无人能及的痴迷。毕竟,他是个爱读书的人,相比普通的人际交往,会更喜欢书籍带来的慰藉。但在内心深处,他也是个孤独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开始思考寻找稳定伴侣的重要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学习了神秘的手相术,但更多的是把它作为与他人打交道的方式,而非预测未来的手段;哪怕只是短暂放在他手心里的手,只要对方是合适的人,他也会在之后的好几个月里,仍然感觉到双手相触时那转瞬即逝的温暖。

可是,我却无法想象如何才能隐藏在自己创造出来的这样一个人物中——实际上,当我回想起那天下午的情景时,我感觉自己和发生的一切并无关联。是斯蒂芬·皮特森走进了那天夕阳西下的日光中,他低着头,缩着肩,小心翼翼又从容不迫地朝蒙太格大街走去。他漫无目的的模样显得有点可怜,路人不会多看他一眼,他的存在是微不足道的。对那些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们来说,他只是一个转眼就忘的普通人。

他下定了决心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要赶在凯勒太太之前到达波特曼书店。他走进书店,悄无声息地经过柜台。店主和以往一样,正拿着放大镜,把脸凑到书上,认真地看着书,完全没有察觉到近在咫尺的斯蒂芬。而等到他慢慢走进一条过道后,他才开始怀疑店主的听力可能也有点问题,因为无论是店门打开时门上铰链的吱呀声,还是门关上时写着“营业中”的牌子与玻璃的碰撞声,似乎都没有惊动到老人。于是,他穿过微弱阳光中飞舞的细尘,沿着堆满书架的过道继续往前走。他发现,越是往里走,光线也就越暗,直到最后,面前的一切全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走到楼梯前,爬上七级台阶,蹲在那里,这样,他就可以在凯勒太太进来时清楚地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又不会惹人注意。接下来,一切都像被安排好似的依次发生了:楼上传来玻璃琴哀婉的声音,那是男孩的指尖正滑过琴碗;几分钟之后,书店的门开了,凯勒太太就像之前的每个周二和周四一样,从街道上走进来,她把阳伞夹在胳膊下,戴着手套的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她没有理会店主——店主也没有理会她——她飘然走进过道,时不时停下来看看书架,仿佛是情不自禁般地抚摸着书脊。有一段时间,他是能看到她的,但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他看着她慢慢地走进暗处的角落,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他看到她把一本书放回最高的书架上,又换了一本似乎是随意挑选的书之后,终于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你这不是偷书,他对自己说,不,实际上,你这是借书。

她消失后,他便只能推测她的准确位置了——应该很近,是的,他能闻到她的香水味;应该就在附近的某个暗处,也许她只在那里待过短短几秒。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的情况,所以,他并不惊讶,但眼睛却一时没有适应过来:书店后面突然亮起刺眼的白色光线,瞬间照亮了过道,可它的消失和它的出现一样迅速。他飞快地走下台阶,瞳孔中似乎还留着刚刚的白光,他知道,凯勒太太就在那白光之中。

他沿着两排书架之间的狭窄过道通行,闻到了她留下的强烈的香水味。在最后那面墙的阴影处,他停住了。他面朝墙壁站着,眼睛开始适应周围的光线。他低声细语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没错了。”玻璃琴微弱的乐声清楚地传到耳边。他看了一眼左边——是堆得歪歪斜斜的一摞摞书,又看了一眼右边——是更多的书。而在他的正前方,就是凯勒太太消失的地方——书店的后门,这扇紧闭的门四周透着刚刚让他目眩的白光。他往前走了两步,推开门。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追她。当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光线再度照进了书店里。他却犹豫着,不敢跨进门槛。他小心地眯起眼睛,看到外面的凉亭棚架形成了一道封闭的走廊,这才慢慢迈出步子。

她的香水味很快被更浓郁的郁金香和黄水仙的香气所掩盖。他逼迫自己走到走廊尽头,从爬满青藤的隔栅间看到了一个精心设计栽培的小花园——浓密的灌木丛、常青树和玫瑰花经过精心的修剪,形成了一堵天然的屏障;店主在伦敦市中心苦心营造出一片完美的绿洲,就连从斯格默女士的窗口都几乎看不到它。老人应该是在视力衰退之前,花了好几年时间,根据后院不同位置的气候条件,细心做好规划的:在被屋顶遮住了阳光的地方,店主种上各色阔叶植物,以点缀暗处;而在别的地方,则种着常青的洋地黄、天竺葵和百合花。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蜿蜒通向花园中心,路的尽头是一小块方形的草坪,周围是黄杨木树篱。在草坪上,有一张小小的长椅,长椅旁边是巨大的陶缸,漆着铜绿的颜色;而坐在长椅上的,正是凯勒太太——她把阳伞放在膝盖上,双手捧着书,坐在楼房投下的阴影处,楼上窗口传来的玻璃琴声像是飘进花园的神秘微风。

当然,他想,她当然是在这里看书了。她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侧着脑袋,认真地听着乐声。就在这时,乐声停顿了片刻,然后,更加流畅熟练的琴声响起。他知道,是斯格默女士取代了格莱汉在玻璃琴前面的位置,她是在给男孩演示琴碗正确的弹奏方法。当她灵巧的手指在琴碗上弹出优美的音符时,空气中都弥漫着安静的气氛。他在远处认真打量着凯勒太太,看着她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她微微张着嘴,轻轻地呼吸,僵直的身体越来越放松,眼睛也慢慢闭上了;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宁静随着音乐浮现出来,但只有昙花一现般的瞬间。

他不记得自己把脸贴在隔栅上看了她多久,他也被花园里的一切所吸引住了。可他的注意力最终被后门的吱呀一声响打断,紧跟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声,店主正匆匆跨过门槛。老人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戴着棕色手套,一手抓着洒水壶,走上了过道。很快,他就会从一个紧张地贴着隔栅而站的身影边经过,走进花园。和往常一样,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花园里的入侵者吧。就在玻璃琴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时,他正好走到了花圃前,洒水壶突然从他手中掉落,侧翻在地上,壶里的水几乎全都流了出来。

此刻,一切都结束了:玻璃琴安静下来;老店主在玫瑰花圃旁弯下腰,在草坪上到处摸索着从他手里掉落的水壶。凯勒太太收好自己的东西,从长椅上站起身,用此刻他早已熟悉的悠闲步调向老人走去。她在他伸长的手臂前弯下腰,身影落在他身上,可店主完全没有察觉到她幽灵般的存在。她把洒水壶摆正,店主很快就抓到了它的把手,又咳嗽起来。然后,她就像一片轻轻掠过地面的云影,朝花园后面的小铁门走去。她转动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把门推开到刚好能过人的宽度——门一开一关同样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可他却觉得,她似乎从未在花园里出现过,甚至连书店都不曾来过。在他的脑海里,她立刻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斯格默女士琴键上最后的音符,消失了。

可是,他并没有去追她,而是转身经由书店,回到了大街上。黄昏之前,他已经踏上了通往我公寓的楼梯。一路上,他都在责骂自己一时软弱,在她消失时竟然呆呆地留在了花园里。直到后来,当我脱下斯蒂芬·皮特森的行头,把它们整齐地叠好,收进了抽屉柜之后,我才认真思考起这个人物犹豫不决的本质。我在想,一个如此学识渊博、通达人情的男人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神魂颠倒?从凯勒太太温顺的外表,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超乎寻常或惊世骇俗的地方。那么,也许是因为他一生与书为伴所导致的孤独感——那些独自度过的漫长时间,他都用来埋头学习人类行为和思想的各种形态,可反而在需要他采取行动时,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想鼓励他,你一定要坚强。你一定要比我更会思考。是的,她是真实的,可她也是虚构的,是你出于自己的渴求臆造出来的。在你的孤独世界中,你选择了第一张吸引你眼球的面孔。你自己也知道,除了她,还可以是其他任何人。毕竟,我亲爱的朋友,你是一个男人;她只是一个女人,还有成千上万个像她那样的女人散布在这个大城市中。

我有一整天的时间来策划斯蒂芬·皮特森的最佳行动路线。我决定,在接下来的星期四,他会待在波特曼书店外面,远远地看着她走进书店。然后,他会走到店主花园后面的小巷,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耐心等待,等着后门最终被她打开。我的计划在第二天下午顺利实现了:大约五点钟,凯勒太太从后门出来,一手高举阳伞,一手拿着书。她开始往前走,他则保持距离跟在后面。虽然他有时候很想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可总有什么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能看见她浓密黑发上的发夹以及微微翘起的臀部。她时不时停下脚步,抬头看天,而他此时也有机会得以一睹芳容——那下颚漂亮的弧线,那几乎是透明的光滑皮肤。她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嘴里嘟囔着,但并没有发出声音。她说完几句话,又会继续朝前看、往前走。她穿过罗素广场,走过吉尔福德大街,在格雷旅店路左转,横穿国王十字街的交叉路口,又在一条小巷里走了一会儿,很快,她便离开了步行道,沿圣潘克拉斯车站旁的铁轨前进。这是一条没有方向、拐弯抹角的路线,可从她坚定的步伐来看,他想她应该不是随意逛逛的。最后,她终于穿过“物理和植物协会”公园的大铁门,此刻的时间也从下午到了傍晚。

他跟着她走进高高的红砖墙,才发现墙里与墙外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外面,是车水马龙的宽阔主道,挤满了去往各个方向的车辆,人行道上的行人接踵摩肩;可一旦穿过铁门,到处是高耸的橄榄树、蜿蜒曲折的碎石小道和成片的蔬菜、香草和花朵,六点四英亩葱郁的田园景致中央,伫立着一七七二年由菲利普·斯隆爵士遗赠给协会的大宅。在树荫下,她懒洋洋地转着太阳伞,继续往前走;她离开主干道,转上一条狭窄小路,走过蓝荆棘和颠茄,又走过马尾草和小白菊——她时不时停下来轻抚那些小花,像之前一样自言自语着。他跟在她身后,虽然他已经意识到这条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但他暂时还是不愿意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地走过鸢尾花和红菊花。小路突然绕到了高高的树篱后面,他一时不见了她的踪影,只看见那阳伞还高高飘浮在树篱之上。接着,阳伞也消失了,她的脚步声没有了。当他拐过弯时,才发现自己离她已经非常近了:她坐在小道分岔路口的长椅上,把收起的阳伞放在膝盖上,打开了一本书。他知道,很快阳光就会落到花园的围墙之下,一切都将没入夜色。他对自己说,你现在必须行动了。就是现在,趁着还有光线的时候。

他理好领带,紧张地朝她走过去,说了句:“不好意思。”他问她手里拿着的是什

么书,并礼貌地解释说,他是个藏书者,也非常地爱看书,总是对别人看的书感兴趣。

“我才刚刚开始看呢。”她警惕地看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真好,”他热情地回应着,似乎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这里确实是个享受新事物的好地方,对不对?”

“对啊。”她镇定地回答。她的眉毛很粗,甚至算得上是浓密,这让她蓝色的大眼睛显出一种严肃的气质。她似乎有点不高兴——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出现,还是一个谨慎内向的女人固有的含蓄?

“可以借我看一看吗?”他对着书点了点头。她犹豫了片刻,把书递给他。他用食指压着她刚刚翻过的那一页,看了看书脊:“啊,缅绍夫的《秋日晚祷》。很好,我也很喜欢俄国的作家。”

“哦。”她说。

长长的沉默,打破沉默的只有他手指慢慢敲在书本封面的声音。“这一版的书很好,装订很精致。”他把书还给她时,她打量了他很久。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脸有点奇怪,并不对称——眉毛是往上翘的,笑容是勉强的,就和他在照片里看到的一样。然后,她站起身,伸手去拿阳伞。

“先生,不好意思,我要告辞了。”

她觉得他没有什么吸引力吧,要不然,该如何解释她刚坐下又要离开的举动呢?

“对不起,是我打扰到了你。”

“不,不,”她说,“完全不是这回事。实在是时间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好吧。”他说。

在她的蓝眼睛里和雪白的皮肤里,甚至是她所有的举止神态里,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她离开他时,缓慢地移动着,整个人像幽灵般在小路上飘然而去。是的,他很确定,那是一种没有目的,但又泰然自若、神秘莫测的东西。她离他越来越远,最终绕过了树篱。暮色渐重,他感觉怅然若失。这一切不该这么突然地结束啊;对她来说,他应该是有趣的、特别的,甚至也许是似曾相识的。那么他到底欠缺了什么?为什么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被她牵引时,她却忙不迭地要离开他?又是为什么,在她明显觉得他很烦人的时候,他还要跟着她追上去?他说不上来,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头脑和身体在此刻会出现分歧:明明知道不该如此,可理智上却做不了决定。

不过,树篱后面,还有一个挽救的机会在等着他——她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匆匆离去,而是蹲在了一丛鸢尾花旁,灰色的裙摆垂到碎石地面上。她把书和阳伞都放在地上,右手捧着一朵艳丽的大花,并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而在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中,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从自己身上掠过。他站在她身边,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捏着细长的叶子。而就在她缩回手时,他发现一只工蜂飞到了她的手套上。她并没有退缩,也没有把蜜蜂抖落,更没有一下把它捏死,而是仔细地看着它,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和崇敬的表情,充满感情地喃喃自语。工蜂停留在她的手掌上,并未急于离开,也没有把刺扎进她的手套,似乎也在打量着她。他想,这是多么有趣的交流,他之前从未见过类似的情景。最后,她终于觉得是时候该放走这个小生物了,便把它放回了它来时飞出的花朵,伸手去拿阳伞和书。

“鸢尾的意思是彩虹。”他结结巴巴地说,但她并不惊讶。她站起身,用冷静的眼神打量着他。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声音中颤抖的绝望,可他还是阻止不了自己开口:“这很容易理解,因为鸢尾有很多种颜色——蓝色的、紫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像是这些——还有粉色的、橘色的、棕色的、红色的,甚至是黑色的。你知道吗,它们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只要有足够的光线,它们既能生长在沙漠里,也能生长在遥远寒冷的北方。”

她茫然的表情变得温和,她继续往前走,但在身边留下了足够的空间,好让他走在她身旁。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鸢尾的一切讲给她听,她认真听着:鸢尾是古希腊的彩虹女神,是宙斯与赫拉的信使,她的职责是引领死去女人的灵魂,带她们去往极乐世界——所以,古希腊人会在女人的坟墓上种植紫色鸢尾花;古埃及人会在君主的权杖上用鸢尾花作为装饰,以象征信仰、智慧和勇敢;古罗马人用鸢尾花祭奠女神朱诺,并将它用于洁净礼中。“也许,你已经知道了,鸢尾花还是佛罗伦萨的市花。如果你去过意大利的托斯卡纳,你一定会发现在那里的橄榄树下,种着无数的紫色鸢尾,你会闻到它们芬芳的气味,很像是紫罗兰的香气呢。”

她现在看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入迷,似乎这突然的偶遇让平凡的午后有了亮点。“听你这么说,似乎真的很有趣,”她说,“不过我还从来没去过托斯卡纳呢,就连意大利也还没去过。”

“啊,你一定要去看一看,亲爱的,一定得去。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的山丘更美丽了。”

说完,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害怕自己的言语已经全部干涸,他没什么可以告诉她的了。她把目光转开,看着前方。他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但他确定她不会说。不知道是由于沮丧,还是因为对自己的不耐烦,他决定卸下沉重的思想包袱,头一次直截了当地开口,不再去考虑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含义。

“我想——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你会对鸢尾花感兴趣?”

她深吸了一口温暖的春日空气,却不知道为什么摇着头。“我为什么会对鸢尾花感兴趣?我还从来没有想过呢。”她又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最后才说,“我想,是因为它在最恶劣的条件下还能茁壮生长吧,对不对?鸢尾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一朵凋谢了,还会有另一朵来替代它。从这个角度来看,花朵虽然生命短暂,却是生生不息的,周围的环境是好是坏,对它们的影响可能并不大。这能回答你的问题吗?”

“差不多吧。”

他们走到小路与主道交汇的地方。他放慢脚步,看着她,当他停下来时,她也停了下来。他看着她的脸庞。他到底想跟她说什么呢?在这黄昏暗淡的光影中,是什么再次激起了他的绝望情绪?她盯着他一眨不眨的眼睛,等着他继续。

“我有个本领,”他听到自己说,“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跟你一起分享。”

“什么本领?”

“其实说起来更像是爱好吧,不过它给别人带来的好处比给我带来的好处更多。你看啊,我其实算得上是个业余的手相师。”

“我不太明白。”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给她看自己的手掌:“我能从这里推测未来,还有点准呢。”他解释说,他能通过仔细观看任何一个陌生人的手掌,解读出他或她一生未来的进程——能否找到真爱,能否拥有幸福的婚姻,最终会有几个孩子,会有哪些精神上的困扰,以及能否长命百岁等等。“所以,如果你愿意给我几分钟时间,我很乐意向你展示一下我的本领。”

他觉得在她眼中,他一定是个老谋深算的无赖。她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以为她一定会礼貌地拒绝他,可她并没有——她依然带着困惑的表情,蹲下来,把阳伞和书放在脚边,然后又站起身面对着他。她毫不犹豫地摘下右手手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心向上地把手伸了过来。

“那就帮我看看吧。”她说。

“没问题。”

他握住她的手,可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他很难看清楚什么。他弯下腰想看个仔细,却只看到了她手心白皙的皮肤——雪白的肤色也在黄昏的阴影中变得暗淡。手掌上没有什么特色,没有明显的掌纹,也没有深陷的沟路,只有光滑洁白的皮肤。他唯一能从她手掌上看出的就是它还缺乏深度。肉眼看去,它是完美无瑕的,没有任何经历过生活沧桑的痕迹,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出生在这世界上。他想,应该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是光线造成的错觉罢了。但他内心深处传出的一个声音却扰乱了他的思绪:这个女人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老太太,永远也不会满脸皱纹、步履蹒跚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可她的手掌上还是清楚地显示出别的讯息,既包含了过去,也包含了未来。“你的父母都不在了,”他说,“你还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就去世了,而你母亲是最近才过世的。”她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又说到了她未出生的孩子、她丈夫对她的关心。他告诉她,有人深深爱着她,她会重新找回希望,重新找到生命的快乐。“你相信自己属于一种更伟大的力量,你是正确的,”他说,“一种仁慈博爱的力量,比如,上帝。”

就在那儿,在公园与花树的影子下,她找到了她要的确定答案。她在那儿是自由的,她远离了车水马龙的喧嚣大街,远离了处处潜伏着死亡的危险,远离了昂首阔步向前、把模糊的长长身影丢在后面的人群。是的,他从她的皮肤上就能看出来,当她置身大自然时,她感觉自己是最有活力的、最安全的。

“现在天色太暗,我也说不出更多了,但我很乐意改天再帮你看看。”

她的手开始颤抖,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出乎意料地把手抽了回去,仿佛是被火灼到了手指。“不,不好意思,”她一边慌张地回答,一边蹲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得走了,真得走了。谢谢你。”

她迅速转过身,匆忙沿着主道走了,仿佛身边压根就没他这个人。可她手掌的温度还残留在他手里,她身上的香水味还飘散在空气中。他没有喊她,也没有随她而去。她是应该独自离开的。那天晚上,他对她如果还有别的期待,都是愚蠢的。他想,看着她飘然离去,越走越远,这样才是最好。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后来一直坚信,事情的真相并非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而应该是他想象出来的。因为,就在他的眼前,她突然在走道上消失了,融入了最洁白的一片云朵中。她之前曾经捧过蜜蜂的手套却留了下来,像片落叶,在一瞬间飘落。他惊讶地跑到她消失的地点,弯腰去捡手套。等他再次回到贝克街的时候,开始质疑自己记忆的准确性,因为就连那只手套也似幻影般消失了——从他的手中滑落,再也找不到了。

很快,斯蒂芬·皮特森也和凯勒太太以及她的手套一样消失了,当他活动身体、改变面部妆容、脱掉并收好衣服后,他也就从这个世界上永远退出了。当他彻底退出后,我感觉肩上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担。可我并没有满足,因为这个女人仍然让我无法释怀。每当我冥思苦想一件事时,我总是几天都睡不着觉,我会反复思考证据,从每个可能的角度分析它。而当凯勒太太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后,我想,我可能好一阵子都别想休息了。

那天晚上,我穿着宽大的蓝色睡袍,在屋里闲逛。我把床上的枕头、沙发上和椅子上的靠垫全收集在一起,在客厅里用它们堆出了一张东方人用的睡榻。我拿着刚打开的一盒香烟、火柴和那个女人的照片,躺到了上面。在闪烁的灯光中,我终于见到了她。她从缥缈的蓝色烟雾中走来,向我伸出双手,紧盯着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嘴里叼着正在冒烟的香烟,看着灯光照在她柔和的脸上。她的出现仿佛化解了所有困扰我的复杂情绪;她来了,她抚摸着我的肌肤,在她面前,我很轻松地陷入了沉睡。过了一会儿,我醒过来,发现春日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整个房间。香烟都被我抽完了,烟雾还飘浮在天花板附近——但除了照片上那张迷茫而略带忧伤的脸庞,房间四处都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她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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