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喘着气,醒了过来。他抬起眼皮,环顾书房四周,清了清嗓子。接着,他深吸一口气,看到了从西边窗户斜射进来的淡淡阳光:光影投在整洁的地板上——像时钟的指针慢慢移动着,正好触到他脚下波斯地毯的褶边——告诉他,现在的时间正是下午五点十八分。

“你醒了?”年轻的管家蒙露太太问。她此时正背对着他,站在旁边。

“醒了。”他回答。他盯着她瘦削的身材——她把长长的头发梳成很紧的圆髻,几缕深棕色的卷发垂落在纤细的脖子上,黄褐色围裙的腰带系在屁股后面。她从书房桌子上的一个柳条筐里拿出好几捆信件(有盖着外国邮戳的信,还有各种小包裹和大信封),遵照每周整理一次的指示,开始按照大小对它们进行分拣。

“你睡午觉的时候又发出那种声音了,先生。那种喘不过气的声音——又出现了,跟你走之前一样。我倒点水来吧?”

“我觉得现在还不需要。”他心不在焉地拿起两根拐杖。

“那就随便你。”

她继续整理——信件放左边,包裹放中间,大信封放右边。在他出国期间,平常空荡荡的桌子已经堆满了摇摇晃晃的一沓沓信件。他知道,里面一定会有从远方寄来的奇怪礼物。会有杂志或电台的采访请求,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求助(宠物走丢了,结婚戒指被盗了,小孩不见了,以及其他各种最好不予理会的无趣琐事)。当然,还会有尚未出版的稿件:根据他以往经历写成的耸人听闻、容易令人误解的小说,对犯罪学自以为是的研究,悬疑故事集的样书。也会有溜须拍马的信件,请求他为即将出版的某部小说美言几句,留下一两句赞美的话好让他们印在书的封面上,又或者,可能的话,帮忙写篇正文简介。他一般极少回复这些信件,也从来不会满足记者、作家和沽名钓誉者的任何要求。

尽管如此,他通常还是会浏览每封信的内容,查看每个包裹的情况。无论寒暑冬夏——每周都有一天,他会坐在桌子旁,让壁炉里的火燃烧着,把信封撕开,迅速扫一眼大概的内容,再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火焰。所有的礼物则会被小心地挑出来,放进柳条筐,让蒙露太太拿给镇上的慈善组织。但如果有哪封信说到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不用谄媚奉承的赞美,只要恰好在他感兴趣的事上表达出了共同的爱好——例如,如何从工蜂的卵中培育出蜂后、蜂王浆对健康的益处,又或者,在培育少数民族烹饪用香料如藤山椒方面的新发现等(藤山椒是自然界广泛分布的一种奇特植物,他相信它就和蜂王浆一样,能够减缓老年人身体和思维方面的退化萎缩)——那么,这封信就很有可能逃脱被焚化的命运,就有可能进入他的外套口袋,待到他坐在阁楼里的书桌旁,他就会将它重新拿出来,进行细致的思考。有时候,这些幸运的信件也会把他指引到别的地方:例如,沃辛附近一个废弃修道院旁的香料种植园,在那里,一种牛蒡和红草的奇怪杂交种正繁茂地生长;或都柏林郊外的某处养蜂场,由于当季的气候过于温暖,蜂巢被湿气所笼罩,所以造成那一批的蜂蜜都带着一点点酸味,但又不至于难以入口;而他最近才去过的地方则是一个名叫下关的日本小镇,那里有以藤山椒为原料的味道独特的料理,还有美味的味噌汤和纳豆,这样的饮食习惯似乎让当地人都特别长寿(他在独居的这些年里,最主要的追求就是寻找有关这些能延年益寿食物的记载和第一手知识)。

“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够你忙活的了。”蒙露太太一边说,一边对着堆积如山的邮件点了点头。她把空的柳条筐放到地上,转过身又对他说:“还有更多呢,你知道吧,放在外面大厅的柜子里了——那些箱子简直到处都是。”

“很好,蒙露太太。”他严厉地说了一句,只希望能阻止她的喋喋不休。

“我要把其他那些都拿进来吗,还是等你把这一堆先处理完再说?”

“等一等吧。”

他朝门口瞥了一眼,用眼神暗示她赶紧离开。但她无视他的眼神,而是停下来,整了整围裙,又继续说:“真是多得可怕——在那大厅的柜子里,你知道吧——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有多少。”

“我知道了。我想,现在我还是先集中精力处理眼前的这一堆吧。”

“我觉得你压根就忙不过来,先生。如果你需要人帮忙——”

“我能处理好——谢谢你。”

这一次,他再次把目光坚定地投向门口,并把头也偏了过去。

“你饿了吗?”她又问,问完试探性地踏上波斯地毯,走到了阳光下。

他皱起眉头,这阻止了她的前进,可当他叹了一口气再说话时,表情却缓和了不少。“一点也不饿。”他回答。

“今天晚上你要吃饭吗?”

“我想还是要吃的。”他突然想象着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画面,不是垃圾倒在了餐台上,就是把面包屑和好好的奶酪片掉到地上,“你还打算做那个一点也不好吃的香肠布丁吗?”

“你不是已经跟我说了你不喜欢吃吗?”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惊讶。

“我是不喜欢吃,蒙露太太,真的很不喜欢吃——至少是不喜欢吃你做出来的那个味道。但话说回来,你的牧羊人派还是很好的。”

她皱起眉头开始思考,但表情却变得轻松了。“哦,那好吧,星期天做烤肉的时候,还剩了一点牛肉,我能用上——不过我知道,你更喜欢吃羊肉。”

“吃剩的牛肉也能接受。”

“那就做牧羊人派吧,”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还有,要告诉你,我把你带回来的行李都拿出来整理好了。只有那把奇怪的匕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把它放在你枕头边了。你注意点,别划伤了自己。”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紧闭双眼,好让她从自己的视线中完全消失。“那叫九寸五分刀,亲爱的,谢谢你的关心——我也不想在自己床上被一刀刺死。”

“谁会想呢。”

他把右手伸进外套口袋,用手指摸索寻找着那支抽了一半的牙买加烟。但让他失望的是,他大概是把那支雪茄放到了别的什么地方(也许是他从火车上下车时弄丢的,当时,拐杖从他手中滑落,他弯下腰去捡——那支雪茄说不定就在那时从口袋掉到站台上,被人踩扁了吧)。“可能,”他嘟囔着,“或者,可能——”

他又去另一个口袋里找,一边找,一边听着蒙露太太的脚步从地毯上走到木地板上,又继续走过门廊(七步,足以让她离开书房了)。他的手握住了一根圆柱形的管子(它的长度和直径都和那支只剩一半的牙买加雪茄几乎一样,但从它的重量和坚硬程度,他立马判断出那并不是雪茄)。他睁开眼,摊开的掌心里立着一个透明玻璃小瓶,里面封存着两只已经死去的蜜蜂——它们交叠在一起,腿相互纠缠着,像是在亲密拥抱中共同赴死一般。

“蒙露太太——”

“怎么了?”她回答着,在走廊里转过身,急匆匆地走回来,“这是什么——”

“罗杰呢?”他把玻璃瓶放回口袋。

她走进书房,仍然是她离开时的七步。“您刚刚说什么?”

“你儿子——罗杰——他人呢?我到现在还没看见他呢。”

“可是,先生,是他把你的行李拿进屋的呀,你不记得了吗?后来,你让他去养蜂场等你,你说想让他去查看一下那边的情况。”

他苍白而满是胡碴的脸上掠过充满困惑的表情,每当他察觉到自己的记忆又出现衰退时,这种困惑总是会在他心里产生阴影(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是被我忘记了的吗?还有什么也像那紧攥在手中的沙悄悄溜走了呢?还有什么事是我能确定的?),但他还是努力把这些担忧置于一旁,为时不时出现的困惑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哦,当然,是的是的。我这趟旅行太累了,你看,都没怎么睡觉。他等了很久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了,连茶都没喝——不过我觉得他压根不介意。我可以告诉你,自从你走了以后,他对那些蜜蜂比对他自己的妈妈还好。”

“真的吗?”

“很不幸,但确实是真的。”

“那好,”他把拐杖拿好,“那我想,我不能让那孩子继续等下去了。”

他拄着拐杖,从扶手椅上慢慢站起来,朝门口走去,默默地数着自己的每一步,一步、两步、三步——他没有理会蒙露太太在身后的唠叨(“你想让我陪你去吗,先生?你自己去没问题吧,啊?”)。四步、五步、六步。他艰难前行,不愿去想象她此刻皱起的眉头,更没有料到,他刚一出房间,她就找到了他的牙买加雪茄(她在扶手椅前弯下腰,从椅垫里把那难闻的雪茄捏起来,扔进了壁炉)。七步、八步、九步、十步——十一步才走到走廊,比蒙露太太多走了四步,比他平时多走了两步。

他在前门喘气时,得出了结论——他的行动迟缓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刚绕了半个地球,探完险回来,一直都还没能吃到每天早上的例行早餐——涂着蜂王浆的烤面包。蜂王浆富含维生素B,还有大量的糖分、蛋白质和部分有机酸,是他维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所必需的;他确定,如果没有蜂王浆的滋养,他的身体和记忆力都会受到影响。

可一走到外面,傍晚阳光下的大地让他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四周是茂密生长的植物,树下的阴影也让他暂时忘却了失忆的烦恼。这里的一切都和过去几十年来一样——当然,也包括他。他轻松地走在花园小道上,走过野生的黄水仙和香料园,走过深紫色的醉鱼草和向上卷曲的大蓟草,呼吸着各种植物散发出的芳香。一阵微风吹来,周围的松树轻轻摆动,他聆听着脚下的鞋子和拐杖与砂石小路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他知道,如果此刻他回过头,会看到他的农舍小屋已经被隐藏在了四棵大松树后面——那爬满玫瑰花的前门和窗棂、那窗子上方雕花的遮阳罩、那外墙砖块之间的竖框,都已被茂密的松枝和松针所掩盖。在前方小路的尽头,有一整片长满了杜鹃花、月桂树和映山红的草坪,草坪后面,高耸着一排橡树。而橡树后面——每两个蜂箱一组,排成一竖排的,就是他的养蜂场了。

不一会儿,他已经和年轻的罗杰一起在视察蜂房了——罗杰急切地想向他展示,在他离开期间,蜜蜂得到了多么好的照料。他从一个蜂箱穿梭到另一个蜂箱,没有戴头罩,还把袖子也挽得高高的。他解释说,四月上旬,蜂群被安置好以后没几天,福尔摩斯就去了日本,从那以后,蜜蜂们就把巢框里的蜂蜡底完全挖空,并建造了新的蜂巢,把每个六角形的蜂窝里都填满了蜂蜜。实际上,福尔摩斯还欣喜地发现,男孩已经把每个蜂箱里巢框的数量减少到了九个,从而让蜜蜂有了充足的繁衍空间。

“太好了,”福尔摩斯说,“你把这些小东西们照顾得太好了,罗杰,我很感谢你在这里的辛勤付出。”他把那个小玻璃瓶从口袋里拿出来,用弯曲的食指和大拇指捏着,递给罗杰,作为对他的奖赏。“这是给你的,”他看着罗杰接过玻璃瓶,好奇地看着瓶子里的东西,“这是日本特有的一种中型蜂类——或者,我们可以简称它为日本蜂,你觉得怎么样?”

“谢谢你,先生。”

男孩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而他,看着罗杰漂亮的湛蓝眼睛,轻轻拍着男孩头顶乱糟糟的金发,也露出了微笑。他们一起面朝蜂房站着,很久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在养蜂场里,这样的沉默总能让他心满意足;而从罗杰轻松站在他身边的姿态来看,他相信,这男孩也和他一样感到满足。虽然他不是很喜欢小孩子,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对蒙露太太的这个儿子产生了慈父般的情感(他经常想,那么一个唠唠叨叨的女人是怎么生出一个这么有前途的儿子的?)。可即便是到了这把年纪,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法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情感,尤其是面对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十四岁少年。罗杰的父亲是英国军人,在巴尔干半岛牺牲了,福尔摩斯认为,罗杰应该是相当思念父亲的。不管怎么说,在对待管家和他们的子女时,是应该在情感上保持一定的自我克制的——反正,跟这个孩子这样站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当他们共同看着眼前的蜂房和摇晃的橡树枝,静静感受着从下午到傍晚时分大自然的细微变化时,两人间的沉默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没过多久,蒙露太太站在花园小道上,叫罗杰去厨房帮忙。于是,两人很不情愿地穿过草坪走了回来,他们走得很悠闲,还停下脚步去看一只蓝色的蝴蝶在芬芳的杜鹃花丛中盘旋。终于,天黑之前,他们走进了厨房,男孩的手轻轻扶着他的胳膊——就是这只手,一直搀扶着他走进农舍大门,安全踏上楼梯,走进阁楼书房之后,才最终松开(虽然爬楼梯对他来说,还不是那么困难,但每当罗杰充当拐杖扶他上楼时,他还是很感激这个孩子的)。

“晚饭

做好以后,需不需要我来接您下去?”

“你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当然好了。”

“没问题,先生。”

于是,他坐到桌子前,等着男孩再来扶他走下楼。在等待期间,他也让自己忙碌了一会儿,他查看了旅行之前自己写下的笔记,随手撕下的纸片上用潦草笔迹写成的全是密码般晦涩难懂的文字——左旋糖为主,比右旋糖更易溶于水——他自己也忘记了是什么意思。他环顾四周,发现在他离开期间,蒙露太太又自作主张地给他收拾了房间。原本散落在地板上的书现在被摞得整整齐齐,地板也被打扫过了,但是,蒙露太太还是遵守了他明确的指示——所有东西上的灰尘都没有被掸过。他越来越烦躁,只想抽支烟。他把笔记本推到一边,又拉开抽屉,希望能找到一支牙买加雪茄,哪怕香烟也行。可一番搜寻后,什么也没找到,他只得放弃,回过头去看那些他感兴趣的信件。他拿过一封梅琦民木先生写来的信,梅琦之前寄来过很多封信,这一封是他在出国旅行前收到的:亲爱的先生,万分感谢您认真考虑并接受我的邀请,决定来神户做客。无须多言,我十分期待着带您去看一看日本这一带众多的庙宇花园,还有——

可这封信同样让他没有看懂:刚开始看没多久,他的眼睛就慢慢合上了,下巴也渐渐耷拉到了胸口。在睡梦中,他不会感觉到手中的信正从指缝滑落,也不会听到自己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声音。而当他醒来以后,也不会记得他曾经站过的那片金盏花丛,不会记得让他再次回到花丛的这个梦境。他猛然惊醒,只看到罗杰俯身站在他面前。他清了清嗓子,盯着男孩略显为难的脸庞,沙哑而不确定地问,“我是不是睡着了?”

男孩点点头。

“哦——哦——”

“您的晚饭马上就好了。”

“好,晚饭马上就好。”他喃喃自语着,把拐杖准备好了。

和以往一样,罗杰小心地扶着福尔摩斯,帮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陪着他走出书房,又和他一起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进了餐厅。在餐厅,福尔摩斯终于离开了罗杰轻柔的搀扶,自己朝前走去。面前是一张巨大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描金橡木餐桌,桌上是蒙露太太为他摆好的一人份餐具。

“等我吃完以后,”福尔摩斯头也不回地对男孩说,“我很想和你讨论讨论关于养蜂的一些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一些什么状况。我相信你能详细准确地汇报清楚吧。”

“当然没问题。”男孩回答。他站在门口,看着福尔摩斯把拐杖放在桌旁后坐了下去。

“很好,”福尔摩斯盯着站在房间对面的罗杰说,“那一个小时后,我们在书房见,行吗?当然,前提是你妈妈做的牧羊人派没有让我一命呜呼。”

“好的,先生。”

福尔摩斯伸手拿过折好的餐巾,把它抖开,把一个角塞进衣领下面。他笔挺地坐在椅子上,花了一点时间,把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他从鼻孔里叹了一口气,把手对称地放在空盘子两侧。“那女人在哪儿呢?”

“来啦来啦。”蒙露太太的声音突然传来。她猛地出现在罗杰身后,手里端着的餐盘上是她做好的热气腾腾的晚餐。“靠边站,儿子,”她对男孩说,“你这是在帮倒忙呢。”

“对不起。”罗杰挪开他纤瘦的身体,好让她进门。等他妈妈经过身边,又匆匆走向餐桌后,他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又一步——直到最后,他已经从餐厅悄悄走了出去。但他知道,他不能磨磨蹭蹭的,否则妈妈就会叫他赶紧回屋,或者也可能喊他去厨房帮忙打扫。为了避免这不幸,他必须趁她服侍福尔摩斯时悄悄逃走,在她能离开餐厅、大叫他名字之前,赶紧消失。

但这孩子并没有像他妈妈以为的那样,飞奔到养蜂场,也没有去书房准备福尔摩斯即将对他提出的关于养蜂的问题,而是偷偷又爬上楼,走进了那个只有福尔摩斯才能进去的房间:阁楼书房。实际上,在福尔摩斯海外旅行的这几周里,罗杰经常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一开始,他只是把各种古书、落满灰尘的论文和科学杂志从书架上拿下来,坐在书桌边翻翻。等好奇心得到满足后,他会小心地把它们重新放回书架上,并确保它们看起来都是原封不动的模样。有时候,他甚至会假装自己就是福尔摩斯,靠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双手指尖对齐,盯着窗户,想象自己正在抽着香烟。

自然,他母亲不知道他的这种越界行为,因为,如果被她发现了的话,那她肯定连这幢房子都不会再准他踏入半步。可这孩子在阁楼书房里待的时间越长(一开始他还只是试探性的,两只手都只敢放在口袋里),他的胆子也就越大——他翻看抽屉里的东西,把已经打开的信封里的信纸抖搂出来,还恭敬地拿起福尔摩斯常用的钢笔、剪刀和放大镜。后来,他开始翻阅桌上一沓沓的手写笔记。他很小心地注意不在纸上留下任何痕迹,与此同时,他也努力想要破解福尔摩斯那些笔记和未完成文字段落的含义,可绝大多数内容他都没法看懂——或许是因为福尔摩斯经常涂写的本来就是些没有意义的字句,又或许是因为他所写的内容确实是晦涩难懂的。可罗杰还是仔细研究了每一页纸,期待着能发现这位曾经闻名天下,而今只醉心养蜂的人的某些秘密或独特之处。

实际上,罗杰很难找到什么关于福尔摩斯的新发现。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清晰有力的证据、无可争辩的事实和对外界事物的详尽观察,而很少有关于自己想法的只言片语。然而,在堆积如山、随意涂写的笔记中,男孩终于找到了一件被埋藏在最下面,可真正有意思的东西——一本名为《玻璃琴师》的手稿,稿件很短,还没有完成,里面的纸页都是用一根橡皮筋绑在一起的。男孩立马就注意到,这份手稿和桌上其他的笔记不同,它是相当细心地写成的,字迹都很容易辨认,没有被涂抹掉的内容,也没有被挤在纸页边缘空白处或被墨滴掩盖掉的文字。接下来看到的内容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因为它很通俗易懂,甚至还带有一些私密的意味——它记录了福尔摩斯早年的一段生活。可让罗杰懊恼的是,这份手稿只写了两章就戛然而止,而结局也就成了未解之谜。尽管如此,男孩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把它翻出来,反复研读,希望能找出一些先前忽略掉的新发现。

现在,就和福尔摩斯离家的那几周一样,罗杰又紧张地坐到书桌前,熟练地把手稿从一堆看似混乱实则井然有序的资料下抽出来。很快,橡皮筋就被他解开,放到一旁,稿纸则被整齐地放在台灯的灯光下。他从后往前研读起来,先迅速浏览了最后几页的内容。他确定,福尔摩斯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把它继续写完罢了。然后,他又开始从头看起。他看的时候,俯身向前,一页接一页地翻。如果能集中精力,不受干扰,他相信自己今天晚上也许就能把第一章看完。只有当他母亲大声叫他的名字时,他才会把头抬一下;她在外面,在楼下的花园里喊他,到处找他。而当她的声音消失后,他又把头埋了下去。他提醒自己,时间不多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该去书房了,而他也必须把这份手稿藏到和开始一样的状态。在那之前,他还有一点时间。他用食指划过福尔摩斯写在纸上的文字,蓝色的眼睛不断眨着,眼神无比专注。他的嘴唇微微在动,但并没有发出声音。那些字句在他脑海里又勾勒出了一幅幅熟悉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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