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当中家家户户热闹喧嚣,但也总有那么几处例外,镇远大将军府便是其中之一。

偌大的府邸沉寂安静,只有门匾下悬着一盏单薄纸灯,天寒地冻,连只愿意扑身而上的飞蛾都无,愈发显得冷清。

青砖石板路上走来两个人,这一丝微弱的灯火便洒了过去,将他们的身沿缓缓照亮。

走在略前的相貌隽逸英俊,眼中无波,平直的嘴角没有半分弧度,和这冷清孤寂的氛围恰是相容,好像他便应当是在这里的。从许久之前,再到许久之后,踽踽独行。

到了门口,荀翊停下脚步,看着那盏纸灯上墨黑的“魏”字。

良久,他微微呼了一口气:“叫门吧。”

“是。”戴庸走上前去,轻轻叩响门环。铜质的门壁发出嗡嗡的回响,盘兀不定。

镇远大将军府内的时光像是停滞了,亭台楼阁院景连廊俱都打理的整洁干净,梅花修枝山茶冷绽,雪片落在上面,倒有番香自苦寒来的味道。

只是,没有什么人气。

所有的房屋都安安静静,像麓战方休的战场。

荀歧州坐在府内祖祠里,面前是一排排阴刻的牌位,香火氤氲,沉着迟缓的向上浮去,将时间都拉的慢了。

“殿下。”老管事在门外低唤了一声,他年纪也大了,脸上有两块褐斑,皮肤松弛,但腰杆是挺的,眼睛是亮的。“有贵客。”

“贵客?”荀歧州微微愣了一下:“哪儿来的贵客?”

老管事回道:“是宫里来的。”

荀歧州脸色微缓,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站起身,拍了拍袍上的灰尘,又整了衣襟,说道:“走吧。”

老管事跟了上去,他的一条腿显然有些不便,走起来高低不平,但速度却快,赶得上荀歧州。

荀歧州推开门,眼前人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他方要跪下行礼,荀翊便开口道:“今日算了。”

荀歧州笑了下,往一侧让了身子:“陛下请。”

两人沿着连廊前行,桥下已无潺潺之鸣,水面结起了细碎的冰痕,雪花一层一层的铺叠下去,扶栏上已积了薄薄的雪。

“皇上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荀歧州开口问道。

“你向来最不耐烦回□□,今日又是除夕。”荀翊言简意赅的回道。

“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荀歧州习惯性的伸手刮了下鼻子,轻叹一声:“是啊,除夕守岁,总是想着要和家人在一起。”

“朕也去给将军上一柱香。”

他言中的将军不止一个,而是很多。

荀歧州的母亲姓魏,乃是镇远大将军的嫡女。魏氏一门精忠义烈,由老至幼自小习武戍卫漠北。年纪大的没了,镇远大将军的名号便由儿子来继承,儿子没了,还有女儿,女儿没了,还有孙儿。

到了今时今日,竟只剩荀歧州这一个外孙来祠堂祭拜。

但只要仍有一个人在,魏府便在,镇远大将军的旗便也在。

到祖祠前的时候,荀翊肩上已沉了雪,他轻拂大氅上的毛锋,将它们尽数抖落。荀歧州递香给他,他恭敬的对着牌位鞠了三躬。

“皇上急着回去?”荀歧州开口问道,“不急就坐一会儿吧。”

说完这话,他似是发觉自己有些越矩,连忙正色:“微臣的意思是……”

“不急。”荀翊似是并不将这当回事儿,只说道:“再坐一坐。兄长也不要这般多礼,像之前一般便是。”

“那……”荀歧州眼睛一亮:“喝酒?”

荀翊不近酒,但见到荀歧州这般,也只好随他:“稍喝些。”

老管事送了酒上来,一掀坛印子便是股浓浓酒香。

“是之前我娘酿的,她喜欢喝酒,也喜欢自己酿酒,说外面的酒不够劲儿。平日我都不舍得喝,今天是皇上来了,才开一坛。这些年多谢你。”荀歧州将酒倒满,端起说道:“我数年未归,魏府无人,多亏皇上念着。”

“并非为你,镇远大将军府忠君为国,朕理应如此。”荀翊也端起酒盏。因这酒是荀歧州母亲亲酿,他一饮而尽。

冷酒入腹,却带出一股热气。

酒是极烈,但荀翊眉头也未皱一下,只是说道:“兄长还记得小时候,有次春猎,兄长便带着朕去喝酒?”

“记得!”荀歧州一拍大腿,“还害你回去受了罚,甄妃当时……”

荀歧州猛然停住话头,偷看了荀翊一眼,却见他面色仍是那般淡淡的,似是早已将那些过往遗忘的干净了。

可荀歧州知道,哪儿有这般容易?

倘若是自己,怕是都活不到如今。

当今太后是魏氏旁支里出来的,正因为这个身份,加上她无争的性子,这才在先皇纷乱的后宫里活了下来。

而荀翊却没有那般好运了。

荀歧州只记得荀翊打小便身子不好,总是有些病恹恹的,初次见的时候荀歧州还被吓了一跳,以为这孩子快死了,眼珠子那么黑,但脸却白的一丝血色都无。

荀歧州那时候就已经跟着母亲在魏家了。魏家孩子也不多,但个个都好似有消耗不完的精力,长辈稍一不管就能上房揭瓦,挨长辈训时还能低着头比谁做的鬼脸更丑。

而相较之下,荀翊则是安安静静的,恨不得将自己藏在人群中间,把自己缩的小些再小些,好似只有这般,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荀歧州当时还有些瞧不上他,总觉得他和自己心里皇子的模样相差太大了,甚至还亲自上手捉弄了荀翊一番。

被母亲知道的荀歧州自然挨了顿揍,他那时才知道,荀翊五岁那年就由皇后做主,抱给甄妃养育了。说来好笑,甄妃自己的儿子一年前无故跌死了,而当时在场的人就只有现今的太后。

甄妃将太后当做杀害自己儿子的仇人,自然不会对荀翊好。她的精神也在儿子死了之后崩溃恍惚,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将荀翊视作仇人之子,关上宫门打骂羞辱,但坏的时候却对他格外好,嘘寒问暖,教他读书认字,旁人都不准伤害他,只是唤他的时候,唤的是她亲生儿子的小名。

当今太后那时偷偷去看荀翊,被甄妃发觉之后告到皇后那儿,得来的是变相的软禁。

荀翊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被一个疯子按在了宫里,恍惚度过了九年时光。

在这期间外戚弄权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北界一直进犯的涂凤部趁机自立为王,荀歧州跟着魏家去了漠北,自此再无荀翊的消息。

荀歧州那时已经二十了,他也曾想到过荀翊,但觉得在这样的乱境当中,怕是连活下去都很难罢。

谁知道后来他当了皇上,还将那翻天覆地的外戚一举收拾了。

外戚一案,秦王被牵扯获罪,荀歧州却被抽了个干净,仍保着秦王爵位俸禄。他在磕头谢恩的时候,甚至有些恍神,总是无法将眼前气度沉稳的少年帝王和曾经的荀翊联系到一起去。

荀翊微微笑了一下,说道:“甄妃如何?”

“甄妃……”荀歧州吸了一口凉气,两片雪花趁机钻进了他的嘴里,冻的他齿间发寒,“甄妃她当时抽了你一顿。”

荀翊点了下头,轻描淡写地说道:“是。”

荀歧州吞了下口水——那可不是普通的抽了一顿,是拿铜制的带钩抽的,每一下下去都能皮开肉绽,一顿下来背上没一块好的,连魏家家法都没这么吓人。

荀歧州当时作为“主犯”,自然挨了自己娘的一顿揍,但和甄妃一比,自己娘简直就是温柔体贴轻手轻脚。

他被母亲拎着去给甄妃道歉,恰好就看见了这么一幕。但最让他害怕的是,荀翊的背上看起来早已经伤痕累累,都是些陈年旧疤,也不知道他究竟受了多少这样的罚。

荀歧州的母亲显然也吃了一惊,连忙阻了甄妃。事情闹到皇后那儿,皇后问起时,荀翊却只说甄妃从未打骂过自己,背上的伤是自己小时顽劣不慎留下的,而此次受罚确实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对,让母妃担忧。

“当时皇上背上的伤,真是自己跌的?”荀歧州小心问道:“真的不是甄妃?”

荀翊看向荀歧州,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甄妃对朕有恩。”

“哎!”荀歧州愣了半晌,长出口气:“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他端起酒盏:“现在挺好的。微臣说句不好听的。”

他又停下了,荀翊问他:“怎得不说了?”

荀歧州抿了下嘴,小心翼翼地说道:“这可是皇上让我像以前一样的啊,我真说了皇上莫怪?”

荀翊:“不怪。”

荀歧州灌下一口酒,说道:“晋国公府是不是快没活干了?南边儿不是早就没什么了吗?”

荀翊闻言微微笑道:“快了。”

荀歧州一抬酒盏,对着夜空:“挺好的,天下太平,挺好的。”

雪丝毫没有停缓的模样,反倒是越下越大了,外面却渐渐的响起了鞭炮声,没有什么能阻挠人心中的火。

荀翊低头看着那青色瓷盏,突然想起,若是宁姝在,她会听到这瓷盏在说什么呢?

她那模样又慢慢的在他眼前浮现,她现在应当是不是已经回了房里?还是仍坐在院中看雪?她身子单薄,也不知会不会着凉。

荀歧州将酒盏搁下,说道:“说起来,太后娘娘好像是要给我赐婚。”

荀翊抬眸看他:“赐婚?”

荀歧州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的那一刻,他似乎是看到荀翊那一贯平静的面色微微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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