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诩在东吴任职的时候曾经请教过郤正,得知“烛龙”乃是传说中一种人面龙身的神兽,口中衔烛,在西北无日的幽阴之处。这一称谓典出自《山海经》,郤正还特别热心地找来《山海经·大荒经》的原文,上面写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荀诩当时就想,传说中的烛龙和“烛龙”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只有两者都生活在黑暗中了。讽刺的是,烛龙靠口中的蜡烛为黑暗带来些许光明,而“烛龙”则一直致力让黑暗更加混沌,更加混乱。这个代号的创作者——烛龙或者郭刚——还真是有些冷幽默。

从建兴七年开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烛龙”为靖安司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麻烦,把他称为蜀汉有史以来最具破坏性的魏国间谍一点也不为过。荀诩为了这个家伙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历经无数次的失望与失败。所幸这一切在今日,也就是蜀汉建兴九年五月七日即将彻底结束。

烛龙在临近终幕的最后一步从黑暗中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现在他就站在荀诩前面,毫无遮掩。

荀诩一手握着扯下来的袍角,一手用弩箭对准烛龙的胸口,手指勾在扳机上,轻轻地说道:“原来是你。”萦绕了三年多的疑问得到解答,他的表情却看不到兴奋,反而涌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妙平静。

烛龙尽管被两名士兵紧紧夹住胳膊,可他仍旧保持着安详的态度,安详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在经历惨重失败的间谍,更接近一位正在享受弈棋之乐的隐士。

“呵呵,孝和,你居然能追查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佩服啊。”烛龙说。

“你居然现在才被我捉到,也真叫人佩服。”荀诩冷冷地回敬,手中的弩机仍旧笔直地对准他的胸膛。在这个场合之下,多愁善感的个人情怀与牵绊被完全抽离,现在荀诩是一名纯粹的靖安司从事,他的腔调也变成了纯粹事务性的单调冰冷。

“不得不承认,孝和你真是一位出色的从事。我从来没预计到你竟然到在如此局限的环境下干的这么好。”

“想表现出失败者的大度么?”荀诩冷笑一声,嘲讽地说,“这些恭维话你还是留到南郑再说吧朋友,到时候我们有很多东西要谈,我保证那会是一次深刻细致的谈话。”

烛龙的语调还是不急不躁:“为什么不是现在呢?孝和?”

听到他这句话,荀诩晃动的手停住了。烛龙唇边那一抹温和的笑意让荀诩感到很焦躁,这个该死的间谍已经被控制住了,为什么还是会让人产生无法捉摸的不确定感?那种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的自信,抑或只是单纯的虚张声势罢了?

“你是说你现在就想跟我谈谈?”荀诩以退为进了一步,同时感觉到很恼火,因为现在明明是他占据着绝对优势。

“我想这对于你我都很重要。”

荀诩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正是下午时分,中天偏西一点的太阳光芒正炙,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燥热不堪的土黄色调的岩山,道路两端的荒僻景象让人窒息,全无生气。但是,这里毕竟是靠近敌境的地带,假如他和烛龙在此地悠然相谈,而此时恰好魏军有接应部队赶来的话,那局势可就会完全逆转。

“如果孝和你担心会有魏人的接应部队,那么我们不妨往回走一走,找一个你可以放心无虞的地方。”烛龙看穿了荀诩的心思,抢先说道。

荀诩的表情有些尴尬,不知不觉间烛龙在谈话上占据了主导,这让他处处受制。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头,突然想起来这不够严肃,于是连忙把右手放下,用冰冷掩盖自己的窘态:“我自然会选择适合地点,这一点不需要你提醒。”

烛龙没再说话,仅仅露出一个荀诩熟悉的笑容。这多少让荀诩有些感伤。于是他把身子转过去,以免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面部表情的微妙震颤。

这支小分队随即在荀诩的催促下踏上了来时之路,队伍离开时比抵达时多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用藤皮绳捆缚住四肢,分别被一名骑手押在坐骑上动弹不得;在他们四面还各有四名护卫骑兵,封锁了全部可能的逃跑路线。一路上荀诩远远地观察着那两名俘虏,两个人都保持着平静,只不过其中一个是丧失一切后的极度颓丧,而另外一个则是无可捉摸的神秘安详。

这支队伍沿着原来的路走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来到了一片茂密的巴山松林边缘。这里有一处溪水汇聚成的深塘,正好可以作为人马补充水源的落脚点。

钟泽命令先把两名俘虏绑在树上,派了专人看守,然后喝令解散。疲惫的士兵们一听到命令,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他们高兴地解下前襟,跪在池塘边用双手捧水痛饮,马匹也俯下身子去大口大口地舔食,一时间林中热闹非凡。

荀诩用羊皮囊装满清水,走到李平面前,把囊口对准了他的嘴:“李都护,请喝一口水吧。”李平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张开嘴“咕咚咕咚”痛饮一番。他喝的太快了,以至于一条水线顺着下巴流到了胸前,把华美的锦衣濡湿。

“很抱歉这里没办法煮茶,委屈都护的口味了。”

听到荀诩这么说,李平呵呵一声苦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残留的水迹。这位中都护自从被捕以来,还没有说过话。荀诩收起皮囊,从李平身旁离开,来到了烛龙跟前。

“要喝吗?”

“作为恳谈前的润喉是必要的,谢谢了。”烛龙居然还有心情打趣,并喝了一大口水。

“恳谈么?我更喜欢称之为‘一个叛徒最后徒劳的辩解’。”

荀诩丢下这句话,转身叫来几名士兵解下烛龙,把他带到树林深处的某一棵松树旁,将其重新捆好。这里距离池塘约有二三十步,中间隔着一块屏风般的青条大石与几簇绿竹林,十分荫凉幽静,偶尔还会有散发着松树清香的山风吹过。荀诩见烛龙已经绑定,挥手让士兵们分散到附近巡逻——无论谈话内容是什么,他都不希望旁听的人太多,这是情报人员的天性。

士兵们顺从地离开了,很快现在这里只剩下荀诩和烛龙两个人。荀诩搬起一块平整的石头放在烛龙对面,掀起衣袍坐下,直直盯视住烛龙的眼睛。

“为你自己辩护吧,然后我来裁决。”

烛龙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坦然,他毫不避开荀诩的目光,从容说道:“孝和,如果抛开细节不谈的话,结论其实很简单,我从未真正背叛过大汉。”

“哦……”荀诩笑了笑,“这就是你要向我说的话?你知道的,我们靖安司只关心细节,这很重要。”

烛龙点了点头:“这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厘清事实总是得花上点时间。”

“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恕我看不出任何对你有利的东西。”荀诩不动声色地说。

“有时候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

“这就要看你如何解释了。”荀诩不容烛龙出声,立刻接着说道,“建兴七年的弩机图纸失窃事件,你是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这我不否认。”

“二月二十六日,糜冲第一次与你会面,你向他提供了南郑的防务构成与图纸存放位置,并交换了初步的行动计划;而在三月一日,你利用自己的关系秘密制造了两套开锁用器具,并派于程运送其中一套给糜冲——于程失败之后,你在三月二日又亲自冒险把另外一套备用的交到糜冲手里,授意他去军器诸坊总务偷窃;三月五日,你设法迟滞了我们对辽阳县的搜捕,并和糜冲确定了调虎离山的计策;三月六日,在黄预等人和我们前往褒秦道的时候,你故意调开军技司的卫兵,让糜冲得手;同一天晚上,你又亲手杀死糜冲,并把图纸按照预定渠道送去魏国……”

荀诩一口气说了下去,这些细节一半是来自于黄预和其他五斗米教徒的供词,另外一半则是他自己的推断。三年来他一直时时思考着那一次的失败,所以对这些数据与细节可以说是烂熟于胸。

“对于以上指控,你是否承认呢?”荀诩逼问。

出乎他的意料,烛龙立刻毫不犹豫——在荀诩看来甚至有些得意——地回答:“不错,你的推测虽不够严谨,但与事实基本一致。”

“既然你承认,那么好吧,那么请问哪一件事能够证明你的忠诚?哪一件事又给我国带来过利益?”

“我可以反问一下么?我国在这次事件中究竟损失了什么?而曹魏又得到了什么呢?”

“我国损失了贵重的技术兵器资料,这会让汉军在陇西流出更多的鲜血!”

烛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叫荀诩很恼火:“孝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事情往往不是我们在表面看到的那样。仔细分析这件事的结果我们就会发现,大汉表面上似乎失败,但却是最大的赢家。”

“荒谬!”

“首先,我国成功地铲除了五斗米教在汉中最后的残余势力,这既减少了社会不安定因素,也削弱了魏国间谍的生存土壤;其次,魏国最优秀的谍报人才之一死在了南郑,这对魏国情报工作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荀诩忍不住插嘴大声说道:“你这是本末倒置,不错,这两点确实是曹魏的损失,但他们却籍此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弩机技术。”

“这正是我正要说的第三点了。孝和你应该也知道的,魏国军械制造负责人马钧曾经表示,这两项产品的技术含量很低,甚至连他都可以将其效率提高五倍到十倍。这让期待很高的军方十分失望,成为导致天水弩机作坊计划流产的直接原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荀诩曾经听杜弼说起过,当时他只是觉得曹魏的人不识货,没加多想,现在仔细回味起来确实蹊跷。面对烛龙的问题,荀诩迟疑起来。

烛龙并没有期望荀诩回答,他自己继续说道:“原因就只有一个,魏国从来没有获得‘元戎’与‘蜀都’两项技术。”

“这怎么可能?!”

“如果图纸是假的,那么就是可能的。”

“你是说图纸被调过包?”

“不错,糜冲送回魏国的实际上是两款三年前的过时型号。”

荀诩一直紧绷着的眉毛松弛了下来,他又恢复了谈话开始时那种略带嘲讽与冰冷的表情:“你的辩解确实很有说服力,可惜你却暴露出了一个极为致命的矛盾。”

“愿闻其详。”烛龙回答,同时扭动一下身体,让紧缚的藤绳松弛一些。

“你说图纸被调过包,那么请问是在什么时候?糜冲在军技司偷到图纸以后,直接送去了前往陇西的粮草车队,然后才去见你,这期间你根本没有余裕把图纸调换过来。当然,你可以说你一早就在军技司调好了包,但我善意地告诉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既然我都有本事把军技司的卫兵调开。”

“当然不可能,弩机图纸的保管与守卫是独立的两套系统;调阅图纸要通过繁琐的手续,我查过调阅记录,并没有你的名字。”

“你的眼光果然相当敏锐。”面对这打击,烛龙丝毫没有显出慌张,从容不迫地说道:“事实上,我确实没有能力在军技司给图纸调包,甚至我连卫兵都没权力支开。”

“这么说你承认你的失败喽?”

“你的分析非常精准,但我不能不代表别人不能。”

听到这番话,荀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从石板上腾地站了起来,烛龙在南郑内部还有同伙?烛龙沉着地看了看附近的动静,徐徐说道:

“事实上,配合糜冲行动去支开守卫并将图纸调包,这些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他是谁?”

“诸葛丞相。”

荀诩这一生经历过很多次突如其来的惊讶,但从来没有一次冲击有这么大。他仿佛被决堤的洪水扑倒,两条腿几乎支撑不住,甚至连呼吸都倍感艰辛。烛龙略带怜悯地看着荀诩,没有作声,给这位从事一些缓冲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这太荒谬了!”荀诩结巴地嗫嚅着,但犹豫不决的腔调掩盖不住内心惶恐。

“如果你确实看过图纸的调阅记录,就该记得最后接触过图纸的人正是诸葛丞相。”

“即是说,糜冲在南郑得到的协助其实是丞相授意的?”

“不错,这样魏国才会深信不疑,一步一步按照我们的规划来走。”说到这里,烛龙的表情开始变的严肃,声音放低:“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未经授权,但我认为孝和你现在有权知道。”

荀诩抬起头,看得出他仍旧未从震惊中恢复。

“事实上,这是一个从建兴四年就开始的计划。诸葛丞相在那个时候就预见到,南郑迟早有一天会成为魏国间谍的目标,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他除了强化你们靖安司以外,还准备了另外一套计划。”

“那就是你?”

“不错。丞相的观点是:与其坐等敌人发展内线,不如主动为他们安排一个。这样一来,一旦内线成功取得魏国情报部门的信任,那么我们既可以利用他来防范敌间谍的渗入,又可以通过他来向魏国传送假情报,具有双向的价值。”

稍微停了一下,烛龙继续说道:“这个计划没有名字,事实上除了丞相与我以外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这是计划的性质所决定的。从建兴四年开始,我在丞相的安排之下开始异常谨慎地与魏国接触——我不仅要留意敌人,更要防范自己人——到了建兴五年,我终于成功地与一名叫郭刚的魏国军官联系上。郭刚少年得志野心勃勃,亟需建立一些功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无疑是他手中重要的砝码,而我也利用他的这种心态逐步建立起与魏国的联络通道。我给他送了许多情报,有真有假,偶尔甚至会稍微牺牲一下我军利益,回报就是他们对我信赖的不断加深。”

“建兴八年初,郭刚代表魏国中书省通知我,他们即将执行一个针对蜀汉弩机技术的方案,要求我的协助。诸葛丞相与我详细商议以后,遂决定用假图纸将计就计。于是我向郭刚提出一些细节的修改计划,比如说我建议要充分动员地下五斗米教徒的力量,还有建议在计划完成后除掉糜冲以确保我的身份不被泄漏,总之都是貌似合理实际上却对我方有利的提议。这些要求郭刚都答应了。”

说到这里,烛龙冲脸色依旧苍白的荀诩笑了笑:“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糜冲顺利潜入南郑,我跟他见了面,开始实施计划。不过我和丞相都漏算了一着,那就是你。孝和,你的追查能力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们又不能把真相告诉你;结果我被迫两线作战,一方面努力促成糜冲,一方面尽力防备你;在青龙山的军器诸坊总务,你的出色表现几乎就将整个计划全毁了。”

荀诩这时候才第一次发问:“你是说你们原本是将假图纸藏在青龙山上的吗?”

“不错,因为你意外的埋伏,迫使我们不得不更换计划。”

“那你在一开始为何又故意提醒我去调查柳氏父女?”

“这是我犯的一个错误。”烛龙很坦白地说,“我当时只知道冯膺跟柳萤的关系,想借此来转移你的注意力,但没想到柳氏父女居然真的跟黄预有瓜葛,并且窝藏了糜冲。更可怕的是,你甚至已经打入了一名卧底在他们身边,这个计划又一次濒临失败。”

“该说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坏呢……”荀诩不由得喃喃自语。

“幸亏诸葛丞相针对这一情况及时制订了新计划。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授意糜冲将计就计调虎离山,把黄预、卧底高堂秉以及你们所有人都骗去褒秦道,糜冲则趁这空当潜入军技司去偷图纸——那份图纸在头一天已经被诸葛丞相紧急调阅并调包——等到浑然不知实情的糜冲成功把假图纸送了出去以后,我杀死了他。”

荀诩的面色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他微微晃动头部,不得不感叹道:“真是个完美的计划。”

烛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诸葛丞相是一个天才,在那样的局势下连我都几乎绝望了,他却还能从容行事,最后一举逆转。”停了停,他换了相对比较轻松的口气,“无论如何,这起事件以我国在幕后大获全胜而告终。魏国损失了一名出色的间谍和几乎全部五斗米教徒,天水弩机作坊也在浪费了大量资源后被废弃,他们一无所得;而我们则成功地肃清了汉中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并让魏国对我的信赖进一步加深。”

荀诩看着仍旧被绑在树上的烛龙,心潮翻腾,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那十一天玩了命般的追查原来都全无意义,高堂秉也罢,那名被黄预杀死的护卫兵也罢,他们只是一个完美计划中的多余角色……但是他又能抱怨些什么呢?大家都是为了汉室复兴。

“说实话,整件事里,我最觉得过意不去的就是你,诸葛丞相也一样。尤其是你还被迫要当做替罪羊承担责任外调东吴,诸葛丞相一直对此愧疚不已。”烛龙的声音转为柔和,眼神闪过一阵抱歉的神色,这让荀诩有些感动,他能感觉到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不是作伪。

此时松林中静谧依旧,山风稍息,若非有侧旁潺潺的溪水流淌而过,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荀诩想上前去把烛龙解下来,他站起身来走前几步。忽然从林子另外一侧传来士兵们的说笑声,他双手一颤,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猛然想到眼下的这一事件还未得到廓清。

“那么,李都护呢?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荀诩再一次走近烛龙,右手按在藤绳上,双目平视。弩机事件虽然干系重大,但毕竟只是一起技术窃密,未曾涉及中层以上人士;而李平出走却是震动蜀汉高层的大事,两者严重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其实荀诩已经模糊猜到了个中情由,但终究得向烛龙确证才能放心。

烛龙听到荀诩这么问,叹了口气,说道:“你放心,孝和,今天我会对你和盘托出的。不过你得发誓绝不向第二个人说起,因为这件事还没有完结。”

“好。”荀诩朝后站了站,四处张望一番确认没人在一旁偷听,接着抱臂站定。烛龙这才缓缓讲道:

“最初的起因是在建兴八年的六月。众所周知,曹真在那一年进袭我国。作为防御措施之一,诸葛丞相命令李严率军北上汉中支援,我记得孝和你也是跟随那支队伍回南郑的吧?”

“不错。”荀诩一点头。

“郭刚也注意到了这一调动,他那个时候就向我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建议,希望我能说服李平叛逃到魏国来,就好像他的好友孟达一样。我当时觉得很荒谬,打算一口回绝,但诸葛丞相却另有想法……”

烛龙在这里停住了,荀诩没有急切地追问,而是保持着沉默耐心倾听。

“……于是诸葛丞相就安排我调去了李平的身边。最开始的时候,李平表现得很正常,我也不认为堂堂一个大汉中都护会做出叛逃这样的事情来。但后来李平的部曲被逐渐分配到其他部队,而他本人则被委任分管后勤粮草督运,李平整个人从此变得焦躁不安,容易发脾气。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后,我向他冒险表露我魏国间谍的身份,他最初的反应很暧昧,没有喝令军士把我拿下,只是警告我不要出去乱说。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实还有希望。”

“诸葛丞相给我的指示是,一切按照郭刚的意思去做。于是我就尽力扮演着魏国间谍的角色,不断游说着李平,从若隐若现的暗示逐渐到直截了当地劝诱。国内政局形势你也是知道的,李平一直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所以我一直在用这一事实从反面刺激他,谨慎小心地瓦解他的心防,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

荀诩这时候却皱起了眉头,他思考了一下,问道:“可是诸葛丞相在我回到汉中时,曾经警告过我李平有不稳举动,让我多加留心。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他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一点也不矛盾,有时候适度的外部压力反而能促使一个人更快地转变。历史上很多例子可以证明,当一名企图叛逃者犹豫不决的时候,安全部门的压力往往会产生反效果。”

荀诩听了烛龙的话,安慰自己说这是为了蜀汉的利益所必须的,但“被当做工具使用”的嫌恶感始终挥之不去。烛龙没有注意到这一细微的变化,继续说道:

“不过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那就是徐永的叛逃。必须承认,这对于我国来说是一个相当宝贵的情报矿脉,但对于我游说李平的计划却是个极大的威胁。”

“你指的是邓先?他在这件事上扮演着什么角色?”荀诩插嘴问道。

“完全无关,他在魏国的联系人是杨伟,不在郭刚这条线上,我们彼此孤立。他既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不曾试图拉拢李平,一个单纯试图隐瞒上司贩卖情报的小内奸罢了。所以当你们捉到他的时候,李平非常干脆地把他甩脱,以此表明自己的清白。我所说的威胁是:他居然知道我游说李平逃亡的计划,并告之了你们靖安司。”

荀诩简短地加了一句评论:“这全怪我。”

“按照最初的构想,靖安司只需保持适度的怀疑让李平产生不安情绪就好,但徐永的出现却让靖安司的反应大大超出预期强度。”

“于是你们就杀人灭口,干掉了徐永?”荀诩冷冷地反问道。烛龙摇摇头:“那还不至于,只是李平已经起了疑心,必须要采取一些手段来控制。于是诸葛丞相秘密安排了一批人在成都绑走徐永,并伪造成刺杀事件,骗过了所有人,连成都司闻曹都蒙在鼓里。现在徐永大概是在朱提的某一处密林里疗养吧。”

“那么,究竟什么时候李平确立了叛逃的决心?”

烛龙说:“是在今年三月十五日。诸葛丞相突然决定提前出兵北伐,李平一直到最后一刻才接到通知。这个举动显然激怒了他,他回到丞相府以后大发了一通脾气。我就在那时候取得了重大突破,李平亲口说出了叛逃曹魏的决定。”

“那他为什么没有立即行动,一直拖到了昨天才出发?”

“呵呵,李平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不会鲁莽行事。”烛龙侃侃而谈,仿佛是在厅堂之上宣讲,“第一,他必须要得到魏国高级官员——比如司马懿或曹爽——的亲笔保证;第二,逃亡是件很复杂的事,策划起来相当耗费时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李平摸不透诸葛丞相的心思,生怕他突然返回南郑,打乱自己的计划。”

“所以他就派了你去前线一探虚实。”

“孝和你果然够敏锐。李平派我去前线有两个目的:取得魏国高级官员的亲笔保证书,以及探听诸葛丞相的动静。这两个目的我都圆满‘达到’,然后李平开始放心大胆地着手准备逃亡。这期间你们靖安司也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过他不太在意——那时候李平是南郑最高长官,他料想你们是不敢碰他的。”

“哼,被他猜中了。”

“不过这一计划在四月初的时候,又差点夭折。在祁山前线,诸葛丞相与司马懿的长时间对峙导致我军补给发生问题。李平一时疏忽,将库存的实情发给了诸葛丞相,诸葛丞相当即回信表示打算收兵回营。李平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重新陷入了惶恐,那时候他的流亡准备还没做完。我便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

“篡改粮草库存记录么?”荀诩心里的拼图越来越清晰了。

“对,李平身为兼管后勤的南郑最高长官,有足够的权限做这件事。四月二十日晚上,他亲自将粮田曹的记录修改,并亲自修书一封给诸葛丞相说补给绝无问题,汉军切不可贸然退军错失良机云云。”

“然后在五月六日,你们终于准备停当了一切,开始了逃亡?”

“是的,而且为了不致让靖安司阻碍这次行动,李平还特意发出了全城戒严令。不过即使如此,也没能阻止住你的追踪,以至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容我赞赏一句,孝和你真是太可怕了。”

对于这一恭维,荀诩没有表现出什么欣喜的表情。他仍旧是眉头紧锁,显然还有许多疑团。烛龙停止说话以后,荀诩用右手手指敲敲自己的头,徐徐问道:

“假如我没有及时赶来呢?你们就这样逃去曹魏?”

“哦,当然不,我已经暗中安排了人在半路拦截。即使你赶不及,他们一样也会发挥作用。”

“他们在哪里?”

“就是钟泽他们,推锋营的精英们。”烛龙把视线朝着林子另外一侧望去,一脸轻松。

荀诩几乎要吼出来:“这怎么可能!他们是我在半路偶然遇见,并被强行拉到东谷道口的,这一切只是巧合!而且我注意观察过,钟泽和他的手下完全没表现出认识你的样子。”

“他们碰到你,这是个巧合;但他们出现在东谷道口,却不是。你觉得一队阴平粮道巡粮部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汉中东南的大山中?那是出自于我的命令。这一批部队刚从前线退下来,调动起来不会引人注目;而且他们又曾经在推锋营服役过,擅长山地骑术,从哪方面讲都很适合这次任务。”

“你的命令?难道说刚才他们抓你只是演戏喽?”

“不,不,我没和他们直接接触过。钟泽接到的只是一封盖着丞相府大印的密函,让他们在五月七日之前到达东谷道口并截击任何路过的行人。事实上他既不知道发令人是谁,也不知道这命令的目的,他只是单纯地奉命行事。”

“可是……既然目的一致,为何钟泽他不曾对我提起过,反而表现的好像他另有任务?”

“这很简单,出于保密目的,那封密函里特意强调绝对不允许将此行的目的泄漏给任何人知道。钟泽是一名称职的古板军人,自然会严格遵守这一命令——即使你和他目标其实是相同的。”

“可我不明白,诸葛丞相这次发动北伐,难道只是为了诱使李平逃亡?”

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让烛龙发出一阵笑声,让荀诩有些尴尬。烛龙回答说:“丞相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分轻重,李平的逃亡最多只算是这次北伐的副产品。要知道,丞相最初并没有‘篡改粮草库存’的计划,一直到前线确实发生了补给危机,丞相才想到利用这一形势来更好地影响李平。”

烛龙说完以后,两人之间一下子陷入了突然的沉默,这次长谈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间断。隔了好久,荀诩才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问了一个从一开始就萦绕在心中的疑问:

“那么究竟为什么诸葛丞相一直纵容李平从不满到背叛,甚至派你千方百计劝诱他出逃,然后又安排人在最后一刻阻止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丞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烛龙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他四肢动弹不得,所以只能用眼神注视着这位同僚一言不发,微微颤动的面部肌肉蕴藏着无限的寓意。

荀诩以同样的眼神回应,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默契。过了良久,荀诩伸出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平静地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这么详细的解说,守义。”

“唔,你明白了就好。”

狐忠再度露出了那种温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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