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就是所谓的非人吧。妻子这么说了应该就没错了。不,那个人已经不是妻子了。

前妻——说的好像还会有似的,分别了的妻子说起来好像也不对。虽说是分别了的妻子,现在已经是陌生人了。

——曾经的妻子,该这么说吗。

感觉越说越远了。这是我现在想的事情。

陌生人。无缘者。已经没关系了。

想到是被一个没关系的人这么说,心里不由一阵火。非人是什么啊,不是人的话那是狗吗虫吗屎吗不要开玩笑了混蛋——

大口吐气,望向夜空。

——随便了。已经不生气了。

什么东西好像浸入了眼睛。吸气中湿润的气体侵入鼻腔,充盈肺部。

窒息感。

痛感游走在肋骨间。沉重感弥漫于身体。空气好像一直都是湿润的,不过就在刚才下起了雾雨的样子,说是下不如说飘更合适吧,雨滴的细小似乎已经违背了重力。那已经不是雨,是雾了吧。

不知从哪射来的,如探照灯一样的光束侵入无明,细微的水珠在其中蠕动。

浮游生物一样。

心里不舒服。这种照明的程度。要暗的话就一直暗着好了。浮游的水滴本应是通透无碍,光源的原因闪烁不停,营造出影子的空间。

比织布上的接缝还要细小吧。

雾浸透衣服,抵达身体。也许穿过皮肤驻留在体内,所以才会有那种沉重感吧。

心也有沉重感吗。不,怎么会。

心,相反的很轻松。也许是刚才的宣泄。明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心却没有那么深刻的余裕。不,应该说正因为失去了所有,空空如也的瓶子不可能有重量感的吧。

我也会这么想。

所以——所以才是非人吗。

应该是这样了。

女儿很可爱是会延续到现在的想法。想到她的样子一股爱意就涌上心头。但,仅此而已。不管再怎么爱,又怎样呢。

从早到晚看着她不可能吧。

如果真的做到这样的话,本身也是疯了吧。

所以,会有不记得的时候。甚至有觉得烦人的时候。

毕竟是在一起生活。

但。

如果是这样的话。

完全不看不就行了吗。

没区别。

——心情上没有变化。

一天不见没什么。所以,大概一生不见也没什么不是吗。

好像不是。

轰鸣中电车通过。

是铁路吗。

这片铁网的对面。

远处数个光源。只有一半射向这边。雾飞舞其中。让人生厌。

停下脚步,手趴在铁网上望向铁道。弥漫的雾雨中,眼前的景色就像老旧电视机里的映像一般。

就这样暂时放空自己吧。

铁网上的水滴顺着指尖滴落。

咝。

冷。

总算还活着。

——也只有这个了。

没有死而已。

离婚申请书被递到眼前的时候,头脑中一片空白。不是空黑而是空白。脖子和太阳穴血液逡巡的声音。是血压升高了吗。身体的所有部位随着心脏的咚咚声,跃动着。

恩,关于那个时候身体的状态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想了什么,我却不太记得。

也许什么都没想。

毕竟我是这样的男人。

我不会想自己是对的,没做错什么。

错在妻子——曾经的妻子,我也不会这么想。她也没做错什么。

因为她说的都是实情。我是不负责任,冷血,缺乏自制的渣滓。失去重要东西也觉得无所谓,感情迟钝的人类。应该说——

——非人吧。

不会否定,无法否定。

但。

我究竟是哪里如此的不堪呢,不知道。

她的指摘没错,但我的不堪是在哪里呢。

实际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做得正确错误也是时常有的。

但那又怎样。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比如说女儿死没有表现出的悲痛——

自己也觉得死没有什么吧。再怎么哭喊死人都不会回来不是吗。如果有用的话,我什么都会做的。

不管做什么。

不管怎么活。

已经死的人是绝对不会复活的吧。

前行的时间不会溯行。悲伤痛苦也照样要吃饭拉屎。这有什么不对吗。所谓的悲伤就一定要全部的人生为它衬托才能表现出来吗。

是要这样?

——我也死了就好了。

不。

问题不在这。我明白的。只是我沟通能力的问题。

一定是没有传达到。我的想法一分一毫也没有传达给曾经的妻子。也许只是她根本不想去了解。

两方面的原因吗。

我对那个人的心情又了解多少呢。虽然有试着去了解,也有自认为了解了的信心,真实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打起精神来”“会过去的”脑中只是浮现这样浮夸的台词。反过来说,只能想到这些的我,站在被蔑视的立场上也没什么怨言吧。

我是那种会说好听话的人吗。

当时的我也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而这一点,她也应该非常清楚。

所以哪里有错呢。根本性的错误究竟在哪里呢,不知道。

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承受污言秽语,飞来横物,看脏东西的眼神,轻蔑疏离的目光,只有自己必须要承受这一切的理由我不懂。只有自己有错的觉悟我没有。

就是这点不对吗。

觉得大家都一样,这点是死穴吗。

确实。

手松开铁网。

呜——呜,逆向电车从后背穿过。车窗里全是陌生人。对面一样吧。

——我。

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风景吧。

在电车上的人看来,和川行而过的电线杆没有区别吧。没有人格。不,应该说就是垃圾吧。毕竟。

也就一两秒的时间。

不被人认为是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但。

八年的时光在那一瞬间就会沦落到和一秒两秒比肩的程度吗。

步履沉重。

为了家庭。

小女儿死了。

带给妻子莫大的冲击。

家庭到了崩坏的边缘。

当然是有请丧假。再怎么延长一周或者十天的程度带薪假什么的还是能从上头争取来的。

一个半月的话——什么都没有。

离开一个月再回来就没有自己的位置了。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不是说不想工作。业绩虽说不突出但绝不讨厌。总是失败也都是自己的原因,厌恶的情绪却是一点儿没有积蓄。

兢兢业业是我唯一的长处,一路走到今天。这也是我的打算。

业绩没水平,活跃没才艺,至少抓住勤勉,我曾经这样想到。

——结果没有意义吗。

没有。

不需要这种东西。公司看来就是没用的垃圾。

这个男人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拼命三郎,不上班的他对于公司来说只能是毫无价值的负担。

数次的退职劝请中我声泪俱下的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有老婆,我有家。

别给我来这套。

你知道自己旷工多长时间吗。

你就一直呆在家里算了。

最开始声至哽咽的上司,“打起精神来”这样鼓励我的同事,最后也变得毫不留情。

恩,我要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也会一样生气吧。

虽说假都请好了,家里的时候反而会去担心工作的事情。焦躁,背德,恐惧,涣散——。

明明在悲痛。

诶。

——看不出来吗。

也许吧。

万般思绪下,我被解雇了。并不是不当解雇。这点我能肯定。法律上的事情我不知道,那家公司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这些事情,因此给我留了最大限的余地,完全是我自己踏过了那命悬的一线。

最多到明天,受不了了。

这样对我说。

我说去上班,非人的话语迸发出来。那是第一次被这么说。我拼命道歉,说好话,试图挽回,最后自己的火气反而上来了。

吵架的途中两人扭打在一起。

大儿子在旁边哭泣。

——我在干什么啊。

道歉,土下座一般的道歉,仍然没有得到原谅。

我不是去上班。

被开除了。

我失业了。

不是因为女儿死了。哪怕是抛弃工作也要争取到妻子的谅解是我的想法。但这也失败了。

没有得到谅解。

原谅——。

原谅我?

我是做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道歉。是犯了什么罪?

出轨,赌博,家庭暴力的话没的说。反过来说,即使什么都不做的无为,也许也应该受到指责。

想得美。

愤怒再次积蓄。衣服早已湿透。雾雨演变成小雨。发间的水珠过渡到脸颊。我是哭了吗。

“混蛋”

一声。

铁路旁肮脏的无人道路上,我也终于能够无情。在曾经的妻子前最后没能说出口的话,我向着含水的虚空中喷洒。

“混蛋。你够了吧。”

去死——脱口的瞬间,我成了泄气的皮球。

——这种话可不能说。

我。

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胃穿孔还不放弃努力的人是谁。不就是为了在曾经的妻子,女儿还有家族前树立一个好形象吗。

——不。

已经无所谓了。

都走了。妻子还有女儿,也不会再见面了。

工作和家庭,我什么都没了。

不再忍受。

不管说什么都听不见。不管怎么叫喊都抵达不到意识的位面。

绝对。

耳边的诚心诚语,旖旎婉转,全都抵达不到。

结果就是非人吧。

倦怠也罢。

欺瞒也罢。

无所谓了。面恶心邪,自甘堕落,无所谓。我已经不再和任何人有关联了。

全身缷力。双臂如僵尸一般垂下,长吐一口气,肚子开始抽筋起来。我在颤抖吗。

“去死”

声音也开始不稳。

不是对曾经的妻子。不是对任何人,不,大概是对我自己说的吧。

泄气。

不稳的双腿右转走上铁道桥。

无家可回。钱基本见底。所有东西都变卖了。不这样的话也离不了婚了。

没有什么条件,我也没有争取什么。根本没有这样的力气。唯一要的就是抚养权。当然了,那是曾经妻子的唯一要求。

抚养费也没提。经济的彻底断绝才是关系的彻底断绝。

即使提了我也没那个能力。

曾经的妻子在律师事务所任职过,法律方面知识丰富,实际经验也有,所以没有再找律师,所有事务都由她亲手操办。我完全没有插足的余地。

嘿——说的好像我能干什么似得,一是不想干,再就是想干的地方都干不了。

没有当事人的自觉。

所以关于上法庭什么的麻烦事我都没有参与,但至少财产我觉得有必要清算。所有财产变卖后还掉贷款,剩下的等分,这是我的提案。

不是自暴自弃。事已至此,那就干脆点吧。比起藕断丝连的定时给抚养费,这种一刀两断更适合我。

平分之后其实没有多少了。不堪到如此,真是想笑也笑不出来。

操持家里经济的都是曾经的妻子,这样的结果她应该早就知道。但我怕她又再说什么,真正的原因是我怕事情复杂化,把一点点退职金以精神补偿费的名义全部给她了。

钱装进信封,写上精神补偿费。

表示。虽然不知道这样的表示适不适合,暂且想不到其他的方法了。税法上的是不太清楚,之后的事先不管那么多了。

离婚协议上签字,画押。

曾经的妻子还有孩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不会接近,没有电话和邮件。

就好像。

我是罪人。

但我还是按上手印,承认自己非人的身份。

没有不平。

没有悲伤和寂寞。

比起离婚协议上画押的时候,现在已经鲜有震惊。

不是因为习惯了,无所谓了。

那就这样——

最后的话实在不合时宜,辞藻的堆砌不是我所望,最后的狠话我也没有势头说出。

没有公证人。

大儿子给谁带了呢。

即将成为别人的家里两人进行会谈。我好像一直看着地板。视线的每寸变动带来的都是八年间的点点回忆。我现在不需要这种东西。

即使地板上已满是。

曾经的妻子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

也就是说——概括我们八年结婚的会谈上的语言,只有我的一句,那就这样。

哼,滑稽。

就这样,都结束了。

我沿台阶上行。

远离地表爬升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至少对于像我这种已经被拔掉翅膀只能在地上蠕动的蝼蛄来说,的确是这样。

风景倒是一样。

雨不知不觉下大了。但无声,静寂,像是每滴雨珠都顺着丝线而落。

冷吗。

不冷吗。

那个时候的我,遇上这样彻骨的凛风,一定是会感冒的吧。

全身湿透,虽然不会致死,但终归是有些狼狈。季节,幸运的变迁了。

已经没有那么冷了。

还是说只是感觉不到了呢。把所有一切都扔出去的人会是怎样的呢。不快感的拒绝像是隔靴搔痒一样让人焦躁,不快感的同化则不会产生任何问题。

水中的人不会意识到身体是湿的吧。所谓的不幸,终究也只能属于幸福彼岸人们的词典吧。

——都不是。

快意不快幸福不幸都不是。

笑意在嘴边。

单纯的自虐。我已经看开了。随便怎么说。无所谓。后退向堕落的深渊,懒散的真意,道德的枷锁,社会的牢笼。

没人再会说什么了吧。也许会有人蹙眉,吐痰,于我已经无所谓。

羞耻心,社会面,自尊心的部件上斑驳着锈迹。

因我是非人。

爬上平台。

栅栏那边的景色却没有映现在眼帘。

雨丝中暗意浸染,逡巡。脚程无法抵达的远方,朦胧的LED闪烁明灭。是什么建筑吗。

雨滴入眼,扩散渗透。

过桥。

铁道就在脚下,风景一如不变,既已如此,渡过对岸已经成了不得不的肯定命题。

电车轰轰。

唰得闪过,唰得消失。

脚下的震动是留存的痕迹。

简易的吊桥剧烈的摇晃。很旧了吧。确实很早之前我多次经过这座桥。

栅栏的接合处好像都生锈了。铁皮剥落,水泥地上缝隙现出。肮脏的桥,这是我的印象。

今天,雨和夜的掩护下完全的黑。

陈旧和肮脏感全然消失。那样的震动也让人有几分醉意。

——穿过。

下行。

对面也蜿蜒着一样的街道。然后怎么办。

无处容身。没有行李。更没有换洗衣物。预见到今天一切的觉悟之下,变卖了所有东西。只留下最低限度的物件。没有住所的话,就是警察也不知道把我往哪儿送吧。

没人会把房子租给没有工作的离婚男人。没有收入,没有家庭和保证人。谎言很快就会被戳穿。在那之前是没钱的窘境。不说是租金保证金都交不起。

没有地方住却拿着家里的财产。

商务旅馆一宿的钱还是有的,之后没有,之后吗,应该说是明天吧。

工作的意愿,我没有。

现在这样就职难的环境中只有干劲也没有用吧。土下座也换不来工作。没有证书,特殊技能,学历也不高,年龄,已经三十九了。

最重要的是。

经熟人介绍进入小型教具制造公司,一干就是十五年还没有什么名堂,就要当上出货管理副主任的时候,因为长期缺勤被解雇了——没有用。

——毕竟是非人。

这样说服自己后,视线从是泥是雨已然分不清楚的双脚抬起。

好像有什么。

桥正中。

白色的物体一动不动。

从栅栏上长出。

看不清。

像是,羽化时候的蝉。蝉壳之内,白色半透明的身体若隐若现。

当然不会是蝉。先不说季节不对。蝉没这么大的。有一米以上吧。有这么大的蝉的话就是怪兽了。

我在想些什么啊。

摇摇头雨滴飞散。不少反而飞入眼中,用手擦拭。

还是能看见。

白色的——吧。

阴暗下,夹杂着雨水。视觉的辨认性显著降低。既然还能看见,应该就是白色的吧。

稍稍嗖的一下。

背筋冷汗。雨水的冷却作用吗。虽然不觉得恐怖,还是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氛。自己的身体中还有这种感情也确实新鲜。

——厌恶。

厌恶的感情。

桥幅很窄。

两人对面几乎要擦肩而过。

恩,这又不是乡下的吊桥应该更宽点才对,但印象里就是这种宽度的感觉。

两人会面的地方。

不碰到对方能够通过吗。会不会碰到肩呢。

厌恶。

退回去就好了。但是。

我没有这么做。尽管没有必须前进理由的话,退回去也没问题。

继续前进。

幻觉的话会消失的。不消失的话也不会接触。

没有消失。

像是挂着个垃圾袋。塞满陈旧衣物的垃圾袋,挂在栅栏的铁网上不是吗。残破凌乱的衣物从口袋中探出随风晃荡。

眼前三米的地方,我意识到它在动。

不是雨意的摇晃。

逆反于重力和雨势的自律。

零落。

不是垃圾袋。

两根细长的钩状物伸出,附着在铁网上。那是——

手臂。

涂蜡一般。

白色的,是衣服。垂在下面的,大概是裙子吧。

女人。

湿透的女人抓着铁网。头发跟夜色溶为一体,阴湿着紧贴头皮。看不见脸。

一阵寒意涌上,随后想到了。

一定是喝醉了吧。

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可能。提包躺在地上。掉下来的时候摔出来的吧,药盒,手帕,手机也散落在地上。

幽灵是不会有这些东西的吧,此世的东西。

只是对方的姿势和动作,明显透漏出异常。

痉挛一样,微微的上下动弹。双脚离开地面看来是想爬上去。但那是不可能的吧。

僵在铁网上。

是跳上去的吧,但那样趴着的姿势之后怎么也动弹不得了。一只手垂了下来。不然前进不了的吧。也许不准备要下来。

耍酒疯。绝对没错。

——麻烦。

非常。

不想扯上关系。

不要注意到我。

应该侧身穿过比较好吗。

喝醉的话应该不会注意到吧。忍一下走过去就好了。

多少悲惨的现实都忍了过去,何况只是一个喝醉的女人。

啊啊。

濡湿。

我也是。

厌恶厌恶就是这样厌恶。

原以为已经堕落到底了,又遇到这样让人生厌的醉女,我的运气是有多差。

马上就要碰到。

蔑视,那是曾经投向我的眼神,现在我把它对向那个女人。

左手。

青筋浮起的手臂,五根手指最大限度的撑开。

拼命抓住果然是想爬上栅栏。

——爬上去干什么。

爬上去——

翻过去吗。

就是说——这个女人想要死吗。想要跳轨自杀吧。跳到通过的电车上。

麻烦的局面。

但翻不过去的吧。这样的姿势不可能吧。最后,也只会摔下来而已。

快点。

过去。

尽量靠向对面的栅栏,和女人保持着距离,走过。

突然。

我踩到了什么。

鞋底的异物感,同时啪的破裂声。

看向脚下。

好像踩到了手机。

踩坏了吗。

不。

好像,有印象。

不是直接踩到手机,而是上面的吊饰。

更准确的说,是个小人像。这是。

大女儿也有的——

唔啊啊。

耳边,传来怪兽一样的声音。

还未抬头雨滴横飞而来。没看见女人的头,巨大的冲击。

女人摔了下来。

还就在正经过的当儿,这家伙松了手。

开什么玩笑。

我下意识的退后。

女人一屁股坐在包上,就那样前倾身体,然后看向我。

二十五六岁吧。

衣装虽然随便,明显不在1字开头的范围内。眼线还是睫毛膏一样的东西从眼角流出,宛若黑色的眼泪。

带有恨意的目光。

从下往上看,谁都会这么觉得吧。没人能察觉到那自杀的心意。

不能看。

赶快走。

跟我没关系。跟这样买醉的女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对我来说就是风景。就如我在她眼中一样。

不要对视。

向下看去。足尖绷紧。

看着被踩坏的人像。

“啊啊”

女人发出吠叫一般的声音。

“别烦我,别管我”

“烦你?”

我才没烦你。是你那边烦人才对。我——

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不想做。

不。

我在这之前也好像什么都没做。

对于漫无目的的旅行的我,何谓烦人呢?烦到我走路了?彷徨的一粒尘埃前零落的另一颗尘埃不是吗。

“你要死吗?”

下意识的发话。

别多嘴。赶快走,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对我催促。

“是要死”

女人的回答。

“所以说别烦我”

“自作多情。我只是正好从这里通过,你自己掉下来而已。”

顶嘴。来这招是吗。繁琐,静默,去往何处,意义不明的语言是他们的交流套数。和这种人完全沟通不了。不管表现出再多好意和诚心,做出再多的努力,最后也没办法传达给这些人不是吗。

那么聪明伶俐,相处八年的对手,本应是知心知底,最后什么也不理解不是吗。

只是我单方面承受着恶言和蔑视。

何况这家伙还醉了。酩酊大醉。动物的话还好说。这家伙对我敌视,轻蔑说不定还会攻击。

——毕竟是非人。

让我滚的话我就滚好了。

但。

女人蹙眉,睁大了眼睛。

“是这样吗?”

然后。

“就是——这样啊。”

“不拦我吗?”

不拦哦。

“还以为你是要拦我呢。”

“想让人拦你吗?那干嘛挑这么个偏僻的地方?”

大体上来说,喊着要死要死的人都没有真的想死。很多时候都是吸引别人的表演。任谁碰到这种情况都会去阻止的吧。即使知道是演戏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所以对外表示出死亡意愿的多数人,已经事先算好会有人阻止自己。

潜在的默契,歪曲的沟通。弯曲的弧线下,变形的信息往往能够抵达。

所以,一般人都会去阻止的吧。但,我。

我可是非人。

“抱歉,我不准备拦你,想让人拦你的话,到别的地方去演戏吧。”

“不是这样的。”

并不是想让人阻止自己。

“也没有演戏。”

没醉吗。

不。

这样的举止绝对不正常。

一般人不会这样的。

“我是真的想死。但碰到你,就以为你会来拦我,其实不是吗?”

“啊?”

我的视线从踩坏的人像转向女人。

——真的没醉吗。

“抱歉,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没有干涉你的义务和权利。”

说的也是,女人坐好,视线转向我的脚下。

是在看踩坏的挂饰吗。

那是女儿喜欢的人

物像。

就在刚才被我踩坏了。

“是我自作多情了。”

女人说道。

“是这回事。恩,想死的话死就好了。”

死——吗。

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呢。

我想在的状况,自杀也没什么奇怪的不是吗。好好想想,现在自杀没人会觉得奇怪吧。不如说都能理解才对。

理由很多。

爱女去世,职场追放,妻子远离,家族,家庭,财产全部都失去了。过去的回忆将来的希望现在的生活都没了。这种情况下考虑到死是很自然的事情吧。任何人眼中我都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但是我,就是没有自杀的选择。

虽然这么说,身无分文的在雨中狼狈,明天不知在何处的状态,这样下去能活到什么时候才是问题所在吧。

也许活不下去,但是没想死。

“为什么”

为什么死。

等等,我在问什么啊。

“因为——想死”

这样啊。那就更跟我没关系了。无非是被炒鱿鱼,失恋什么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了,过来的不是我的话,就像你说的会拦住你了。喊警察过来也说不定。”

这样的话就死不成了。

“那是——”

“啊,我多嘴了。而且。”

我看向女人刚刚抓着的铁网。

“从这掉下来的话不太会死,最多受伤而已。”

“电车过来的话呢?”

“这不是最中间。下面不是铁路呦。”

女人扭头。

毛发上积蓄的水滴顺势飘来。

“就算是铁道也要看准时机跳下去才会被轧住。不然就是摔伤疼痛。你连这个栅栏都翻不过去,时机就更不用说了。”

不可能的吧。

“这么想死的话,上吊还是靠谱一些。从楼上跳下来说不定会卷入别人。恩,要说死了就不用管麻不麻烦谁了。”

我在说什么啊。

女人好像哭了。

她不会死。

我真的想死,只是这样的幻想植入而已。

具体情况不知道,这样想会让自己比较轻松一点吧。

被害者面具的愉悦。快看啊,我可怜的都想死了,想要人来安慰自己吧。

安慰了又怎样呢,多此一举。

重点是责任转嫁。

苦痛悲伤,遭遇到如此惨事的自己被他人知道,便是一种自我正当化。

世间事说不尽道不明。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遭受不幸,完全没有错却要承受责罚。

说回来“罪”的意识在每个人心中都有吧。

她是恶女,我就是恶男吧。

不这样想——

就活不下去。

“我——”

活着没有意义——女人说道。

意义?

什么是意义。

“笨蛋吗?”

这种东西。

“活着没有意义的人,死了就有意义了?”

“但是,没有意义的话——”

“意义意义——不要再说了!”

无聊。

“生和死哪有那么多意义,说的不得了的样子。”

“有吗?”

“就是,那你跟我说说有意义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像我这种。

非人。

意义?哼,人都不是。

不是人的话,就没有人生。只是活着。活着的尘埃。

“讨论有没有意义的阶段已经在夸大这部分了。其实都是错觉。没有意义。大家——”

只是活着。

是这样吧。

不是吗。

还是只有我这样。

女人的眼神蕴含着热切。

我们可是陌生人,你那份热切完全没有道理。想死就去死吧。你的生死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我——

不,对我来说——世间的人都是陌生人,不只是这个女人。

脚边踩坏的人像。

叫什么名字来着。

想不出。那可是女儿最喜欢的人物。给她买了很多相关的东西。都是她缠着买的。

所以名字应该有听过。

还一起看过电视不是吗。

不记得,不是想不起来,而是不记得,就像没有这段记忆。

没有兴趣。

忙于工作,忙于生活,这都是小事,我不想用这些戏言当做借口,即使它们是正确的。

不是借口。

不是小事。

对于女儿即为重要。她是重要的家庭成员。家庭不是个人凑在一起就能组建起来的,曾经的妻子这样说道。

说的没错。

自己自己自己。

你的中心都是自己。

我承认。

我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所以你说的没错。

但,你不也一样。

你不也——

不,不是说大家都一样你就怎样了。没用的东西还是没用。

我爱女儿,妻子,家庭,我把她们视为无可取代的重要的东西,但没有兴趣也是事实。不管再怎么举出理由来,没用的东西就是没用。

所以曾经妻子的评价下,我是零点以下。及格别想,负分的人类。或者说是人类以下的分数吗。

但按我自己基准的话,没有那么低。不会那么低。当然不是100分,50分总有吧。

曾经的妻子也有错。

应该。

分数比我高,但也到不了100分。60,70,甚至跟我差不多的样子。

大家——都这样。自己的评价过于拔高,他人的评价过于拔低。潜意识里无法避免的情结,没有人完美,也没有人零分。

两个五十点的人互补的话,一百点甚至以上都有可能达到吧,也许有人这么想。

太乐观了。

夫妻的场合,满分是200分。两个五十分合起来一百分,200分中的100分。

夫妻的话这也足够了。

不再是夫妻的时候。

一方的分数就会完全转向另一方。一人百分,一人零分。

责备对方的人认为自己是百分。不这样的话责备就无从而立。所以——曾经的妻子身上的减分也由我承担。这样想的话,负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吧。站在被责备立场上的我,对于对方来说就是负分吧。

有错——没有一百分,你就是零分以下。

说不明理不尽。

歪理。哼,我还这么觉得呢。不这样想的话总觉得自己亏了。是不是我百分你零分才对呢。两人都这样想才能公平斗争嘛。虽然我也不觉得事实是这样,可最后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

看不到妥协点。

永远不交叉的平行线。

恶言流语,互相蔑视是唯一的出路。

厌恶。

说起来,只能用斗争来形容的关系本身就有问题。

虽然实际上没什么好争的。

这样的关系,再怎么有精力也没办法长久的维持。终会走向破局。刀光相向还是法庭相见,非法还是合法的途径,都是一样的了。

正确错误。

孰优孰劣。

这样的价值基准,在夫妻关系中只能是参考。强行切割无法切割的东西,只能是一方过大,一方过小。

所以。

只能是整体同步观。

两方都好,抑或两方都差。

我是恶男的话,你就是恶女。恶男被恶女说是恶男也不会生气了吧。

不知为何——

现在想着这些事情。

一边看着不认识的女人。

女人也看着我,泥水混合。

“我——”

死不了吗。

“别问我啊。死不了的话,大概是因为不想死吧。”

“我想死啊。”

“那就应该能死了。”

我怎么会知道。

“不要问我怎么去死。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互相都是路人。”

关我什么事。

我背过身子,起身准备前行。

雨势愈发激烈。

够了,明明只是雨,说不上暴雨。不撑伞是不可能的了,不找地方避雨是不可能的了。我想加快脚步,也是不可能的了。

电车在脚下呼啸而过。震动,雨声,黑暗,水滴。

我下意识回头。

是觉得她死了吗。

怎么可能。

还坐在那里。

捡拾地上的包吧。我踩过的——

——那是。

什么人物来着。

磅礴雨幕的对面,女人拿着手机凝视着挂饰。

悲伤吗。

你也喜欢这个人物吗。

必须要珍重的,就是这些琐碎的日常。大义,自尊,意气,正论,有时太过纠结于这些看似伟大的形而上的东西,反而会失去更重要的东西。

——都是我不好。

这样想到。

其他的事情无所谓,这点是我的真心。

但损坏的东西无法复原。也无法赔偿。给一个要去死的人买没用的装饰品,也是件可笑的事情。

向前吧。

桥,已经到头了。之后就是走下台阶。回到那肮脏的地面。和自己相配的地方。

缓缓转向。

迈下第一步。

旧桥没有侧沟,落下的雨水顺承着重力,沿台阶而下。

泥水飞舞。牵引水沟隐形的细线。

吸水的皮鞋带来不快。每一步都像在挤海绵。污水侵入脚跟,袜子湿了。

我皱起眉头,就这副面孔。

再次看向那个女人。

女人正在起身。

个子意外的高。

——接下来干什么。

醉了的话,还会重复同样的事情吧。爬铁网。

不这样的话——

是要干什么呢。

一只脚停在下阶台阶上,我停了下来。

女人暂时落魄的站在那里,很快摇摇晃晃的朝向我这边走来。

——别过来。

我回过身,下楼梯。

第六阶的时候有什么声音。

喂喂之类的不甚清晰的呼叫。

雨水声在此时格外清澈。

——烦人。

装什么可怜。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你如果算是不幸的话,我也一样。不承之实。

不不,不幸实在不是一件值得拿来炫耀的事情。

我。

我没什么不幸的。

看到你装可怜,对我而言。

才是一种不幸吧。

“请等等!”

女人跟了过来。

不就是失恋,失业这档子事吗。想死的话就去死好了。哼,这点破事就想去死还真是。

“等等……”

“还有什么事”

我回头。

女人要是从台阶上滑下来事情就不太好办了,受伤和死都是麻烦。真的摔死的话是了却她心愿了,给我找麻烦了。

别把我扯进这种事里啊。

女人就在旁边。

对视,上一次这么近看着人,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女人睁大眼睛,然后低下头。

“抱,抱歉,那个”

好像是没醉,还是说这场雨让她清醒了呢。

“什么”

这个。

女人伸出右手。

“抱歉。这个”

“这是什么?”

好像是折叠雨伞。

放在包里的吗。

“这个——怎么了”

“您——没有带伞吧?”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方便的话请用这把。

“你怎么办”

“我?”

是说要死的人了就不用在乎了吗。

“我都已经淋成这样了。”

“我不也一样吗。而且借了就不会还的哦。”

因为不知道还能活到什么时候。

首先,我现在要去哪里呢。今天晚上睡在哪儿呢。淋成这样网吧和漫画屋是不会让我进门的吧。

就算在雨中这样彷徨一晚上,太阳升起后我又应该去往何方呢。

女人保持着伸伞的姿势。

神态是大人,动作中透露着

中学生的稚气。

“不是我说你,你知道我是谁吗?和刚刚才见面的男人扯上关系不好吧”

要是坏人的话就会怎么怎么样,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我咽了下去。

坏人?说得好像我是好人一样。

我可不是好人。

非人,大大的坏人。比起坏人更可以说是没用的人。

“我可不是值得别人施与亲切的什么好人啊”

女人沉默不语。

“我也不记得帮过你什么吧。没有做需要你回报给我的事情吧。还是说。”

你在可怜我。

哼,可笑,在这样异常女人的眼睛里,我也是那样的不堪吗。

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比起在雨中表演自杀的你来说,我不可能还差吧。

好像是的。

——这就是所谓的。

小人之心吗。

我明白这不好,但现在无所谓了。良心的禁制跟现在的我无关。反正是非人嘛。想小人就小人,想嫉妒就嫉妒,卑劣,无耻。

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叫花子,你不要总是一副伟大的脸孔好不好!”

“我——没有”

没有什么。

“还是说你看上我了?这么容易就看上路旁经过的男人,所以才被男人骗然后甩掉吗?”

“我——”

不是这样的,女人小声道。

颤抖着说。

大概如她所说的吧。她没有恶意和邪心。理智的观察下。我确实是有偏见。因为讨厌被人看扁所以先把自己放在较高的位置而已。

“无所谓了,关我什么事,滚远点。快去死。”

我把伞推回来,挥舞着手臂,沿着台阶下行。

即将到达地面处转过身。

“快死”

最无情的结束语。

女人的表情,站姿,心情,我一概不知。

一定是。

无与伦比的厌恶吧。

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不是要死吗。

虽然没死成心情上还是想死的,既然如此别人对你说什么应该都无所谓了。

——想要死。

要怎样才能拥有这样的心境呢。

女人好像没有追上来。

还是说被雨声遮住了?

雨势更增。已经近似于夏日午后强烈的雷阵雨。虽然现在既不是夏日也不是午后。所以借这个雨势悄悄跟过来的话,也没办法知道吧。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追上来。

没有追上来的动机。

哪里都不变的景色。

栅栏从左侧移到右侧而已。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知现在何时。

世界似乎瞬间歪曲。

是急转弯的下坡道。

本来地势就不高的街道,还要往下吗。

下坡。步履阑珊。

小心翼翼,零落至此还怕摔倒,还真是可笑。

现在再怎么摔都无所谓了,已经像落水狗一样。内裤都湿了。

只是过了一座铁道桥。

——哦。

淋湿没关系,疼痛还是厌恶啊,真是奇妙。

害怕疼痛代表还不想死吧。我不想死。

和那个女的不一样。

下到坡底,是车道。

明亮的车道。

和车道交叉的线路是高架桥。我来到桥下。

钢材的边缘雨滴不绝而下。我蜷缩起来。

羞耻心和社会面都没有,不如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人际关系。所以才不会去在意。

看板的灯光。

没看之前直觉还没过零点,川流街道的空气这样告诉我。

——虽然这么说。

晚上十一点,意味着我已经在外面逛了将近五个小时。

完全没感到疲惫。

当然不是感觉麻痹,肉体变强这样的问题。因为我知道之后没有休息的地方了。

没有床等着自己。

昨天为止是租的周间公寓。一个月的合同,昨天是最后一天。没办法延长。求下情的话也许可以,但我没那么做。

暂时蜷曲的话,平静了下来。

倒不是说之前的心境有多乱,也许该换个表达,但确实眼中的景物安定了下来。

总之就是不再奔波了吧。而且不再淋雨了。

环顾四周的风景,我意识到了。

——我认识这条街。

不仅认识这不就是经常通行的国道吗。我从我们家——曾经的家有事出去时,一定会通过的街道。

站起来,走到人行道边缘细看,没错了。

——好笑。

开始走的时候,下意识的觉得能够到达很远,未知的地方,虽然这么说,真的走起来认识到到不了那么远的。

所以,特意挑选那些小路,左曲右拐。

这样的话也许就能到未知的远方了。

完全没有。

五小时小路的穿梭,全身湿透到达的地方,距离起点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我笑了。

这就是最极上的做无用功吧。

背向道路,轻轻坐在防护栏的栏杆上,倒出鞋里的水,脱下袜子,拧水。

再穿上不舒服,丢掉的话明天怎么办,最后放进了兜里。

生活的营生真是让人觉得滑稽。

不用考虑明天的话,这种脏东西我当下就会丢掉了。

十分钟还是三十分钟,我伫立在道路旁边。

这段时间内,雨已经变小,虽然还没停,已经是不用打伞了。

街道景色澄澈。

我从高架桥下缓缓走出。

开车时流转的景色,我在其中。之前那不过是几秒钟的过往。而现在我在景色其中,成为一部分。

——说起来。

经过这条街的时候,总是会说到一个话题。

对面的便利店前方,交叉点左转正前的公寓顶楼——租金的话题。

那里,住着我高中时代的同学。

叫荻野的男人,相当有钱。据说是做IT相关投机,年收入有数亿。当然没有得到证实。没听本人说过。喜欢家长里短的人半是羡慕的这么说过,这么听过而已。感觉是真的,但真实情况怎样不知道。

只是荻野住在高级公寓顶楼的事实毋庸置疑。据说是一次性付清全款,再怎么样也没这么夸张吧。

话题就是租的话要多少钱,大概是这样。

那个时候,具体时期不确定,总之说着荻野房子租金的时候,我和曾经妻子的关系还很好。

后座上两个女儿并排而坐。

又不是市中心,没那么贵吧。不不,这边是卧城再考虑到离车站的距离是要这个价了,车厢里是我们无止无境的议论。

不是羡慕。

不如说是一种挪揄。

再怎么有钱不都是投机来的,只是景气好住在这样的高级公寓又有什么用呢,而且现在还不是单身一人——

我和曾经的妻子,要说一点嫉妒的心情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但结果总是对对方的不屑。

我有伴侣。有孩子。有家庭。那家伙没有。这些是用钱买不来的。

——这就是所谓的心灵港湾吗。

已经没有了。

有的只是无尽的争吵。

浅薄。

不俯瞰他人就脚步不稳,不仰视他人就不了解自己所在的位置。

俯视和仰视,在这小动物一般的不安中,我们反复确认,不这样就感受不到的幸福。

可笑。

不过这或许就是幸福的本质吧。

没有绝对的幸福吧。

我摇摇晃晃走在路上,停在人行道前。对面是闪烁的便利店看板。

学生时代和荻野关系相当不错。说不上挚友,但可以肯定是跟我一起时间持续最长的好友。

大学后,大家各忙各的,渐渐疏远。不过是寄贺年卡的程度。

——所以。

我心中的荻野,不是一夜万贯的暴发户,就是那个平平常常的高中生。高而瘦,跑步缓慢,总是听收音机,那个不太爱笑的高中生。

开车和家庭通过这条街道的我看来,住在高级公寓顶层的荻野,不过是和荻野重名的某个有钱人。

不是朋友,所以才能够不屑吧。一定是这样。

小女儿死的时候。

荻野也来葬礼了。明明住的这么近,那却是二十年来我第一次和友人见面。

就像完全没有情谊一样。

问题是在哪边呢。

荻野递上香火钱十万。只记得这个。那个传言应该是真的,当时这么觉得。

这家伙是那个有钱人荻野。

虽然这种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信号怎么也不变。

眺望便利店晕染灯光的途中,突然意识到饿了。

说起来,今天还什么都没吃,水也没喝。

一天快要完了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也是笑话。

是因为饿肚子也无所谓了吗,还是因为非人意识的根深蒂固呢。

不管怎样都是笑话。

没有床也能活,衣服湿了死不了。不吃饭的话可是会死的。

我虽然没想死,也没想活吧。

不。

不是这样。

吃点什么吧。

一两天不吃虽然死不了,要是本来不想吃就不说了,想吃的话就应该吃。

吃的没钱了,想吃也吃不了了吧。

绿灯亮了。

曾经全家一起通过的街道,我一人踉跄前行。

污秽。

狭隘。

玻璃窗里的我。

这种样子进去不太好吧。管他呢,客人就是客人。

还管你不爽,我也就来这一次而已。

店内已经有几名顾客了。

穿着制服,平头,打着耳环的兼职,打扫着地板。雨水地下,泥土染地的我,来到收银台前。

收银台前大叔的脸上,明显露出厌恶的神色。

饭团不错。

便利店里很少买吃的。一般都是杂志,新闻什么的。最多也就罐装咖啡之类的。所以,选择花了不少时间。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种类。

这果然不是饭团,只是和饭团同名的某种食物吧,传统的手工制法全面被机器取代了吧。味道有很多种类,最后买了两个鲑鱼味的。

钱包是湿的。里面的硬币冰冷无比。零钱太多了,全部用硬币来付款。

以为我是流浪汉吧。随便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在意的只是呈现在别人眼中是什么位相。

绝不能说是亲切的接客态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不受欢迎。

把玩着小票,迅速离开。

——又。

下起雨来了吗。

雨里吃不了饭吧。回到高架桥吗,还是就在这屋檐下将就一下呢。

沙沙从袋子里拿出吃的,好像有人在叫慎吾慎吾什么的。

就像是隔壁房间电视机里流泻出的,毫无现实感的声音。我就像是跟自己无关一样,看着难打开饭团包装上的数字,强行撕起包装。

“喂,慎吾”

“啊?”

从名为饭团的食物上抬起头。

荻野在面前。

自动门敞开着。

“你这家伙怎么了”

荻野说道。

“你这家伙——我是”

“你,你是慎吾吧。忘记我了吗”

没有忘记。

只是不确定你是不是我记得的荻野。

“这边不好说话,去那边”

荻野把我赶向门口的吸烟处。

厚厚的毛衫,打着塑料伞,凉鞋。

这绝对是荻野。

虽然是荻野,却不是我所认识的荻野。不是朋友荻野,一定是那个重名的人吧。

“你那样子是怎么回事”

荻野问道。

“没什么啊”

“什么没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喂,你这有点不正常吧。”

也许吧,这样答道。

“你也是的——”

荻野面色沉了下来。像是碰到了个大麻烦一样的眼神。

“还放不下吗?”

“放不下?”

女儿的事情哟,荻野说道。

“一年了我想你也应该向前看了。一直沉浸在里边也不好吧。我真的要多嘴一句,说句残酷的话,死

去的是再怎么样也没法复生了。”

不是这回事。

“我想这样也没办法。”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已经不是有孩子的人了。”

今后一切与此无关。写下这行字然后画押。也就是说,死去孩子的父母权利,我也没有。悲伤和感怀的权利都没有。

也没有义务了。

“父母权——我全都给她了。”

“父母权?”

荻野眼镜内的目光尖锐起来。

——这是。

高中时代一样的神情。

“离婚了吗?”

“离了。”

“什么时候?”

“上个月。处理财产,签了协议书。今天开始生效。五小时前我跟她们完全没关系了。”

荻野的神情如旧,沉默不语。

“果然——因为女儿的事吗?”

怎么说呢。

不清楚,这样回答道。

“你做什么了?”

“我吗?我。”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我也不知道啊。”

“那?”

“那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湿成这样。”

“下雨了啊。”

我再次看向夜空。

无尽的暗。

这样啊,荻野答道。

“你才是在这干什么?”

“我在旁边住啊,来便利店买下东西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说”

这拖拖踏踏的一身来便利店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钱人吗。

看着我的脸,荻野说道,怎么你也对我有什么误解。

“也许吧。”

“我啊,不是你想的那种生活方式。实话说现在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欠债无数啊。都在想要不要上吊自杀了。”

“哦。”

这家伙也要死了吗。

虽然没上吊就是了。荻野说道。

“你可以认为我保险金的受益人是我自己。死的话就拿不到了哦。拿到的话也花不了。”

“你不是挺有钱吗?”

“这行可是瞬息万变,应该说正常吧”

荻野耸耸肩。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离婚了就自暴自弃?每件事都要颓废至此的话还要不要活了。是精神补偿费被敲了一大笔吗?”

“没有付精神补偿费。”

“那还真是赚了啊。”

“赚了吗?”

从来没用赚赔的方式去考虑过婚姻。

如果非要这么想的话,离婚的行为本身不就是最大的赔吗。不换算成金钱也一样,绝对的亏本。

“跟你说,那个柔道部的佐久间知道吧。那家伙前年离婚了。付完精神补偿金一贫如洗了,抚养费也付不起,这样就算了还去借高利贷最后被逼着要账,完全破产了,现在是下落不明。”

“哦。”

“你呢?”

“我和你不一样只是过着市井小生活。只是清算的话也什么都没了。没有所谓的破产的。如果实在要说的话这也是一种破产吧。”

“家呢?”

“卖掉了。有贷款要还。”

“卖掉了?就在那住不是挺好的吗?没有精神补偿费的话贷款应该还得起吧。不用抚养全家了应该很轻松啊。”

“被解雇了。”

荻野默然。

拿掉眼镜。

“工作也辞了吗?跟离婚碰到一起!组织再构架吗?你那是什么公司来着?”

“我说了是解雇!”

是公司把我开了。

“不好办了啊——退职金拿来还贷款啊。总有办法不是吗。”

“还不了。”

我瞪着荻野。

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荻野说道。

我没回答。

没办法回答。

“总之是有很多事情了。”

我也一样荻野说道。

“实际上,我现在也很惨。”

荻野轻踢一脚垃圾桶。

“恩”

以前的友人动下巴示意。

“公寓,是我现在唯一剩下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没有就是了。把那卖了还贷款,我也不是没想过——但还不够。完全不够。够的话我毕竟跟你不一样,身无分文东山再起我是做不来的。”

“东山再起?”

“没错。”

没有什么东山再起。我只是随波逐流。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只是放弃抗争。

只是对抗争感到疲倦。

来吗?荻野说道。

“来哪里?”

“你没地方去吧。借宿的地方也找不到吧。不如到我这来?”

“啊。”

那个不知道租金的顶楼吗。

看起来确实是买下了。

“对我这样也没有任何回报的哦荻野。我什么都没有。钱跟没有一样,银行账户上就一点点。现在就是身无分文。”

“你觉得我会让你替我还钱吗。你这一身狼狈老鼠样我可没有什么期待。”

老鼠吗。

“你是不是对我还有什么误解。”

“什么。”

“我明白你觉得低人一等的心情,但我现在的处境也绝对没有高人一等的立场。没有钱就没有缘了吧,女人跑了。朋友没了。被叫做骗子,工作也没了。现在是四面楚歌了。渣滓,渣滓啊。”

“你吗。”

渣滓吗。

就是渣滓哦荻野说。

“虽然没有诈骗但跟诈骗差不多了。势头好的时候踩着周围人往上爬,有人哭甚至有人死。还真是有趣。”

欲望的膨胀还真是件有趣的是荻野笑道。

“膨胀的途中不会想到萎缩。但是膨胀的话是一定会萎缩的。不然的话到最后。”

破裂。

“砰的一声。”

“景气真是不错啊。”

“是啊,但我掉了下来。萎缩了。变弱了。遭到报应了。把你装在袋子里暴打一样的报应。周围只有敌人。过去对别人做的现在一一还回来。世事如此。不——是双倍报应吧。没有势力了就被别人吃掉,简直是不忍卒读的局面。”

但也比我强吧。我忍住没说出口。

人的不幸由各自决定。不是他人所能够量测的。不幸和幸福,不是能够相对化拿来比较的东西。

我。

我怎么样。

不明白。

只是。

“你是渣滓的话我也是渣滓。帮我的话可是什么回报都没有的哦。”

“我原本就没有指望。只是问你到我家去住怎么样。没有想要管你,没那个功夫。以前的熟人互舔伤口一样有点恶心的提案而已。”

说着等一下荻野走进便利店。

这家伙是——

什么样的人呢。

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说话的吗。不——比现在客气的多。那时的他根本就不会直接叫我的名字慎吾。其他人虽然是这么叫,只有他不一样。

我那时也是荻野君——这样叫他不是吗。

——断片的会话。

关系很好。那家伙总是在听收音机,看着精神世界类别的书籍。

所谓的世界外侧,没有吧。

这只是一种比喻。

把比喻这么当真的,是笨蛋吧。

没有的形式存在也是一种存在啊。

从这里开始。

——什么。

什么开始了?

只记得这些。什么样的状况下不清楚,只是断片的会话在记忆深处晶莹剔透。

我,当时的我是如何作答的呢。面对这样的话题,我是怎么回答的呢。自己的事情想不起来。这会话绝对是成立的。

依据经验所得的知识是伪物。

学校里教授的东西,也是一样。

那是会被时代和环境所左右的东西吧。

那样的知识,不是真正的智慧。

真正的智慧,有关本质。

就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是说智慧在哪里的话吗。

不,话题,文脉,契机,状况,完全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家伙的声音和说话方式。

我问了什么。回答了什么。

想不起来。

只是普通的插科打诨吗。应该就是这样。

就像现在这样。

我一直这样。

对于他人,对于自己以外的所有,我都没有兴趣。爱情,执着,迷恋,这种东西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认真想想的话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东西。

自己害怕痛苦。

另一方面,不了解他人的痛苦。

不喜欢女儿痛苦,但不是因为知道那是痛苦。终究无法和女儿体验到一样的痛苦。虽然说心痛,心是不会痛的。只是看到痛苦的女儿,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只是为了重回那没有波澜的日常,装出痛苦的样子。那里都没有痛苦。

这样的心性,太容易看出。

不是真心这件事很快就暴露了吧。曾经的妻子对此应该也很清楚。

但是,大家不都这样吗。

曾经的妻子也一样。不是真的痛苦。只是以为自己真的痛苦。

我,没有以为。

只是如此。只是如此,却是天地之差。

薄情者。

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当父母吗。

这个——非人。

非人啊。

——但我。

也有努力去以为啊。

只是,无法骗过自己。真的不痛不痒,我清楚的认识到。一旦认识到这一点,就很难骗过自己了。所以,我不骗自己,只骗自己以外的人。

明明不痛苦还要装出痛苦的样子是一种欺骗吧。但是总比不做要好。

所以装出痛苦的样子。

我不讨厌女儿,我也有珍惜家庭,所以,做出这样的样子。

——这样的。

肯定会被看出来的啊。

所以高中生的我,一定也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附和着别人的话语。

我——

从以前开始就是个没有诚意的家伙啊,那就没有办法了。

荻野很快出来了。

拎着袋子。里面装着啤酒之类的。

“本来就是想出来买酒的。想一想我们俩还是第一次一起喝酒呢。”

“啊。”

怎么那么多第一次。

“话说慎吾啊。”

荻野拎起袋子示意。

“那边那个。”

我看了过去。

“那个刚才开始一直盯着你看的女的——你认识吗?”

“诶?”

凝神看去。

人行道对面,信号灯下。

是那个女人。

那个没死成的人。

递给我的那把折叠伞不合时宜的撑开。

明明现在不用打伞了。跟我湿的差不多。满身是泥。肮脏。

女人,确实在看着我。

表情分不清。是带着恨意吗。

憎恨吗。

还想死吗。

——不是。

已经没想死了吧。那把撑开的伞已经做了最好的注解。我不由的这么想到。

我明明说了让她去死的。

诶,不是你的女人吗荻野问道。

“我的——什么意思?”

真的不知道荻野这句话什么意思,荻野苦笑着。

“我在问你好不好。”

“就是说你俩有没有关系。”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小三啊。那是不是就是离婚的原因啊。真要那样,也怪我自己反应迟钝了。”

“怎么可能,真要那样的话。”

真要那样。

事情就简单了。

“我现在没女人。”

“是吗,是我多心了。毕竟。”

“如果不认识的话,不会那么看你吧。”

“脑子有病吧。”

那个女人也。

跟我们一样是渣滓。

数量汽车通过。

“不认识的女人吗?”

不认识。

这么说着,就要绿灯之前我走了出去。

喂,真的没问题吗荻野说道。

“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找你有什么事啊?”

找我有什么事。

“快走吧,我好累。”

那种自杀未遂的人,我不想跟她扯上半点关系。

绿灯马上亮起。

我怎么会认识你。

让我对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做什么就免了吧。恶人善人的举动我都不想做。远远的滚去别的地方。去不了的话就给我死去。你不是想死吗。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这个叫荻野的男人就好多了。

这个人,也许是我认识的荻野也说不定。

荻野的话就是朋友了。

你不是自杀未遂吗。

我可不想死,也理解不了想死的人的心情。

——还在看着我吗。

拐角处稍稍前行。

稍稍。回身。绿灯已经亮起。

女人还站在同样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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