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岩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周围嘈杂的声音屏蔽在听觉之外,他现在只想听到凶手的声音。

但是他发现此刻完全做不到。

和以往的连环杀人案不同,这一次T市警方的行动稍显缓慢,当他们想起应该封锁现场,避免信息外泄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时,那些嗅觉敏锐的记者已经将这里团团包围了。幸好T市警方还知道将这些记者拦截在外围,但媒体记者们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一些好事的民众还在不停地拨打着新闻媒体的热线电话。

在这些人群中,郑岩见到了一个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他长得并不出众,但很有特色。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左右,短手短脚,五官堆积在那张圆脸上,完全挤在了一起,肤色黝黑,那头在别人身上精干的短发在他的头上却成了刺猬。

当他把相机举到眼前的时候,从正面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秦玲这样形容这个人——土肥圆。

但就是这个人,却挤在所有媒体记者的前面,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也是这个人在郑岩从警车里走下来的时候,第一个把相机对准了他。

郑岩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胡三强,那个为了能够自由自在发稿子而留在了一家小报社的记者。他绝对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说不定还会添油加醋地写一些不相关的内容。

唐贺功也看到了他,但除了怒目而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已经去联系这家大棚的主人了,目前进展得并不顺利。”本案的负责人,T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一名副中队长接待了Z小组的人,没有多余的客套,径直说道,“这家人说,两年前他们就把大棚租给了别人,租期是20年。那个人他们没见过,当年负责经手这件事的人在合同签订后没多久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我们想根据那份合同找到租借的人,不过对方用的身份证是假的,除了根据笔迹判断可能是个女人之外,暂时没有其他的发现。”

“这附近也没人见过她吗?”唐贺功一边向案发现场走,一边皱着眉头问道。

这场大风来得真是时候,如果不是这场台风,恐怕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发现这个案子;但它来得也真不是时候,几乎湮灭了所有的线索。不用秦玲说话,他就能判断出,想从痕迹的角度找到线索几乎不可能。

“没有。”副中队长摇了摇头,“从来没人见过,负责这个大棚的人好像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来,有人见过这里晚上亮着灯,但没见过主人,遮挡大棚的东西也从来没有打开过。”

这才符合这个案子的特征。郑岩想,在大棚里栽种樱花树,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这样做,要是被人发现的话,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说不定想探个究竟,那时候,樱花树下的秘密就要曝光了。

“你们看这是什么?”秦玲在一具尸体前停下了脚步,俯下身,拨弄着尸体旁的一根树枝。起初,树枝应该是竖立在那里的,但是现在,因为那场大风,已经倒伏在了一边,如果不是秦玲刚好踩到了上面,恐怕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发现。

她伸手将整根树枝从土里拉了出来,然后,脸上被震惊填满。在树枝的一端,挂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的一端插着一根管子,管子的另一头通过一根注射器连接在那具尸体的手臂上。

她把那个塑料袋拿到眼前看了看:“是医院里用的那种PVC输液袋,里面液体的成分现在说不好。”

她径直打开了工具箱,旁若无人地取出了一支试管,又从那个塑料袋里取出了一些液体滴进了试管,将一张试纸放了进去。

副中队长脸色有些难看地看了看那些围绕在现场周围的记者,那些人的相机正在闪个不停。他不太习惯在这种场面下工作,很想马上完成现场勘查,其他的工作最好等回到局里之后再进行。但是Z小组的人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似乎打算立即展开所有的勘查工作,能在现场完成的就绝不会带回实验室。

试纸变了颜色,同样变色的还有秦玲的脸。

她把试管收回工具箱,挑出了一把解剖刀,对准那具尸体的手腕划了下去,让她意外的是,鲜红的血液竟然喷了出来,躲闪不及的她被这股血液喷了一脸,有几滴甚至喷进了她的嘴里。

“他还活着?”秦玲顾不上擦掉自己脸上的血,匆忙检查着这个人的心跳、呼吸和脉搏,却又紧紧地皱起了眉,“奇怪,完全感觉不到啊。”

“老师,我一个人不够,我需要对这里所有的尸体进行检查,可能……”她咬了咬牙,“可能还有人活着。”

“那不可能!”副中队长惊呼了一声。

这不能怪他,没人会相信这些人可能还有活着的,凶手已经将他们开膛破肚,埋在了地下,这种情况下,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都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按照她说的去做。”唐贺功看着这个副中队长,“抽调你们所有的法医过来协助我们。”

副中队长神色一凛,匆匆走到一边,开始协调人手。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郑岩在秦玲身边蹲了下来,问道。

“主要成分是葡萄糖,其他成分得回实验室才能分析。”秦玲用矿泉水漱着口,似乎在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不过我推测,营养素的可能性比较大,维持人体机能的基本营养素。”

“咦?这个迹象?”秦玲看着刚刚在被害人手腕上划出的伤口,血液只有在打开伤口的那一瞬间有喷溅的迹象,现在虽然还在向外流但是已经变得非常浓稠,流动也越发缓慢,颜色更变成了黄色,是脓。

“啊,我明白了。”秦玲恍然大悟,“是他体内已经开始腐烂,压力过大造成的,看来死亡的时间应该在两到三天,已经开始向巨人观发展,但还没完全形成巨人观。奇怪,为什么最开始的血液是鲜红的呢?”

她皱着眉将一根棉签放进了尸体的鼻孔里蹭了蹭拿了出来,又掰开了那个人的嘴,用另一根棉签重复了之前的动作,然后示意给郑岩看:“这上面没有泥土,你能想到什么?”

“至少他们的头没有被埋在土里。”郑岩很快明白了秦玲的意思。

“我也这么觉得,我有一个想法,但是需要你们帮忙才能验证。”

“怎么帮?”

“多找几个人,围成一圈,我想在这里对这具尸体进行解剖。”秦玲面带恳求地看着郑岩,这种神情她还是第一次流露,“场面会比较血腥,我不能让外人看见,我不知道记者们会怎么说这件事。”

“交给我吧。”郑岩微笑着安慰道,然后走到了那个副中队长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副中队长先是震惊地看了秦玲一眼,然后皱紧了眉头,半晌之后,他才犹豫着点了点头,挥手叫了几个在外围的警察,交代了几句。

这些训练有素的警察很快就在秦玲和那具尸体的身边围成了一圈。按照秦玲的要求,他们背对着她,脱下了身上的警服,尽可能地阻挡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视线。郑岩和她一起走进了这个圈。

这是第一次,秦玲感到手在抖,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一种直觉告诉她,这具尸体有些不太对劲。

“告诉我从哪个位置下手。”郑岩挽起了袖子,从秦玲的工具箱中拿出了一把解剖刀。

“你懂解剖?”秦玲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别让他在案发现场的时候手里持有任何武器,没人知道他会把武器对准谁。”这是唐贺功私下对她说的话,她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一刻。

“不多,但是多少懂一点,别忘了,我女朋友就是法医。”郑岩低下头,避开了秦玲的目光,倒握着那把解剖刀,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还是我来吧,这种事本来就该是我做的。”秦玲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从郑岩的手中拿回了解剖刀,“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要扩大这棵树造成的伤口,我想看看里面的情况,凶手既然在给被害人注射营养素,那就不会让他们轻易地死去的。帮我扶好树。”

郑岩点了点头,这还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这株樱花树的主干只有胳膊粗细,不只是这一株,这里的20几株樱花树差不多都是这样大小。

郑岩很难想象,这些樱花树是怎么做到撑破这些人的腹部,却只留下了那么小的伤口的。

“是移植进去的。”秦玲解开了尸体的衣服,看着尸体腹部的伤口,“凶手先打开了他的腹部,把樱花树放进去,然后再把周围的伤口缝合,伤口有开裂的迹象,按照樱花树的生长速度,伤口至少是在两个月之前造成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重新打开这个伤口。”

她说着,将解剖刀对准了之前缝合的伤口用力划了下去。刀尖刺入肉体的熟悉感却并没有让她冷静下来,而是险些让她坐倒在地。

那具尸体在那一刻发出了一声惨呼。

他没有死。尽管无论从什么角度去判断他都已经是个死人,可是在这一刻,他却发出了本能的呼喊。

“这不可能。”秦玲手忙脚乱地按住被害人身上那个刚刚划出来的伤口,“这怎么可能?”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不停地嘟囔着这句话。

唐贺功听到这声惨叫,拨开人群冲了进来,见到秦玲安然无恙,他长出了一口气,但当他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知道,秦玲犯了一个所有法医都不应该犯下的错误。

从她手指的缝隙正流出新鲜的血液,那血液从鲜红变得暗淡,到后来,变成了深黄。

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了一阵惊呼,那些记者就在唐贺功拨开那些警察的瞬间发现了里面的场景,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是对这些记者来说已经足够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

他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刑警大队副中队长,一字一顿地说道:“今天的事情我不想在任何媒体上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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