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发了怒。

神像塌毁的巨响直冲云霄,无数碎裂石块自山巅滑落,带起一片片浅褐色烟尘。

在最高峰的陡崖之上,漫天黑气腾涌不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原本只是团盘踞于神座的球体,此刻竟生出遮天蔽日的势头,横亘绵延三座山头,把阳光尽数吞没。

这是元婴巅峰的力量。

威压无影无形却排山倒海,所经之处狂风大作,一众信徒止不住瑟瑟颤抖,皆是双腿发软,匍匐在地。

“大人,这都是他们的错,不关我们的事……不关我们的事啊!”

“造孽,造孽!能为神临献身,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你怎能中途逃开!”

“母女都是白眼狼!当初我们供你娘亲吃好喝好,她倒好,一声不吭就溜了出去,若不是我们循着线索找到……”

这人话没说完,便被一束刀光不由分说击中头顶,当场疼得尖叫出声,自喉咙里吐出一口鲜血。

“这么喜欢献祭,你自己去啊。”

谢镜辞眸光极冷,笑得讥讽:“说得这么好听,怎么不见你掏空身体,把所有灵力全都献给挚爱的神明?前世修来的福分啊,就这样让它溜掉了?”

她嗓音方落,忽听崖顶阴风怒号,再一抬眼,见到袭来的梦魇。

弥散的黑气非虚非实,如同液体肆意淌动,而今竟汇聚成一条来势汹汹的双头巨蟒,两眼空茫无物、暗色翻涌,口齿则是大大张开,仿佛要把所见的一切吞吃入腹。

它速度极快,巨大的身影足以媲美巍峨高山,毫不犹豫往下俯冲时,阵阵邪气化作锋利刀刃,肆意斩断一簇又一簇的翠绿松柏。

也斩向一个又一个腿软到无法动弹的人。

对于梦魇而言,这群愚蠢无能的修士不过是用完即弃的修炼工具。

它尚不强大时,便是靠汲取他们的灵力一日日成长,逐渐增至如今的元婴巅峰;寻不到合适的身体时,亦是这群人四处搜寻,终于找来一个江清意。

真是可笑,它从头到尾都在进行不间断的利用与剥削,只需要一两个小小的、不易被戳穿的谎言,就足以让这群人死心塌地,把它视作慈爱无私的神明。

只不过是一群蝼蚁,无论碾死多少,都不会引出它的丝毫情感波动。

此时此刻,它体内灵力浑然饱和,留着这些人已无大用,唯一的目标只有那具身体,只要能得到孟小汀……

梦魇不介意清除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双头巨蟒的进攻毫无顾忌,所过之处皆是血腥气,山间哀嚎声声,不绝于耳,如同屠杀现场,凄惨至极。

尚未捋清情况的信徒们大惊失色,竭力撑起早就被吓麻的双腿,仓皇向远处奔逃,心口狂颤之间,是一个个不敢置信的问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一致的敌人,分明是那群闹事的外来人,然而被虔诚信奉的神明,怎会对他们展开无差别屠杀?

更何况,他们所崇敬的神……不应该向来都宽容和蔼、不带丝毫杀意吗?

又是一阵悠长蛇鸣,散发着浓郁死气的蛇头朝地面一扫,好几人被掀飞落地,皮开肉绽,如同穿了件破败不堪的血衣,好不狼狈。

充斥四周的哭声更响了一些。

甚至有人泪流满面地逃命,一边往谢镜辞所在的方向靠近,一边哽咽着大喊:“救、救命!”

谢镜辞避开席卷而来的气浪,太阳穴突突地跳。

那怪物不顾形象设定,发疯一样清扫路上的阻碍,想必对孟小汀势在必得。

这是梦魇的地盘,他们即便想逃,在重重追击下,也肯定离不开孤云山半步,唯一能活下来的办法,便是拿命去赌。

心脏无比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如今分明是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于谢镜辞眼底,却陡然生出几分迫不及待的狂热。

她已经很久没有酣畅淋漓地挥刀过了。

“莫霄阳!”

鬼哭暗光四溢,在幕布般的黑潮下,谢镜辞的嗓音显得格外清晰:“它随时都有可能突袭过来――保护好孟小汀,没问题吧?”

手握长剑的魔修少年咧嘴笑笑:“看我的吧!”

长刀嗡鸣。

天边光影变幻不息,黑雾涌动之中,即便偶尔渗进一缕微不可查的阳光,竟也显得惨白幽异,好似暗金色冠冕,浮空悬在巨蟒头顶。

在奔涌如浪的邪气里,谢镜辞逆着人潮前行的身影有如沧海一粟,手中刀光却勾连出星河般明朗璀璨的长河。

一道邪气猛然靠近,长刀与凝成实体的黑雾彼此相撞,迸发出尖利长鸣,不过须臾,黑雾便被生生斩成两半。

黑气越来越多。

梦魇不具备实体,因而不受空间的诸多限制,形体变幻万千,好似铺天盖地的剧烈风暴,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然而还不等谢镜辞挥刀。

比风暴更早一步到来的,是道寒意凛然的剑光。

裴渡自山顶踏风而下,衣衫翻飞之际,剑气层层荡开,竟与元婴修为的黑潮形成了对立之势,势均力敌之余,隐隐还要胜过它几分。

“谢小姐。”

他嗓音清冽,因为护在谢镜辞跟前,看不见表情:“今日还需劳烦小姐,同我一并治退此物。”

他语气淡淡,握着长剑的右手却不自觉暗暗用力,因不知她将如何回应,指节泛起苍白颜色。

身后的谢镜辞沉默一瞬,末了,兀地发出一声笑。

这道笑声纯属情难自禁,因而音调极快极轻,像是突然拂过耳畔的一息风。

“说什么‘劳烦’。”

谢镜辞心情不错,i丽的眉眼间携了浅笑,向前一步来到他身边,用了半开玩笑、不甚正经的语气:“能与裴公子并肩作战,是我求之不得。”

那道抚在耳朵上的风轻轻一旋,撩过耳膜。

少年低垂长睫,虽是抿了唇,笑意却从眼底无声流泻而下,引出颊边小小的圆润酒窝。

“区区蝼蚁――”

梦魇非男非女的嗓音气势磅礴,经由重重黑气,传遍山野之中的每个角落。

怒火纷如雨下,点燃源源不休的战意。

黑雾四面横生,若是以一人之力,自然无法与之相抗,但若是两个,便能不再顾及身后的所有麻烦。

谢镜辞出刀极狠,每次刀刃破风而过,都能引出细密如织的气流。

裴渡虽然看不见她的身形,却能感受到那股炽热温度。

丝丝缕缕的黑烟被逐一击破,梦魇嘶嚎阵阵,似是怒极,自周身涌出更为浓郁的邪气。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道气息究竟是为何物。

――当初将他击中,并致使噩梦的邪术。

刀光剑影势如破竹,属于邪术的力量被顷刻斩断,然而雾气无形,即便被击溃大半,还是有少数悄然渗进血液与皮肤。

裴渡的动作出现了刹那凝滞。

眼前浮现起无比熟悉的景象,孤月,残阳,鬼冢荒无人烟,他浑身血污、狼狈不堪,而在他身前,站立着姿态桀骜、目光冷然的谢镜辞。

幻象时隐时现,她伸出手,递来一张单薄纸页。

退婚书。

“你能给我什么?”

衣着华贵的少女笑得讽刺:“以你这副模样,怎样才能配得上我?云泥之别,还望公子认清身份。”

裹挟着腥臭的寒风掠过。

他本应惶恐失落,却黑眸稍沉,露出一抹笑。

你不是她。

裴渡在心里说。

真正的谢小姐……就在他身边。

她亲口告诉他,与他并肩,求之不得。

她定然不会知道,这句无心之言于他,究竟有多么重要的份量。

像是一颗甜进心里的糖,软绵绵裹在心尖上。

无论之前经历过怎样的蹉跎,生出过多少不平和卑劣的情绪,全都因为这份浓郁甘甜,倏地融化散尽了。

这是他全力以赴这么多年,得来的最好答复。

裴渡沉眸,扬剑。

剑气汇作悠长龙吟,决然挥出之时,满目幻象轰然碎裂,灵力狂涌,惹出梦魇一声痛极的哀嚎。

谢镜辞凝神吸气,视线上抬。

她足够清醒,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入了邪术编织的幻境。

进入裴渡的梦境,与真真正正来到自己梦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梦魇深知每个人心中弱点,并以此为根基,编造出针对性极强的假象。不得不说,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身弱点,是种很奇妙的感受。

她原以为会见到多么血腥恐怖的场景,然而环顾四周,竟然置身于一处杂草遍地、水潭幽然的洞穴,不过转瞬,身后便袭来一道阴冷疾风。

她看不见身后的情景,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下一瞬,她就会因它而死去。

这应该是她当初秘境遇险时的记忆。

哪怕不记得当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可濒死之际的恐惧感,却还是牢牢留在了心底。

……什么啊。

原来她害怕的,只不过是这种东西吗。

梦魇或许能看出她当时的绝望与战栗,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那之后的谢镜辞并未真正陷入昏迷,而是辗转数个截然不同的小世界,迎来一段又一段人生。

对于她而言,死亡早就不是多么新鲜的事情。

那一个个小世界变幻莫测,她命如浮萍,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候。

生命绵延没有尽头,死亡却也如影随形,她逐渐习惯,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唯一的念头,是回家见一见熟悉的家人朋友。

她自认不是好人,性格更是差劲,就连天道寻来打工,给出的也全是恶毒反派剧本,在小世界里众叛亲离,不被任何人喜欢。

孟小汀曾说,幸亏遇见谢镜辞,才得以改变自己的一生,其实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沉迷练刀、对交往一窍不通的女孩从小到大形单影只,当被孟小汀抽抽噎噎拉住手腕的时候,谢镜辞没告诉她,那是头一回,有谁愿意同她做朋友。

因为遇见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她才逐渐学会如何微笑,如何插科打诨,如何用最舒适的态度,与身边的其他人相处。

人与人之间的奔赴,唯有彼此都在向对方竭力靠拢,那样的情愫才真正拥有意义。

想和身边的大家在一起。

也想让他们……逃离既定的命运。

只不过是死亡,她早就不再心怀畏惧。

鬼哭骤然上抬,圆弧清亮,迸发出无可匹敌的亮芒,犹如暗夜孤灯、深潭明月,荡开层层浩然清泓。

更何况,此时此刻的情景与秘境里相比,总归有了不同。

她身后不再空空如也,有另一个人守在那里,静默无声,却也可靠至极。

谢镜辞不知怎地,自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可靠到……让她暂时还无法想象,自己能与死亡扯上任何关系。

接二连三的重创,让浮空而起的神明颤动不已。

山体因它的战栗,荡开粒粒四散的石块,天边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暗云流泻,还是邪气吞噬了苍穹,在声声哀嚎之中,谢镜辞长刀一动。

就是现在。

她与裴渡当了这么多年旗鼓相当的对手,此刻无需多言,仅凭一瞬息的灵力相撞,便知晓了对方意图。

刀与剑,一红一白,一戾一冽,伴随灵力骤起――

四周喧嚣至极,也无比寂静。

四处奔逃的信徒们迎着满目泪水,恍惚抬头之际,尽数停了动作,瞳孔倏然缩紧,下意识半张了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正在与黑潮相抗、将体力不支的孟小汀护在身后的莫霄阳神色一凛,黑发被狂风掀起,拂过上扬的眼尾,引出一抹明亮笑意。

但见光华如雨,两道截然不同却彼此相容的气息腾风而起。

有如天河倒灌、繁星垂空,白芒裹挟着冷戾血色,以破空之势刺入天边。刹时群山震荡,笼罩了半边天幕的黑潮涌动不止,随着一道悠长哀鸣,竟如被巨力贯穿的布帛――

不但梦魇,就连那片腾涌滚动的穹顶,都仿佛被斩作两段!

和所有话本子的套路如出一辙,在梦魇被撕裂一条口子,从山巅颓然跌落后不久,云朝颜与谢疏终于赶到。

一出延续了数年的戏码,在今日阴差阳错迎来了结局。

原来梦魇支配此地,已足足有五六十年。

它不具备实体,修炼得比常人慢上许多,便灵机一动想出这个法子,专程寻来对世事心怀不满、亦或急于复仇之人,为信徒们创造心想事成的梦境,自己则坐享其成,一点点汲取众人灵力。

谢镜辞与裴渡只有金丹修为,全力一击虽然得以将它重创,却并未致死。

谢疏咋咋呼呼把它端详许久,差点要圈养在家当作宠物,直到被云朝颜拧了耳朵,才正色写了封信,通知锁妖塔前来抓捕。

得知真相的信徒无一不是痛哭流涕,他们绝大多数人被汲取灵力长达数年,身体透支得厉害,已然失去了再度修炼的能力。

得知所谓神明不过是种失踪已久的邪祟,不少人当场气到几欲升天。

好在监察司不再待机吃干饭,得知其中数人许有难平的冤情,特意加派人手前来调查,承诺必让真相水落石出。

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在村中信徒的指引之下,孟小汀终于找到了娘亲。

江清意多年被一直被梦魇附体,作为加速修行的工具,后来身体逐渐承受不住,每况愈下,它才从中离去,带着几名信徒前往云京,寻找孟小汀作为下一具身体。

至于江清意,被耗尽全身上下所有灵力之后,理所当然地识海枯竭,在一间木屋里静静陷入沉眠。

所幸并未死去。

识海枯竭不等于宣判死刑,或许有一天,待她灵力渐渐凝结,能凭借自身意志挣脱束缚,从无边昏暗里睁开双眼;又或许有朝一日,他们几人能寻得天灵地宝,强行把她的意识拉回来。

只要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以上种种,都是谢镜辞从云朝颜口中听来的内容。

装酷一时爽,爽完火葬场。

她拼尽全力打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待得收刀,情理之中地没了力气。

都说帅不过三秒,谢镜辞连一秒钟都没帅到。

她本以为这就是最为倒霉的事情,大不了吭哧一声摔倒在地,没想到身体不稳、向旁侧倒去的时候,居然被人顺势揽进怀里。

近水楼台先得月,除了裴渡,那人还能是谁。

他当时似乎也有些窘迫,沉着嗓子问了句:“谢小姐,你还好吗?”

她本来还算好。

被他一搂,莫名其妙就脑袋一炸,浑身上下都不怎么好。

按照裴渡的性子,本应将她扶好站直,再很有礼貌也很有距离感地后退一步,说上一句“冒犯了”。

可裴渡那厮像是被梦魇附了身,唇角轻轻一抿,手没松,直接来了句:“冒犯了。”

然后她就被抱住了。

――裴渡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由分说就抱了她!

还是公主抱。

谢镜辞情愿他用扛麻袋的动作。

他明显头一回使用这个姿势,动作别扭得像在演杂技,她沦为杂技道具,气得不行,咬牙切齿。

谢镜辞发誓,她当时绝不是心甘情愿被他抱起来,而是因为没了力气,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所以她绝对也没有因为紧张或其它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浑身僵硬。

裴渡知晓她脱力,特意向一名女信徒寻了间房屋,把谢镜辞稳稳当当放在床铺。

杂技道具安稳落地,他显而易见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从屋外听见谢疏的嗓音。

之后就是照例的善后工作,裴渡出门为她爹娘讲述来龙去脉,谢镜辞呆呆躺在床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热。

明明裴渡的手掌冰冰凉凉。

“总而言之,此番有惊无险,等你们回去,可以去烧高香。”

当时梦魇的攻势又急又密,谢镜辞难免受了点伤,当时情况危急还不觉得,等这会儿坐在床上,才觉出钻心刺骨的痛。

云朝颜为她擦好伤药,忽而轻声笑笑:“小渡还是很靠得住,对吧?”

谢镜辞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里:“干嘛忽然提他。”

“你可别忘记。”

容姿清绝的女修微扬柳眉,抬手点在她眉间,意有所指:“你们二位还有婚约在身。当初你爹物色了那么多少年英才,能入谢小姐法眼的,可只有他一人。”

她说着一顿,笑意更深:“你应下婚约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不是么?”

“我――”

谢镜辞噎住。

她当然记得,那日谢疏向她提及婚约的情形。

可她究竟为何答应,彼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如今细细思索,全是一团乱麻。

对啊,她一心只想同他争个高下,怎么会应下与裴渡的婚约?

谢镜辞想不出答案,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云朝颜“啊呀”一声。

她从纷繁思绪里抽身,甫一抬眼,就见到立在门口的裴渡。

他似乎没料到云朝颜会在房内,显出一瞬的拘谨与怔忪,本欲开口离开,却被云朝颜抢了先:“我正要去村里看看,可巧你来了。”

谢镜辞陡然睁大眼睛。

――才没有!你明明刚刚还在很趣味盎然地八卦!

云朝颜对她的反应不做理会,起身笑笑,看向少年手里端着的瓷碗:“这是给辞辞的药?”

药,还是液体的。

谢镜辞的表情更加崩溃。

什么惊才绝艳的少年第一剑修,这就是个厄运神。

裴渡乖乖点头:“这是谢前辈准备的灵药,能让谢小姐尽快恢复体力。”

“哦――”

云朝颜意味深长瞥她一眼,面上笑容不改,甚至有逐渐加深的趋势:“那你可得让她好好喝下去――我先走了,多谢你能照顾辞辞。”

――这个恶毒的女人!明明知道她最讨厌喝药!

云朝颜来去匆匆,走得毫不留恋,临近出门,回头朝谢镜辞抿唇笑笑。

裴渡一如既往地呆,领着那团萦绕的热气一点点靠近,她还没尝到味道,就已经被苦味熏得皱眉。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在猝然接近的难闻气息里,谢镜辞下意识想要伸手拒绝,却发现由于没剩下一丁点儿力气,完全动弹不得。

……不是吧。

按照这种情况,她岂不是要让裴渡来喂、喂药?

谢镜辞很想拒绝。

喂药虽然是话本子里经常会出现的桥段,但倘若对象是裴渡,她绝不会生出丝毫暧昧的情绪,只会觉得很没面子。

就像她成了个巨婴,裴渡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男妈妈。

“谢小姐。”

他看出她别扭的神色:“你怕苦?”

“什么叫‘怕苦’,我才不怕!”

谢镜辞脊背一直:“这叫‘不喜欢’,差别很大的。”

裴渡很低地笑了一下,坐上床前木凳。

他没说话,伸过空出的另一只手,修长冷白的手指逐一打开,露出几颗蜜饯。

以他本来的意思,是让谢镜辞自行来拿,等摊开手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剩下。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裴渡将瓷碗放在一旁,抓住其中一颗,送到她嘴边。

蜜饯个头不大,他又极为小心地捏在尽头一端,谢镜辞低头将它含下时,并未与指尖有所触碰。

然而哪怕只是那股陡然贴近的热气,也能让他呼吸凝滞。

裴渡从未替谁喂过药,今日前来送药的人选其实还有很多,谢疏却满嘴跑马,一边说没用的废话,一边把瓷碗塞进他手里,把茫然的少年往屋子里推。

……他在给谢小姐喂药。

她吃了蜜饯含在口中,一边的腮帮子微微鼓起,睁圆双眼盯着他手里的瓷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很……可爱。

一见到她,裴渡就情不自禁想笑。

手里的小勺被送到她嘴边,谢小姐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像是在努力表现出不害怕的模样,刻意板着脸,将药一口抿下。

好家伙,她大意了。

谢镜辞差点原地成佛。

俗话说得好,我很丑,但我很温柔。人人皆道人不可貌相,然而这碗药,它是相由心生。

长了副黑暗料理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个女巫穿越来到修真界,做了碗咕噜噜冒泡泡的魔药。

至于这味道尝起来,连猪都要疯狂摇头,连夜飞天逃跑,要是饿得厉害,宁愿吃掉自己,也不可能碰它一下。

耳边的裴渡还在说:“我听别人说,吃下蜜饯,药的苦味就散了。”

简直是歪理邪说。

谢镜辞被药味冲得大脑空白,苦着脸脱口而出:“话本子里还说,可以用嘴对嘴的方式喂药,肯定不会觉得苦呢。”

不对,她在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镜辞话一出口,就觉得失了言,下意识补充一句:“我绝对没想让你这么做。”

――可恶!好像欲盖弥彰!

[身为霸道总裁,就应该强取豪夺,怎么能欲盖弥彰呢!]

当耳边传来一声贼兮兮的笑,谢镜辞就明白大事不好。

而系统,从来不负她的期望。

[恭喜!相应场景被触发,台词正在陆续发放。]

[霸总Alpha人设载入中,请稍候……]

一条条字句很快浮现在脑海。

谢镜辞看得目瞪口呆。

她听见心脏碎裂的声音,觉得自己要完。

“谢小姐。”

裴渡的嗓音像是很近又很远:“你还要继续喝吗?如果讨厌这种味道――”

“……‘谢小姐’?”

靠坐在床上的谢镜辞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太过生疏了么?”

裴渡一怔。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她还是没抬头,语气强硬,不容置喙:“不如换掉?”

裴渡按在瓷碗上的手指暗自用力。

万幸谢小姐低着头,才发现不了他耳根的滚烫。

不要叫“谢小姐”的意思是――

他近乎于慌乱地垂下眼睫,心口却是欣喜若狂,仿佛有个小人蜷缩成一团滚来滚去,竭力抿下唇边,止住浮起的笑意。

他在一点点靠近她,也一点点被她接纳。

这个念头甜如蜜饯,裴渡喉头微微一动。

这是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他独自躺在床上,才会用无比低弱的音量,小心翼翼念出的称呼。

每次悄悄念完,都会情不自禁露出微笑,放在心里好好珍藏。

他的声线有些哑。

仿佛是在触碰某种易碎的宝藏,裴渡力道很轻,尾音温柔得过分,方一经过耳膜,就像水般化开:“镜……辞。”

然而谢小姐只是沉默。

她静了一瞬,语气淡淡:“只是这样吗?”

裴渡茫然愣住,又听她压低声音,继续道:“你过来。”

像一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丝线,属于她的意愿将他牢牢牵引,容不得反抗。

而裴渡心甘情愿地听从,倾身朝她靠近。

谢小姐微微偏了脑袋。

她的唇距离他的耳朵只有毫厘之差,音量被压得很低,带着蛊惑般的笑意。

当她开口,酥酥麻麻的热气啃咬在他耳垂,像一阵肆无忌惮的风,把耳朵的红吹往整张脸上。

心跳快得无以复加。

谢镜辞被药味苦得红了眼,靠在他耳边说:“叫声辞辞,命都给你。”

谢镜辞:……

谢镜辞:救命啊!!!她还没把命给裴渡,就已经死在这句话上了啊啊啊啊!!!

谢镜辞悲愤到大脑缺氧,差点以为自己两腿一蹬,直接来到西方极乐。

近在咫尺的裴渡沉默半晌,因为彼此格外贴近,她能清晰见到对方通红的耳根。

对不起,裴渡。

她心里狂掉眼泪,觉得自己以后不用再叫“谢镜辞”,可以直接改名换姓,叫做“对不起裴渡bot”。

屋子里的气氛安静得叫人心慌。

谢镜辞忽然听见裴渡的呼吸,绵软悠长,像棉花缠在她耳边。

这种姿势和话语……实在有些过于暧昧了。

她下意识想退,还没退出多远,就被人忽地按住脑袋。

裴渡的手很冰,按在她后脑勺上,稍稍一用力,就把谢镜辞往他所在的方向带。

这回他们彻彻底底换了个姿势,原本被迫倾听的裴渡位于主导的一方,呼吸声和气息一并勾在她侧脸上。

谢镜辞想躲,却没有力气。

裴渡的嗓音隐隐颤抖,虽是少年人冷冽干净的声线,却莫名带了几分喑哑,实打实的勾人:“……你想听?”

不不不,她不想。

――她的心里绝对没有一丝丝小期待,绝对没有!

谢镜辞没出声。

然后她听见裴渡的一声轻笑。

与其说是笑,不如称之为情不自禁发出的气音,没有实质性的音节,像团热气落下来,灼得她浑身难受。

――他一定察觉了她耳朵和侧脸上的红,所以才会笑话她。

真是有够过分。

清泉般的少年音倏然响起,裴渡念得生涩,像是有些紧张,把每个字都咬得十足认真。

“……辞辞。”

谢镜辞:……

救命,为什么会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她好像,真的,快没命了。

更要命的是,接下来还有后续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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