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穆莎捂着头, 她觉得,自己大概还在做梦。

神唯一的同类什么的……

这可真是打破她的认知。

她一直以为, 自己是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下养育出的祖国的娇花。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变成了娇花。

不……这到底该怎么说呢?

她原本就是娇花, 只是原产地,从种花家变成了这个被她每天都唾弃好几遍的世界。

并且,她身上还带着至高神的一半神格?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人,但其实她根本就不是人。

穆莎觉得, 自己真的要如同伊提斯所说的,出现认知断层了。

她感觉,自己似乎在这一瞬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已经在哐哐撞墙,另外一半却平静无比。

“回答吾的问题。”

清冷的声音携杂着冰雪, 如同冷水自头顶灌下。

微凉的指尖捏在黑发少女的下巴上, 轻轻地摩挲着。

穆莎脑子转了转, 迟疑的想起来他刚刚问了什么。

伊提斯在疑惑,她明明是神, 为什么表现的和人类一样。

银发的神祇,似乎对她表现出的,与人类一样的地方相当不满意。

但是, 对她而言, 和人类一样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她像人类那样长大,像人类一样生活,吃喜欢的食物, 买漂亮的衣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个人类。

但穆莎很确定,这种事情,她是没有办法和伊提斯讲明白的。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认知的天堑,伊提斯永远不会明白她,就像她不明白伊提斯一样。

如果就此展开讨论,一定会是非常不愉快的收场。

而且,不愉快的时候,要吃亏和倒霉的多半是她。

万一伊提斯生气极了,给她再来一次认知干涉,把她洗脑成理想型怎么办?

穆莎眨了下眼睛,鸦黑的睫羽落下,她迟缓地回答道:

“冕下,人和人还有不一样的地方呢,神和神也未必完全相同。”

“您独一无二,我也独一无二,这不是很好吗?”

她已经能确定了,伊提斯就是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

穆莎决定,趁着现在能和平聊天,得好好哄一哄他。

哄好了他,她的脑袋,她身为人的认知和三观才能够保住。

穆莎说:“我有和您相似的地方,有和人类相似的地方,也有和您与人类都不像的地方。”

穆莎觉得这还不够有信服力,她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伊提斯的袖角,把他的手从自己下巴上推下去。

少女的声音绵软又温和,像是在叙说着自己最钦敬的人。

“就算是您,也和人类有很多相似之处,您是以人类的外貌出现的,有手有脚。”

穆莎的话语忽然拐了个弯:“当然,您的相貌比人类都要好看,您是世间的至美,华丽至极,与您相比,天地日月都要黯然失色。”

她一点也不吝惜夸赞之词,肚子里有什么词汇都要往上累加。

但用了这么华丽的方式来描述伊提斯的外貌后,穆莎发现,自己说的好像都是实话。

世间没有任何一处景致能媲美这位神明,更没有任何色彩能比他更明亮。

伊提斯淡淡地问道:“你喜欢吾的脸?”

穆莎缓缓地打出了一个问号。

她摇头道:“不,我是想说,即便您的外貌与人类相似,您也不是人类。相似不代表相同,您仍然独一无二。”

她的确喜欢伊提斯的脸。

对他脸的喜欢,就和对他这个人的惧怕一样强烈。

伊提斯说:“的确如此。”

他微凉的手掌从黑发少女的发顶抚过,投落下来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他轻轻地问道:“所以,你也是这样?一样,却又独一无二?”

穆莎猛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劫算是躲过去了。

伊提斯说:“即便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却仍旧不打算抛却过往的认知吗?”

穆莎怔了一下,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道送命题。

但是伊提斯的态度,却并未显出像曾经一样的冷硬,他仅仅是在询问,仅仅是想要找她要一个答案。

穆莎缓缓地说道:“冕下,神术师的课程里,对这方面有很多讲述。”

“其中有一点,让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记忆承载人格,记忆构成过去,记忆开辟未来’。”

“要我抛却过往的认知,我首先要失去过去的记忆,再放弃人格……那样的话,我就不再是我了。”

穆莎掀开半遮着自己的那条手臂,这次她没再感觉到任何阻力。

她从伊提斯的臂弯里退出来,坐在一旁,抬起头看着他。

“既然您认为我是神,是与您同等的存在,那么,我应当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

“能否请您尊重我的观念?能否请您,承认我这个已经由记忆构成的格的存在?”

虽然嘴上谈着所谓的“平等”,虽然伊提斯的确是放软了态度,但穆莎明白,自己和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神祇之间,是不存在平等的。她存在与否,她怎么样活着,伊提斯都能够决定。

这是乞求,是告饶,但不是认输。

她必须在这里,在伊提斯的神力未恢复的情况下,得到他的承诺。

如果他不给予承诺,她就……

可是这一抬头,穆莎就愣住了。

那银发的高傲神祇,胸口左侧豁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丝丝缕缕的银白色神力在其中流窜,徒劳的织补着这伤口。

而刺伤他的,已然被染成了灰色的神杖,被他随手扔在了身边,杖上还带着赤中泛银的血迹。

清冷神圣的存在,在这暗夜里,已经呈现出了透明的样子。

穆莎心中刚刚升起的狠辣想法,被她瞬间摁回去,关窗锁门。

她是一个人,拥有一颗血肉之心,和为了生存而放任本能的禽兽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伊提斯伸出手,指间捻着一缕绸缎般的黑发。

他说:“穆莎,吾始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会是这副模样。”

她身为神而生,却变成了人类的模样,拥有人类的心,人类的情感和人类的执着。

他说:“吾也不明白,你所谈及的尊重,一向只有世人敬重吾。”

他那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指尖,在少女的眼眸下方缓缓擦过。

他说:“你在惧怕,你怕吾更改你的记忆,抹灭你的思想,你对吾起了杀心。”

那双银色的眼眸中,万物都只余留本质。

穆莎的心思,一丝一毫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穆莎终于明白,伊提斯是怎样的一个神明。

他懂得人心,但那是造物主高高在上的懂,并非亲身所触所感的懂。

他无比的清醒和通透,却永远都做不到拥有共情心和同理心。

伊提斯动作极轻地,擦去了那双与他极为相像的眼睛里滚出的晶莹泪滴。

他说:“你的惧怕完全没有必要——吾做不到这件事。倘若吾能做到,吾早已将你修正。”

穆莎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她现在又悲伤又愤怒又害怕,伊提斯每多说一句话,这些负面情绪就加深一层。

穆莎问:“我怎么知道您真的做不到?”

“如果您的这些话语,是为了欺骗我,暂缓我的杀意怎么办?”

“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之后,您的力量一恢复,就再给我来一次认知干涉,那我要怎么办?”

伊提斯看透了她的杀心。

话都讲到这一步了,脸皮也可以撕破了。

穆莎说:“我在您的眼中,真的是一个与您同等的,同为神明的存在吗?”

“您自己听听您说的话,认知干涉要是能做到,您早就抹灭我的记忆思想和人格了!”

“您想要一个同类,您认为我应该和您一样,无情无心,冰冷且圣洁。”

“您无数次试图打垮我的观念和认知,一边把我朝着您期待的方向引导,一边又担心把我弄坏了。”

“但您有没有想过,身为您同类的我,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认知跨越,思想大幅度转变,我想要去经历这些成为一个神吗?”

黑发少女连环的质问砸下来,那银灰色的眼睛里含着泪,半是清醒,半是愤怒和惊恐。

伊提斯被她问的有些懵,他反应了很久,才迟疑的伸出手来。

也许他是打算替她擦一擦眼泪,也许他是想要再摸一摸那手感奇佳的黑色发丝。

但穆莎瑟缩着躲开了。

她自己抹干净眼泪,自己把乱糟糟的头发整理好。

她说:“抱歉,是我失态了。”

和一个神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他也不会懂。

这也许就和一个人类,被一只猫咪追着喵喵叫的感觉差不多吧?

算了……人还有共情心,会稍稍去理解猫咪的心思呢。

但穆莎再次抬眼时,又被吓到了。

她问:“等等,您做什么?”

伊提斯捡起了落在他身边的那根神杖,那已经被极致的黑暗侵染过的东西,他单是触碰,手掌就已经发出了滋滋的响声。

他的手心变得越来越透明,他握起神杖,朝着穆莎递过去。

他站起身,雪白的衣袍垂落下来,滚着银纹的袍脚轻轻摇晃。

即便天色黯淡,即便日月同时坠落,他也仍是这天地之间,不会被抹灭的微光。

这黑暗中,唯一的一抹光辉开口了。

“吾仍然无法全然理解你的话语,但是,吾大概能明白,你并不认同吾的做法。”

“吾会试着去改变,去理解你的行为和思想。”

他伸出手,那雕刻着华美花纹的神杖,出现在穆莎眼中。

伊提斯说道:“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用它杀死吾,把你的命运掌握到你自己的手中。”

穆莎退了一步。

伊提斯说:“现在的吾,对你没有丝毫还手的力量。在这死亡之国里,你最是强盛,而吾濒临消失。”

“选择的主动权,一直都握在你的手上。吾也不介意将主动权交给你,你是这世上,唯一能使吾让步的存在。”

穆莎又退了一步。

但她每退一步,伊提斯就逼近一步。

她前后加起来活了三十七年,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现在真是应验了她之前的想法:她和伊提斯,迟早要疯一个。

伊提斯说:“存活与死亡,对吾来说没有区别。”

这个世界,他已经看透了,没有任何他不知道的东西,没有任何他想要去体会的。

他说:“但是,对你而言,似乎有着诸多区别。”

“你的求生意志很强,而在你的概念里,似乎也有很多种死亡。”

“你会为了避免这些事情,而做出许多让吾讶异的举动。”

“没关系,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你是吾的同类,拥有吾一半的神格,也分走了吾一半的权柄。”

“在这个世界上,你有权力,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穆莎退无可退,瑟瑟发抖地站在岩壁旁边。

她忽然觉得,这不是迟早要疯一个的问题,这是两个一起疯的问题。

穆莎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清醒:“您在试探我?”

“如果我敢拿着神杖刺下去,您随时会反手杀掉我。”

“如果我不刺,那么,我就真的会成为任您摆弄的玩具。”

伊提斯说:“这并非试探,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刺穿吾的长矛。”

“万物存在必有其意义,也许,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杀死吾。”

“既然如此,吾为何不顺从?”

他嘴上说着不懂得如何去尊重。

但是,他却又一向尊重,世间万物存在的意义。

他认为人类会有自己的认知和观念很正常,他也认为,法则会去订正违逆者的行为也很正常。

这世上一切正常的、反常的事情,在他眼里,都是自然而然的变化,任凭这世界的一切事物发展和转变。

但是,这究竟是造物主的尊重,还是旁观者的蔑视呢?

穆莎觉得,身为人的自己,很难去理解他的思想。

“神杖里,存在你的一块灵魂碎片,你随时可以用它杀死吾。”

“无论是在死亡之国,还是从这里走出去,这都是你不变的权力。”

他的手掌,几乎要完全变成透明的了。

穆莎赶在那之前,从他手里一把将神杖抢了过来。

她说:“这太荒谬了!”

伊提斯说:“你一直以为,你是吾的玩具。”

“吾与你之间,横亘着天堑一般的观念差距。吾不知该如何,以你能够信服的方式告知你,你与玩具的区别。”

“所以,吾认为,吾应该让你自己来判断。”

穆莎心情复杂的握着神杖。

穆莎问:“那么,在您眼中,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伊提斯说:“吾应该告知你,在吾眼中,你是吾唯一的同类,也是吾唯一的对手。”

“吾试图教育你,你却同时给吾交上了两份答卷,一份让吾满意,另外一份让吾愤怒。”

“吾试图理解你,你说出的话吾理解不了,吾说出的话语,你一句也不相信。”

穆莎说:“对手?别开玩笑……”

伊提斯说:“你总以为,在与你的相处之中,吾占尽优势,你屈居劣势。”

“但事实上,吾拿你毫无办法,占尽了优势的人,是你。”

“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是要由我们两人共同定义的,并非由吾独自决定。”

“你不是吾的玩具,这并非是由吾决定的。”

“而是你的行为,你的思想,你的方式,让你在吾眼中摆脱了‘玩具’的范围。”

“倘若吾说你是玩具,你就会老老实实的,给吾当一个玩具吗?很显然,你不会。”

“别总是把自己摆在弱势的地位,穆莎。”

“吾说过,你与吾是等同的,你与吾握着同样的权柄。”

“你不想成为玩具,那你就永远不会是玩具。”

他走近黑发少女,把她堵在了石壁旁边。

他伸出手,轻轻地点在了自己的胸膛处,银白色的光芒在那雪白衣袍之下浮现。

“吾剩余的一半神格,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残血的伊伊神A了上去。

这篇文的感情,不是始于“我为你改变”,而是“你改变了我”。

莎莎在伊伊神眼中的样子,不是伊伊神能够决定的,而是莎莎让他看见了什么样的自己。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能把选择权和主动权,只交到一个人手上呢?

今天的更新提前放出来,明天还是下午六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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