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到葛洛根,那是位于五十街和第十大道交会口一家固守本色的老爱尔兰酒吧。从外表完全看不出几年前曾有一场大惨案,当时有人朝店后方的吧台扔了颗炸弹,外加一把新款的手提轻机枪把室内扫射得火花四溅。不过现在去的客人大半都知道这档子事儿,其中某些还可以告诉你当时的伤亡人数。葛洛根重新开张后就吸引了很多客人,地狱厨房这一带新搬来的高档居民开始发现这个酒吧,珍爱这家店货真价实的老式风味,虽然他们的惠顾使得原来吸引人的那种特质褪色。

这个城市永远都有大量崇拜黑帮传奇的人,至少从吉米·沃克一九二〇年代当市长那会儿就是如此,自从HBO的影集《黑道家族》播出后又人数大增,而年轻律师和广告AE则希望能跟同事吹嘘他们前一夜就坐在米克·巴卢旁边喝威士忌。

然而,今天晚上的顾客没办法如此吹嘘了,因为葛洛根的老板不在。我是听那个风口很紧的酒保说的,新来的这个小伙子是直接从北爱尔兰的安特里姆郡来到葛洛根的,找米克给他个住的地方和一份工作。我怀疑自己不是第一个问起米克的,而我跟其他人得到的答案一样——他没来,至于稍晚会不会来,为什么要问?谁要找他?

“找他的是马修·斯卡德。”我说的时候压低声音,不是因为怕谁听到,而是要让柜台后那个家伙印象深刻。他不会因此就多告诉我些什么,不过如果米克人在后面房间,那个小子可能会不动声色打内线电话给他。结果没有,于是我喝完手上那杯可乐就走了。

我可以花一个小时去参加戒酒聚会,可能会对我有好处,可是我不想去。如果我打算消磨时间,宁可去一家酒吧。通常这不是个好建议,我也明白为什么,可是我才不管。

我打电话回家,应答机接了,一如我们之前的安排;埃莱娜会过滤电话,知道对方是谁才接。我讲了几句话,她接了,我说我会耽搁一阵,她说没关系。

我挂了电话,搭出租车去普根酒吧。

酒吧里灯光昏暗,这也是吸引丹尼男孩的原因之一,他曾偶尔观察到这世界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声音控制钮和一个灯光明暗调整钮,因为该死的地球总是太吵太亮。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那种黑暗,没看到丹尼男孩,但看到了他的桌子。普根酒吧和蓝调母亲一样,伏特加是整瓶卖给他的,而且就给他一个冰筒放在旁边。我想州政府有条法律禁止这样,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来取缔。

我站在吧台前,叫了一杯苏打水加冰块——我暂时不想再喝可乐了——点唱机里面的歌放完了,换了另一首曲子,我看过去,看到丹尼男孩从洗手间回到他那桌。我忽然发现他看起来变老了,但我判断一定是因为我的眼睛,因为最近我开始发现我看到的每张脸都变老了,而且不用照镜子我就知道自己的脸也不例外。

他沉重地坐下,拿起杯子,像倒啤酒似的倾斜着,然后倒了半杯冰的红牌伏特加。他举起杯看着,我想起自己也曾这样瞪着波本威士忌,同时想起了自己停止再看下去而喝下口的波本滋味。

我的思绪困扰着我,我的行动也困扰着我,因为感觉很怪,像在窥视别人。我拿着自己的饮料过去他那桌,拉开椅子,他抬起头看我。他说:“哦,真是难得,马修。我几个月没看见你,然后忽然一下又荣幸的跟你在一个星期之内相聚两次。你今天一个人吗?”

“不再是了。”

“的确,现在你有个老友做伴了,我也是。”他正要叫女侍过来,然后看到我已经有饮料了。刚才他没喝半口伏特加,只是倒出来看着,现在他举起杯说,“敬老友。”我也举起我的玻璃杯,啜了口苏打水,他的伏特加则喝了一半。

他问我怎么会过来,我说我要消磨掉一点时间,于是他笑了,说我们就一起消磨时间吧。

“不过我反正迟早要过来一趟的。”我说,然后拿了一张雷画的素描给他看。

“你前两天晚上拿给我看过,”他说,“在蓝调母亲。慢着,这是同一个人吗?”

“不,完全不同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另一个家伙的样子我也不是记得那么清楚。这家伙看起来很有威胁性。”

“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目击者把自己感觉到的告诉了画家。这个家伙前天晚上在格林尼治村谋杀了一个女人。”

“电视上都在播,”他说,“给我一分钟,我就能想起她的名字。”

我自己告诉了他,也说了她是埃莱娜最要好的朋友,而且凶器是埃莱娜卖给他的。丹尼男孩很聪明,你只要告诉他第一句,他就能知道整页在说什么;于是他说:“我希望你送她上飞机了。”

“有可能会这样。不知道。”我把我们采取的预防安全措施细节告诉他,又说我打算去弄把枪给她。他问埃莱娜会不会用枪,我说如果是要近距离射击某个人的话,那就不必太懂枪。

他说:“我这辈子,见过那么多牛鬼蛇神,就一次都没开过枪,马修。我想过如果我手上有把枪会怎么办。你知道,我想我办不到。”

“嗯,你年纪还轻,丹尼。”

“那位黄色珍珠也这么告诉我。就是茱蒂,你前几天晚上见过她。‘丹尼,你真是太神奇了!’她的意思是,以我这个年纪。只要他们还一直制造那些蓝色小药丸,我就能继续让她觉得神奇。”

“科学真是了不起。”

“是啊。”

我想到个什么,问起他的健康状况。已经五年了,他都没有复发。所以他已经走出森林了,对吧?

“走出森林?马修,从我这里你现在连一棵树都看不到了。”

“太好了。”

“我击败结肠癌了。这个说法很可笑,你不觉得吗?就好像我在打拳击的绳圈里跟这个病对打,把它给打得狗吃屎似的。结肠癌,倒地不起,数到十都还没爬起来。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也没办法多做什么。他们帮我开刀又缝合,在我身体里面塞满了一堆化学物,搞完之后我还活着,癌症却死了。‘我击败结肠癌了。’这说法就好像是你击败了一台吃角子老虎机,而你不过就是挑对了时间塞硬币进去罢了。”

“重要的是你没事了。”

“那是好消息。”他说,然后等着我问他,那坏消息是什么。不过最近我听过太多坏消息,不想再去主动问了。

看我没问,他就告诉我了。

“前列腺癌,”他说,“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因为我的葛里森分级很低。讲到葛里森,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影集《蜜月中人》里面演男主角的那个葛里森。‘葛里森分级’很低,表示前列腺癌的癌细胞长得很慢,我可以治疗,但会有性无能和大小便失禁的危险;或者我可以不治疗照样活下去,那个医生说,他几乎可以确定在前列腺癌杀死我之前,我就会因为别的原因死了。‘如果你继续这样喝下去,’他说,而且我发誓他说的时候还在微笑,‘你的肝脏很可能在前列腺癌害死你之前就完蛋了。’猜猜我一走出他诊所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一杯红牌伏特加。”

“事实上,是一杯‘绝对’伏特加,不过你没猜错我的想法。我对医生的指令就是这么看的。我跟你说,先别替我难过,把这件事放在我一生整个来看。我刚出生的时候,妇产科医生就告诉我爸妈,说我大概活不了几个星期了。然后说我其实撑不过童年的。‘趁现在尽量爱他吧,’那个小儿科医生告诉他们,‘因为你们保不住他太久。天主想把他要回去。’这对我是天大好事,因为我爸妈带我回家后,把我宠得要命。结果天主看我看了很久,决定他不那么想要我了。”

“嗯,这点你也不会真怪天主,对吧?”

“我不怪任何人,”他说,“也不怪任何事。我有美好的一生,我猜过了第一个星期之后,任何事物都是多得的红利。我随时可以听音乐,随我爱喝多少酒,而且我想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我玩腻了小茱蒂就去另外找一个,因为永远都找得新的。所以别替我难过。”

我告诉他我连梦都不敢做。

我回到普洛根酒吧时,米克说我最多只晚到了几分钟。“刚才我们很忙,”他说,“忙到我都得到吧台后头帮科恩的忙。我不在乎,那是老老实实的挣钱工作,老老实实给顾客倒酒。”他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不符合大多数人对于“正派工作”的定义。几年前,被媒体泛称为“西城帮”那个松散的爱尔兰黑帮的全盛时期,米克·巴卢是其中一个小帮派的头儿,以严酷的风格领导他的手下。他是个职业罪犯,后来成了我的好友,对此感到不解的人不止乔·德金一个而已。我自己也不是真的很了解。

“现在人少了点,”他说,“不过总之还是比以前忙。下午人还是很少,我得说,那是一个酒吧最美好的时段,顾客都是想安静喝杯酒的男人。或者是深夜,半个人都没有,只有两个老友畅谈到天亮。”

“我们也曾拥有过那样的夜晚。”

“而且我很高兴不止一次。我们好一阵乎没有深夜畅谈了,不过这不是你今天来的目的,对吧?”

“对,没错。”

我把事情告诉他。他见过莫妮卡,但得经过我的提醒。有回我们三个去“爱尔兰艺术中心”看完一出爱尔兰剧作家布莱恩·弗里尔的戏之后,我们带莫妮卡来过这里一次,而米克则过来跟我们一起坐,莫妮卡曾开玩笑要他办读诗会,保证说这样对葛洛根的生意会有帮助。叶芝的诗最适合,她说,他则附和着慎重地点点头,然后当众朗诵叶芝的诗《决心就义的爱尔兰飞行员》,他的才华和声音中的抑扬顿挫,即使站在都柏林的爱尔兰国家剧院修道院剧院的舞台上,也绝对够资格。

“她的幽默感很可爱,”他回忆,“而且她喜欢我念诗。”

“的确。”

“即使是有理由杀人,都已经够可怕了。啊,杀人这档子事真的很糟糕。不过其中还是有乐趣的,你知道。”

“我知道。”

“不过永远不能为了乐趣而杀人。如果我这么搞,会变成什么样?老天在上,我现在这样就已经够坏的了。”

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打开那个大而陈旧的莫斯勒保险柜,拿出一排手枪。我挑了两把点三八手枪给TJ和我自己,还有一把点三八左轮手枪给埃莱娜。点三八的阻滞力不如九〇手枪,不过我想她操作起来会比较简单,点三八左轮手枪没有保险掣混淆,比较不容易卡弹,她只要不断扣扳机,直到把子弹射完为止。

回到前头酒吧里的桌前,枪和两盒子弹装在我脚边的运动包里,他说欢迎我来跟他拿武器,但他希望我不必用到。

“如果警察明天抓到他,”我说,“我就会原封不动把东西拿来还你。”

“你想,你需要帮手吗?”

“需要的话我会通知你,但我想应该不用,米克。我打算做的就是把她留在他碰不到的地方。而且我们不会让她单独一个人。如果我不在,TJ会陪她。”

“我随时都可以替你们轮班。只是跟你说一声。”

“谢谢。”

他又看了一次那张画像。“这个败类,”他说,听起来比诅咒还严重,“老天爷啊,他看起来很眼熟。”

“我也说过同样的话,还有丹尼男孩也是。对了,我都忘了跟你说,他向你问好。”

“那你就不算忘了。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

“他很好,不过年轻的那部分我就不知道了。他跟我们年纪差不多。”

“是吗?我想一定是,对吧?都是他个子小,让我以为他比较年轻。啊,天哪,老兄,我们都老了。”

“可不是吗?”

“我抱怨所有的顾客,抱怨这些律师和股票交易员想进来这里和大魔头喝一杯,但我就是靠这些人的惠顾才能养活自己。我每星期得走到外头街上去吐口水,才不会忘记犯法的滋味。老天哪,我是一头牙齿掉光的老狮子,我胆子还真大,敢去恨那些把食物穿过铁条笼子送来给我的衣食父母呢。”

“送来的是泡在牛奶里的面包,”我说,“这样你才不会咬不动。”

“而你呢,你等着警察去做那些你以前自己也会设法去做的事。”

“警方有各种资源啊。”

“那还用说。”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找他。”

“你该做的,就是让她保持安全和健康。”他食指碰碰雷完成的那张素描。“我敢发誓他来过这里。或他长得像哪个演员吗?”

“弄不好有一打。”

“你可能看到他却像没看到。你的双眼会略过他,因为他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会吸引你的目光。那个可怜的女人。你刚刚说他让她死得很惨吗?”

“不可能太舒服,他凌虐了她。”

“这种人坏到没有词儿

可以形容他了,”他说,“这个世界承受的苦难还不够多,还得创造新的吗?只要老天给我机会,我会马上杀了他,不过我不会让他感到痛苦。我会直接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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