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特镇外就有家红屋顶旅店,正位于九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出口旁,不过他仔细考虑后判断这里离得太近了。往南二十英里就是北卡罗来纳州的州界,他又多往前几英里,在罗阿诺拉皮兹城的出口下来,那里有好几家汽车旅馆可以选择。他挑了一家连锁的戴斯酒店,要了个房间。他用阿尼·伯丁森的名字登记,给了旅馆职员一张这个姓名的VISA卡,说他星期五早上退房。

他的房间如他所要求的,位于后幢的顶楼。他把车子停在后面,拎着他的公事包和蓝色帆布野营袋上楼进了房间。他把行李打开,衣服拿出来,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则放在床头桌上。之前准备行李时,他想到南方是个奇怪的区域,每个郡的饮酒法令都不一样。某些地方只能买到啤酒,某些地方则什么酒都喝不到。而如果有酒铺的话,则营业时间又很怪又有限。如果想在酒吧喝杯酒,可能就得去所谓的私人俱乐部买个会员身份。花上五块或十块钱,你就享有会员的资格和种种特权,意思就是只要你身上的钱够,就可以在那边买酒喝,随你爱喝多少。

他觉得这一切都没有道理,但这些不重要。反正事情就是这么运作的,而他必须做的——向来如此——就是决定事情如何运作,而且如何采取适当的行动。

他拿了旅馆提供的塑料桶到走廊那头去拿冰块,然后对着一次性的塑料平底杯皱眉。旅馆收你那么多钱,你会以为他们应该提供适当的玻璃杯,可是他们偏不,所以你只能跟平常一样应对。面对人生,你只能随遇而安。

他给自己调了杯酒,啜了一口。用玻璃杯喝起来滋味会更好,不过光想这个也没用。那只会破坏他享受苏格兰威士忌的乐趣,而事实上这瓶确实是很好的威士忌,酒体饱满、带着烟熏味,清爽提神。今天他忙了一天,却没有什么头绪。他手持塑料平底杯坐在一把椅子上,慢慢喝着那杯酒,品尝其中的滋味。他闭上双眼,调整呼吸,让呼气和吸气配合着身体的节奏。他让自己感觉到酒力,感觉到酒精在血管中发挥作用,然后他想象着,酒对于身体和灵魂,就像用来加入一辆老汽车引擎里的机油,它可以填平老旧金属上所有的刮伤和凹痕,覆盖内层,消去摩擦力,增加效能,排除障碍,减少震动。

他睁开眼睛后,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在铃响第三声时接起。他说:“嘿,比尔。是我。哦,没什么,只是想到打个电话跟你说一声。我眼前满桌子的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嗯,我本来希望今天晚上能跟你碰面的,不过看起来不太可能了。不,我很好,只是忙得像个独臂工人在蜂巢里贴壁纸似的。嗯,老朋友,你也是。保重。”

他挂了电话,坐在书桌前,插上了笔记本电脑,上网检查他的电子邮件。看完之后,他又打了个电话,然后再给自己倒杯酒。

上午,他又回到格林维尔。阿普尔怀特看到他似乎很惊讶,不过那种喜悦是真诚的。他们握了手,各自坐在老位子上,阿普尔怀特坐在床上,他则坐白色塑料椅。一开始他们试探着说话,从天气谈到上一届美式足球超级杯,然后陷入一段尴尬的沉默。

阿普尔怀特说:“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你。”

“我说过我会来的。”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是真心的,可是我以为你走后就会改变心意。你会想回家,回到太太和孩子身边。”

“我没太太,也没孩子。据我所知是如此。”

“据你所知?”

“这个嘛,谁知道一次年少无知的行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不过这类行为不多,而如果我是某人腹部隆起的原因,那么我相信一定会被告知的。无论如何,没有什么事情要我急着赶回家。”

“你家在哪里,阿尼?我想你没告诉过我。”

“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市。我在耶鲁大学念博士,从此没搬过家。”

这让他们怀念起大学时代,对于两个彼此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讲的男人来说,这向来是个有用的话题。昨天用在典狱长身上,今天也同样管用。他谈到了夏洛特维尔的弗吉尼亚大学——说词最好一致。阿普尔怀特则是毕业于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范德堡大学,这让他们开始讨论起乡村音乐。他们一致同意,现在的乡村音乐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现在太商业化、太精致,太追求排行榜了。

有些事情他们一直避而不谈,而迟早会有人提起,问题是谁去提。他自己几次要提起这个话题了,不过却按捺着,最后阿普尔怀特叹了口气,宣布道:“今天是星期二。”

“是啊。”

“明天,明天,”他吟诵着,“再一个明天。麦克白的独白。‘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只不过这回蹑步走到第三个明天就要停止了。”

“你想谈谈死亡吗,普雷斯顿?”

“有什么好谈的?”他想了想自己的问题,摇摇头,“我无时不刻都在想死亡的事情。我或许可以想出一些事情来谈。”

“哦?”

“有时我简直是盼着死亡到来。好结束这一切,你明白吗?好让我做下一件事。只不过,当然,这次不会有下一件事情了。”

“你确定吗?”

他的眼睛眯起来,表情变得很戒备。“阿尼,”他说,“很感激你给予我的友谊,但我得搞清楚一些事。你不是来这里拯救我他妈的灵魂,对吧?”

“拯救世人这种事我恐怕是有点外行。”

“因为如果你是来这里推销地狱的恐惧或天堂的希望,我是不买账的。曾有几个神职人员想来见我。不过很幸运,这个州对于他们计划要取其性命的人,也会相对地给予某些事情的控制权以作为补偿。我不想见的人就不必见,所以那些牧师都进不了我的牢房。”

“我发誓我不是神父、牧师,或犹太拉比,”他温和地笑着说,“我甚至不是个虔诚的教徒。如果我相信你真的有灵魂,而且可以拯救,需要拯救,那么也许就会想到要拯救你的灵魂。”

“你认为你死时会是什么样?”

“你先说。”

他的话似乎不容争辩,而阿普尔怀特似乎也不想抗拒。“我觉得就是到了终点,”他说,“我认为一切结束,就像电影放完了最后一卷胶片。”

“没有最后的工作人员名单?”

“完全没有。我想整个世界照常运转,任何人死了也都是这样。主观上,我认为这就像重新回到出生前,或可以说母亲受孕前那种虚无的状态。首先,要接受自己不再存在这个概念就很难,不过只要想到自己没出生前的这么多个世纪,这么几千年,整个世界没有你,还是照样运转无误,你就会觉得好过点。”

“有人听说过濒临死亡的体验……”

“有个隧道,还有白光吗?那是某种幻觉,很可能有生理学的原因,有朝一日医学科学无疑将能够向我们解释这种现象。我不会有机会听到那些解释了,但我猜反正我也照样可以活下去,或仔细想想,也照样可以死去。”

“黑色幽默。”

“在我们这个文明时代,很难找到真正的绞刑架,所以这个说法得改了,应该说,用打针总比用绞索好。不过现在该你了。你想我们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他没有犹豫。“我想我们会突然昏死过去,普雷斯顿。我想就像睡着了,但不会做梦,也不会醒来。而且为什么死亡那么难以置信呢?难道我们以为牛会从屠宰厂直接升上牛的天堂?我们的意识有什么特别之处?凭什么得以幸存?”他露出同情的浅笑,“虽然我期望自己能被拉进隧道朝向白光而去。不过当我冒出隧道尽头时,我将不复存在。或许我将成为那道白光的一部分,也或许不会,不过反正又会有什么差别呢?”

“我明天想再来,普雷斯顿。”

“如果你能来就太好了。你觉得他们会让你进来吗?”

“我想不会有任何问题。典狱长认为我可能会达到某个目的。”

“帮助我乖乖认命?”

他摇摇头。“他希望你能告诉我,威利斯家那个男孩的尸体埋在哪里。”

“可是——”

“可是如果我真心相信你是无辜的,又怎么可能企图去达到这个目的呢?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他点头。

“恐怕我是有些事情瞒着汉弗莱斯典狱长。我可能误导他,让他以为我相信你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他简短地描述了他告诉典狱长的假设,解释愿望如何能成为信念之父,一个人又如何通过不断否定自己的罪,最后会真心相信自己其实没有犯下那些罪。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认为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吗?我知道的确发生过。我认为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吗?绝对不是。”

阿普尔怀特推敲着。“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他纳闷地问。“即使你天生有某些测谎的本领,也只会知道我相信自己所说的是实话。但如果我是在利用我自己——”

“你不是。”

“你好像很肯定。”

“非常肯定。”

出门的时候,他请警卫带他到典狱长的办公室。“我想我有进展了,”他告诉汉弗莱斯,“我觉得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离开监狱时正在下雨,比浓雾大不了多少的细雨。他很难设定雨刷的适当速度,使得开车的乐趣大减,而更像是一桩无聊的苦差事。

抵达戴斯酒店时,下午已经过了一半,停车场几乎是空的。他把车停在后面,进了自己的房间。现在喝酒有点嫌早,不过打电话就不嫌早了。

结果他的语音信箱有一个留言。他听了,删掉。他打了三个电话,全部都是他所设定的速拨键号码。第三个是打给一名女子,他说话时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声调压得比较低沉,措辞也更慎重。

“我一直在想你,”他说,“其实想得超过了应该的限度。我有很具挑战性的工作要做,应该要百分之百专心,可是我却发现自己一直在想你。老天,真希望我知道。四天或五天吧,我想。但愿我能告诉你我人在哪里。这地方的人对隐私的态度不太一样。这个电话如果被窃听我也不意外。我的手机?留在家里了,在这里不能用。如果你留了话给我,就只好等我回家再听了。我有些话想说,不过最好别说。是,我一知道就会告诉你。我也想你,你不知道有多想。”

他挂了电话,纳闷着自己否认用手机打电话是不是失策。

他的手机设定为限制本机号码显示,任何有显示来电功能的电话接到时,都会显示为“来电者不详”或“来电者不在服务范围内”,可是手机难免偶尔会出毛病。她会看到来电者号码吗?他以前从没想过要检查,因而判定这是个“应该做而没有做”的过失。不是什么严重的毛病,应该不会出问题,但他应该尽量把可能性降到最低才是。

他检查电子邮件时,才突然想到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他不饿,从来就不会饿,但应该适时喂饱他的身体。

安波利亚是一个不大的镇,人口大约五千,不过这里是格林维尔郡的郡政府所在地,也有家全球连锁的“荒野牛排屋”。他注意过那个招牌好几回,就靠近州际五十八号公路的出口。他驶回弗吉尼亚州十英里,找到了那个地方,点了一客两分熟的肋眼牛排、薯条和生菜沙拉,还有一大杯不加糖的冰红茶。一切都很好,端上来的牛排的确就像他指定的,只有两分熟,在这种任何食物都会煮得太熟、而且几乎每样菜都是煎或炸的乡下地方,倒真是个愉快的惊喜。

开车回汽车旅馆,他好奇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会要求最后一餐吃什么菜。

星期三。已经是接近中午了,阿普尔怀特显然等他等得很心焦。他们握手时,他左手还揽了一下阿普尔怀特的肩膀。他才刚坐进那张白色塑料椅,阿普尔怀特就说:“我一直在想你昨天的话。”

“我昨天讲了很多事,”他说,“不过很怀疑其中有什么值得思考的。”

“有关你跟汉弗莱斯提出的那个理论。说一个人可能有罪,但却真心相信自己是无辜的。”

“哦,那个啊。”

“我始终确定的是,从一开始,他们就都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知道我没杀那几个男孩。”

“当然。”

“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对某些人来说是这样。有反社会性格的人,他们心中缺乏某些观念。你不懂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哦,我又怎么知道?相信我,我很想把你的话当回事,但却办不到,我怎么能确定呢?你可以看得出逻辑会推到哪里。这是个复杂的谜。如果我是无辜的,我就会知道我是无辜的。但如果我有罪,而且设法说服自

己我是无辜的,我也会知道我是无辜的。”

“你看看你自己,普雷斯顿。”

“我怎么了?”

“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又一向是什么样的人。你曾经有过暴力行为吗?”

“如果我杀了那些男孩——”

“之前。你打过老婆吗?”

“有一次我推了她一把。那时我们才刚结婚,两个人吵架,我想出门去散步,让脑袋清醒一下,她死都不肯放开我,简直就像我要离家出走去巴西似的,于是我硬把她推开。然后她跌倒了。”

“然后呢?”

“然后我扶她起来,我们喝了杯咖啡,然后,嗯,就没事了。”

“你最严重的婚姻暴力就到这个程度吗?那你的孩子呢?你打过他们吗?”

“从来没有。我和我太太都不打孩子的。我对孩子也从不会生气得想要打他们。”

“那我们来看看你的童年,好吗?你虐待过动物吗?”

“老天,没有。为什么会有人——”

“放过火吗?我指的不是童子军的营火。而是小至恶作剧、大到纵火的任何事件。”

“没有。”

“你小时候尿过床吗?”

“或许吧,我爸妈训练我不穿尿布那时候。我真的不太记得了,当时我是,不知道,两岁或三岁吧。”

“那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呢?”

“没有过,不过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是连续杀人犯或性杀手的标准人格剖析。尿床、放火,还有虐待动物。你是三次出手投篮都不进。你的性倾向呢?跟小男孩性交过吗?”

“没有。”

“想过吗?”

答案一样。“没有。”

“小女孩呢?”

“没有。”

“真的?接近中年时,不会开始觉得十来岁的女孩很可爱吗?”

阿普尔怀特想了想。“倒不是说我没注意过她们,”他说,“不过从没感兴趣过。我这一辈子,都是被年龄相仿的女孩或女人所吸引。”

“那男性呢?”

“我从没跟男人有过感情关系。”

“跟小男孩也没有吗?”

“也没有。”

“想过吗?”

“没有。”

“有没有遇到某个男人很吸引你,即使你根本不会打算跟他交往?”

“不算有。”

“‘不算有?’这什么意思?”

“我自己从没被男性所吸引,不过可能注意过某个男人有没有吸引力。”

“听起来你非常正常,普雷斯顿。”

“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很正常,但是——”

“那你的性幻想呢?别说你从没有过。那就太正常,反而是不正常了。”

“有一些。”

啊,他抓到要害了。“普雷斯顿,如果你不想谈——”

“我们结婚很久了,”他说,“我一直很忠实。不过有时候,我们做爱时——”

“你心里会有一些幻想。”

“对。”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你幻想别的女人吗?”

“对。我认识的女人,或者只是……想象出来的。”

“你跟你太太讨论过这些幻想吗?”

“当然没有。我不能这么做。”

“你幻想里会有男人吗?”

“没有。哦,有时会有男人出现。有时候我会幻想一个派对,都是我们的朋友,大家会脱掉衣服,而且可以随便配对。”

“你曾想过要把这些幻想转为现实吗?”

“如果你认识那些人,”他说,“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不可能。我在心里想象他们有那样的行为就已经够困难了。”

“你在这些幻想中从没跟另一个男人有过性行为吗?”

他摇摇头。“没有这种事。最多就是跟另一个男人分享一个女人。”

“你除了幻想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对,当然从来没有过。”

“没跟你太太提议过?”

“耶稣啊,没有过。我根本不会想这么做,不过在幻想中很刺激。”

“这些幻想中有儿童吗?”

“没有。”

“没有小男孩也没有小女孩吗?”

“都没有。”

“任何暴力成分呢?有没有强奸,或虐待?”

“没有。”

“有没有逼女人去做她们不想做的事?”

“从来没有。不必逼她们,是她们自己想做各式各样的事情。所以才会是幻想嘛。”

他们都笑了,或许笑得有点超过这句话所带来的效果了。

他说:“普雷斯顿,你刚才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你怎么可能做过他们指控你的那些事呢?”

“我也一直这么想,可是——嗯,我现在觉得很安心了,阿尼。你让我很担心,或许该说我让我自己很担心。”他挤出一个笑容。“当然,坏消息是,”他说,“后天他们还是要给我打针。”

“行刑时间是中午,”阿普尔怀特说,“我一直假设是午夜。我是说我这辈子,只要想到处决,我得说,这种事我不会常常想到,不过我总以为死刑是在半夜执行的。有人按下开关,全州的灯光就暗下来。我一定是小时候曾经在电影上看过。而且我好像记得有一段在监狱外拍的新闻影片,一群人聚在那里反对死刑,旁边挤着另一群人庆祝某个可怜的混蛋即将遭受致命的电击。大中午有这么多人聚集就不对劲了,天空一定得是一片黑暗,这样每个人才能清楚地看到烟火。”

这些话很悲伤,有意思的是,他的声调却毫无悲伤之意。

“给我宣布量刑的法官没提到行刑时间,只说了日期。细节是由典狱长决定的,我想汉弗莱斯是不希望有人熬夜吧。”

“有人告诉过你会是什么时间吗?”

“不止一次。他们不希望有任何惊奇。他们会在十一点到十一点三十分之间来接我。带我走到那个小房间,然后把我绑在推床上。在场会有一名医师,还有其他人,玻璃墙那面还会有一些观众。我不确定玻璃墙的目的是什么。不会是要隔音,因为里头会有麦克风,好让他们听到我的遗言。我可以讲一段话。我不知道我到底该说什么。”

“随便想说什么都行。”

“也许我会保持沉默。‘主席先生,阿拉巴马通过。’但另一方面,为什么要放弃传达信息的机会呢?我可以替全国健康保险说点话。或反对死刑,只不过我没那么确定我反对死刑。”

“哦?”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向来就不反对死刑。如果我做了他们说我做过的事情,那么我应该用命去偿还。而如果我没做,而且没有死刑,嗯,我的余生就得在一个比这一间更吵而且更不舒服的牢房里度过,被我根本就不想交往的一群人彻底瞧不起。我可能会像那个残忍的杀人狂杰夫里·达玛一样,在狱中被杀死。”

“玻璃墙后面的那些人。”他提醒。

“我想会有些记者吧。还有受害者的家属,想看到正义伸张,看到结局。我记得在量刑审时,有几个被害者家属这么说过,我当场的反应就是恨他们,不过要命,我怎么能怪他们恨我?他们不知道那些不是我干的。”

“的确。”

“如果他们能从我的死得到某种有益身心的‘了结’,嗯,那么我可以说我也不完全是白白送掉一条命了。只不过我的确会是白白送死。”

“还有其他见证人吗?”

阿普尔怀特摇摇头。“都是我不认识的。他们告诉我可以邀人前来。这不是很好笑吗?我努力想过谁有可能会乐于收到这种邀请,而如果有这种人,我怎么受得了跟他同处一室?我的父母亲早就过世了——顺便说一声,感谢老天,幸好如此——而就算我老婆没跟我离婚,就算我的小孩会定期来看我,我会希望他们见我最后一面时,是看到一根针扎在我手臂上吗?”

“不过,我还是觉得那种时刻孤单一人很可怕。”

“我的律师提议过要来。我猜想只是因为职业上的道德义务,碰到某个没打赢的官司,你最后就得做这种事。我告诉他,我不希望他在场,他还得很努力才能不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说吧,他无声催促着。你还等什么?

“阿尼?你觉得——”

“当然,”他说,“这是我的荣幸。”

星期三晚上他在汽车旅馆里熬夜看付费色情片看到很晚。即使是在信仰虔诚的区域,肯花钱照样什么都看得到。家就是男人的城堡,即使只是一个租来过夜的小隔间,在里面也是可以随自己高兴做任何事情,只要你愿意花每部六块九毛五的代价看三级片。

那些电影并没有唤起他的情欲。色情片从来就没用。不过还是很解闷。不是故事情节,他根本没注意情节。里面的对白也很多余,要不是因为想听其他声音——背景音乐、拉下拉链的音效、按摩棒的嗡嗡声、用手掌拍打的声音——他会按下静音键。

他看完那些片子,连声音带画面,然后让自己的思绪任意漫游。他身边的桌上有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他不时喝上一口。最后一部片子结束时,杯子里还剩一点酒,被融化掉的冰块稀释了。他把酒倒进水槽,上床睡觉。

星期四他在阿普尔怀特的牢房里待了几小时。这回他们的握手变成拥抱。阿普尔怀特在怀旧心情的驱使下,详细叙述了他的童年。还算有趣,从各方面来说,都寻常得可以预料。中间也有几次中断。一名医师进入监房,带来一个称体重的普通磅秤,他秤了阿普尔怀特的体重,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数字。

“这样他就可以计算该给我的正确剂量,”医师走后阿普尔怀特说,“可是你不觉得他们应该更加谨慎,直接给每个人致命剂量的三四倍吗?他们这是想干什么?省点儿药钱?”

“他们想维持科学方法的假象。”

“想必如此。或者他们是想确定他们的推床够牢靠,免得被我压坏了。你知道,如果他们有可能让一个人自杀的话,就可以省掉很多麻烦和费用了。你可以把床单撕成长条拿来编根绳子,不过要吊在什么上面呢?”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自杀吗?”

“我考虑过。几年前我看过一本书,惊悚小说,里面有个人,我想是个华人,他是咬舌自尽的。你想这有可能吗?”

“完全不知道。”

“我也是。我想试试看,可是……”

“可是怎样,普雷斯顿?”

“我没那个胆子。我担心会真的死掉。”

“我今天晚上想吃什么都可以。他们说,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你知道,之前不管托盘里是什么我都吃。可是现在他们要让我点菜,我反而不知道要吃什么了。”

“随使你想吃什么。”

“警卫朝我偷偷挤了挤眼睛,告诉我说如果我想喝酒,他或许可以弄一瓶给我。我被逮捕后就没喝过酒了。现在也不想喝。你知道我想吃什么吗?”

“什么?”

“冰淇淋。不是当甜点。而是一顿饭只吃冰淇淋。”

“上面要浇糖浆、撒上配料吗?”

“不,光是香草冰淇淋就行了,但是要很多。真酷,你懂吗?而且又甜,可是不会太甜。香草冰淇淋,我就打算吃这个。”

“你想过那个真正的凶手吗?”

“以前常想。那是我唯一能证明自己无罪的方法——如果警方去找他的话。但他们没去找,可又为什么该去找呢?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

“那一定会让人气得发狂。”

“的确如此。那真的把我气疯了。因为那不单是巧合。有个人花了很大的工夫把证据栽在我身上。我想不出有谁会有理由恨我恨到这个地步。我亲近的朋友不多,不过也没有任何敌人。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

“他不光是陷害你,还用恐怖的手法杀了三个无辜的男孩。”

“就是这样——这不像他盗用公款,然后窜改账簿栽赃给同事。这种事情可以理解,有个理性的原因。但这家伙一定是有反社会性格或是精神病态,不管正确的字眼是什么,而且他一定对我有病态的执迷,才能把一切都栽在我头上。我这样谈论一个匿名的敌人,听起来像是有偏执狂,但一定有个人做了这一切,让他成为我的敌人,可是我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他不会罢手的。”

“什么意思?”

“他一定从杀人中得到快乐,”他解释,“很显然,摧毁你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但他用那种方式杀害那些小男孩,是因为他是个病态的王八蛋。无论如何,他都会再犯,而且他早晚会被抓到。最后他可

能会供认自己所有犯过的罪,这种人一旦被抓就会变得很爱吹嘘。所以可能有一天,你的罪名终将会被洗刷。”

“到时候就太晚了,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了。”

“恐怕你说得没错。”

“不过也许威利斯夫妇可以找到儿子埋骨的地方。我想这样就很好了。”

然后,“阿尼,你心里有什么想说的吗?”

“的确有。”

“哦?”

“有些我没告诉过你,但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要命,现在我好像非说不可了,对吧?”

“我不明白。”

“当然了,你怎么会明白呢?事情是这样的,普雷斯顿。我知道一项资讯,你知道了可能会很难过,但如果你不知道,到最后可能会更难过。”

“隧道尽头的白光后面,还有个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牢房。”

“天哪,你真有想象力。事实上,这让我更容易下定决心了。你的坚强、你的心智顽强程度。”

“不管是什么,阿尼,你就说吧。”

“是跟明天的行刑步骤有关。注射致命的药剂。如你所知,总共有三个步骤。他们会用静脉注射三种药物。第一种是戊硫巴比妥钠,比较普遍的名字是巴比妥盐,一般都误以为这是让人说实话的麻醉药。它被归类为安眠药,会让你冷静、镇定下来,让你不会有任何感觉。第二种是麻妥侬,是源自于南美洲印第安人用来涂在箭头的箭毒。这是一种麻痹药剂,会使你的肺麻痹,让你的呼吸停止。最后,就是一份高剂量的氯化钾,让你停止心跳。”

“然后你就死了。”

“对,不过这个执行的效果有很大的争议,因为整个步骤不像一般宣传的毫无痛苦,其实是非常痛苦的。旁观者看不出痛苦的症状,因为受刑人的脸部表情完全不会改变,但这是因为他们改变不了,肌肉都被麻妥侬麻痹了。受刑人其实会感受到剧烈的痛苦,而且会一直持续到几乎死亡的那一刻。”

“耶稣啊。”

“我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这些,”他说,“没有人回来提供给我们第一手报告。所以我的意思是,我猜想,你应该要知道可能会有这些痛苦。而我会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如果你完全没心理准备的话,那会更糟糕,不过或许我弄错了。也许我只是让你最后几小时承担不必要的忧虑。”

“但是我不会担心,”阿普尔怀特说,“痛苦好像根本不重要。一旦你适应了自己即将死亡的这个想法,痛一点又有什么差别?甚至不止一点点?不管会是什么感觉,反正不会持续太久。”

“这样的态度真了不起,普雷斯顿。”

“这不会坏我吃冰淇淋的胃口的,阿尼。我可以这么告诉你。”

行驶在往南的州际九十五号公路上,他看到荒野牛排屋的招牌时放慢了速度,然后决定再往前开。他住的戴斯酒店附近有一家OK便利商店,他可以在那边稍停,买一品脱香草冰淇淋带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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